第59章 淺粉·(二)
白白的一頁紙,漸漸地被墨黑圓圈填滿,只剩下右上角張銘璟三個字,遲遲的沒有動靜。
賬房中許多的賬本已然清算完畢,重新寫出其他的名單來。
謝家也曾家大業大,多年的舊賬積累下來,只是厚度便教人咋舌,沈寂面對着這些賬本卻總是淡然自若,仿佛一個閱書者,不費什麽力氣便将其中的漏洞與關鍵看得清清楚楚。往往謝青芙才看完一本,他已翻完三本。
有沈寂在身邊,謝青芙終于感到了一絲輕松。
這一日沈寂外出未歸,謝紅藥同謝青芙一起将核算無誤的賬本放回賬房。謝紅藥放下賬本出門時,卻忽然的停住了腳步。
“青芙姐姐,沈寂是将從前的事情都想起來了嗎?”
謝青芙的動作頓住,半天才道:“沒有……我也曾問過他為什麽會看賬本。他說,他從未忘記過這些賬本。”
謝紅藥眼中掠過嘲諷,唇邊卻微微帶着笑,聲音也極柔和:“真巧。連你都忘了,卻從未忘記賬本。”說罷不等謝青芙回答,便搖了搖頭繼續道,“我真希望他要麽現在就想起來,将仇恨重新撿起來,徹底毀掉謝府。要麽永遠都想不起來,再也不離開你的身邊。”
“我也希望……”
“希望什麽?”
謝青芙匆匆搖了搖頭:“沒什麽,我再多拿些賬本回房。按現在的速度,若不出意外,再有半個月便能将欠的債都收回來,趙家的錢已經還清,其他小筆債務也不成問題,只要錢莊也恢複運轉,我們便能歇上一陣子了。”
謝紅藥沒回答她的話,只是輕笑了一聲。待到謝青芙擡首看去的時候,只看見她的裙角消失在門口。
我希望什麽呢?
謝青芙在腦海中想了想這句話,方才幾乎脫口而出的心思卻仿佛受了驚吓的魚,沉入靜谧的蓮葉下,再也不肯浮出水面了。
回到房間時,正遇上沈寂回身帶上房門。望見她迎面走來,他便又将門推開了。
“你要出去嗎?”謝青芙走近他,對他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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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寂不語,只是凝眸看向她挂在耳邊的發絲。他伸出手來,輕輕地替她将發絲理好,才冷而柔道:“很快回來。”
謝青芙便用力颔首,望着沈寂穿過廊子不見了。
她回到房中重新靜下心來去看賬本,只是還不到一個時辰,天雪便靜悄悄的走進來,站在她面前也不講話,只是面上有祈求之色。
謝青芙看出她有話要說,便放下賬本:“天雪,你要說什麽?”
天雪揪了揪自己的衣袖,再嘆出一口氣來:“周二公子……從早上開始便等在後門了。”
周巽二字已有許久未入耳中,謝青芙聽得一怔,随後才反應過來天雪說的是誰:“來者是客,怎麽不将他請進來?”
“奴婢與半綠也這樣想!”天雪忽的便加大了聲音,只是只說了幾個字便又将聲音低了下去,“只是小姐說,我們這裏廟子小,容不得周家的大菩薩……所以……”
不待她說完,謝青芙已經朗然大悟。她沉默片刻,想到周巽曾三番兩次替她解圍,再望望窗外天色,終是回身加了件厚厚的外衫,而後對天雪道:“我知道了。你找過我的事情,若紅藥問起不必隐瞞,去幫半綠的忙罷。”
謝青芙遣走天雪,拉開了謝府後門。只見天色沉沉,北風聲聲,周巽獨自背對着她站在後門口,聽得門響,極快的回轉了身來,望清是謝青芙,眸中的欣然便沉寂了下去。他走近謝青芙,唇邊挂起微微的笑:“謝小姐……”
“不必多說了。”謝青芙打斷他,輕聲道,“我知道你是來找誰,只是……”她搖了搖頭,“你見不到紅藥的。天冷了,周二公子應當待在溫暖的廂房中,溫酒小菜,不應該站在這裏吹着冷風。”
周巽唇畔的笑漸漸地淡了下去,過了許久,他才低聲道:“謝小姐現在可有空閑?”
謝青芙道:“我還有許多的賬本未看完,沒有空閑。”
“那麽就請謝小姐在百忙之中為在下抽出一些空閑來。”周巽擡眸望着她,斯文有禮,“在下曾“碰巧”替謝小姐解過幾次圍,若謝小姐想報答我,就陪我在這景陽城中走一走,我答應你,以後絕不再拿解圍之事糾纏不清。”
謝青芙呼出一口氣去,只覺雙手冰涼。她有些想念沈寂替他灌好的湯婆子,只是不好再回身去拿。寂靜片刻,對周巽微微颔首:“周二公子想去哪裏,我還要回來趕半綠做好的晚飯。”
周巽于是笑看着她:“謝小姐請。”
請到哪裏去呢,周巽沒說,謝青芙也沒再問。
從一步出謝府開始,她的心中便開始惴惴不安,說不清是什麽東西壓在了心頭,教她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腳步的沉重。
周巽帶着她從謝府出來,走過集市,又走過花市,甚至連菜市都走了一遍。謝青芙心不在焉,垂眸望着地上落着的花瓣,這時便聽見周巽的聲音從身側傳來:“你跟紅藥真是兩種性子。”
總是謙遜的聲音中失去了笑意,仿佛被雨打落的蓮葉上露珠般泛涼。謝青芙以為自己聽錯了,轉過臉去,只見周巽望着前方,面上一絲笑意也沒有。察覺到她的目光,他也轉過臉來看着她:“怎麽了。”
“……沒什麽。”謝青芙搖了搖頭。卻見周巽唇角微微一動,仍舊沒有再帶上笑意:“你是不是在想,我怎麽好像變了一個人。”
謝青芙怔了怔,微微颔首。周巽于是疲憊的輕聲道:“累了,自然也就做不出人人都喜歡的樣子來了。”
身邊買菜的婦人們擠開謝青芙向前跑了,也不知道前方出了什麽事情。謝青芙被擠到一旁,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周巽,卻見他眼中仿佛藏了許多的愁,又對她勾了勾唇:“謝小姐,我真羨慕你。”
“我有什麽好羨慕的?”謝青芙微微嘆氣。卻聽沈寂緩緩道:“羨慕你能拿定主意同心上人私奔,羨慕你受過挫折,仍舊敢去追趕那人,羨慕你不論經過什麽,永遠不會變得死氣沉沉。”
他說到這裏微微一笑,似是自嘲:“你大約不明白我在說什麽。”
謝青芙想到他曾說的自己的經歷,覺得心中冷了一冷。她想起景陽城外馬車上的那一次對視,不由的便輕聲道:“我明白的,只是……你也是許多人羨慕的對象。”
周巽有些意外的望她一眼,而後輕笑了一聲,不再言語。前方出的事情引得身邊不斷地有人向前跑去,每個人皆是議論紛紛。謝青芙心中那種不安漸漸地加重,只是身邊有人,她便努力的克制着,如同用繩索勒住一只發狂的小獸。這時周巽又道:“你能不能替我向紅藥帶句話?”
謝青芙微微點頭:“你說。”頓了頓又道,“其實我不該替你帶話,因為我沒有資格幹涉紅藥的想法,只是……我不能知恩不報,所以,我只幫你帶這一次話。”
周巽道:“芳梅林中說過的話,我一直都記得。你問她,她答應過的事,還算不算話?”
謝青芙将幾句話略一咀嚼,記在了心中。心中雖有不解,只是她已答應過只帶這一次話,她想其他事情已與她無關。
兩人已走出了菜場,空氣漸漸地好了起來。街旁有賣臘梅的與賣其他花的,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香氣撲鼻。謝青芙望向前方,卻見前方不遠處便是福瑞酒樓,臺階上站着兩個人,臺階下圍了一圈的人。謝青芙定睛看去,臺階上其中一人是個小二,另一個人不是張銘璟又是誰,心中一跳,正要走上前去,卻被周巽拽住了袖子。
她回首,周巽目光極快的自酒樓那邊瞥過,繼而将她帶到一旁的賣花老妪旁,問她:“我記得你是很喜歡臘梅花的,我買一枝送你罷。”
“哦喲,你們還買花啊。”賣花老妪身旁有個擺攤的賣古玩的,一面将自己的家當收起來一面帶着濃濃口音道,“前面福瑞酒樓門口,張掌櫃打了一個殘廢。你們還不去看熱鬧。”
殘廢兩字躍入耳中時,正心不在焉接過臘梅花的謝青芙便覺得心中猛地墜了下去,她渾身一震,推開正在付錢的沈寂便往福瑞酒樓跑過去。周巽喊了她兩聲,她已是擠開圍觀的人群,接着看到了站在臺階下的那人。
只看了一眼,謝青芙便雙眼一熱,眼淚在瞬間奪眶而出。周巽趕到她身邊,垂了眸不去看沈寂,只是微微閉眼,輕輕嘆出一口氣來。
“你厲害。”張銘璟咬牙笑出來,“一萬兩,我給你。就當做包養了一個戲子,買了一場開心。”
“不是給。”沈寂垂眸站在張銘璟的面前,臉頰左側輕微的泛紅,一看便知道是被誰用盡全力狠狠地扇過一個耳光。他擡首直視着張銘璟,目光冷淡,一字一頓道,“是你欠謝家的。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張銘璟仿佛感到好笑,高高在上的看着他:“你忘了我為什麽答應給你錢了,我說了,只要你站在這臺階上,說一聲你是個沒用的殘廢我便給你一萬兩。現在你說了,我也給了。但你說我欠錢不還?真是天大的笑話。”
沈寂平靜的看着他:“我身有殘疾,從未否認。你欠謝家一萬兩,也是事實。”說罷轉過身來,輕聲道,“這麽多人看着,我在謝家等着張掌櫃将銀子送上門。”
“殘廢,你站住!”張銘璟心有不甘,叫住了沈寂,“你若再說一次你是沒用的死殘廢,我便再賞你五千兩。”
沈寂站住了腳,然後面色平靜,道:“我是沒用的殘廢。”
圍觀的人們有的笑了起來,有的卻面露不忍之色。張銘璟仍舊咬着牙笑:“叫得好,比我府中的大黃叫得還要好。一萬五千兩,我賞你!”
謝青芙聽得淚流滿面,沈寂身形單薄,在人群中卑微得像是走失了的孩子,她死死地捂住嘴巴正要擠開人群走到他身邊去,沈寂已經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她。
然後謝青芙便望見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邊的周巽身上,再落到她手中的臘梅上。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沈寂與她對視,目光像是深冬的雪,寂靜無聲灑落在澄淨冰冷的水面。然後他倔強的緊抿雙唇,不再看謝青芙,而是慢慢地回過了身去,穿過人群向着另一個方向走去,像是再也不會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