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荼白·(八)
沈寂張開眼時,仍覺胸口壓着什麽一般,沉重一片。枕在他懷中的那個人明明昨晚便已回了房間,他卻總感覺仿佛只要一擡眸,便能望見她站在桌旁,對他微笑。
“所以你以後永遠不要騙我,沈寂。”
昨夜她的聲音還萦在他耳邊,他沉默了許久,而她像是什麽都明白一般的抱緊他。到最後,只記得自己輕聲答應了她。
“嗯。”
沈寂側首去望那堵隔開二人的牆,心中有千種情思,最後卻只化為了眉宇間抹不去的憂悒。
窗戶被吱呀一聲推開,今日的窗外連涼風都沒有,晴空萬裏白雲綿延,溫暖的陽光照在臉上,教人有些暈眩。沈寂打水梳洗完畢,正要将那陽光擋在窗外,卻見隔壁謝青芙的房門也推開了,她懷中抱着幾本賬冊,向着他的房間便走過來。
目光對上,她停下腳步微微的一怔,繼而欣然道:“你起得正好,我剛好能替你束發。”
沈寂目光落在她懷中賬本上,極快的又移開了。又颔了颔首,她便向他的房門走去了。沈寂聽得房門被推開,本想關上窗戶的手便收了回來,任陽光投射進來,盈滿整個房間。
“你這是要去賬房?”謝青芙的動作溫柔細致,沈寂知她定然想自己多同她說話,便這樣問道。
誰知謝青芙一面将簪子的位置調整好,一面卻搖了搖頭:“天氣冷了,我與紅藥都是将賬本搬回房中處理。我本想找你幫忙,只是忽然又想起來你記憶全無,賬冊……大約也看不明白了。”
沈寂的睫毛倏地便顫了一下。謝青芙替他束好發,坐到了桌旁倒那壺中涼透了的水來喝。沈寂猜不透她是故意說出這樣的話來試探他,亦或是當真不解,只是她将杯子舉到唇邊時,他才自她手裏拿過杯子,道:“涼水,別喝。”
謝青芙愕然道:“這是半綠燒開過的水,我昨日不也喝過。”
沈寂将杯子放回桌上,不去接她的話,只能稍稍停頓了一下才低聲轉移話題道:“頭發束好了,你回房看賬罷。你的房間內,半綠應當會換上熱水。”
謝青芙不再說話了,沈寂也沒有去看她的眼睛,心中浮起莫測的惆悵與不安。半天才聽她輕聲道:“那我便回房了,今日的陽光很好,下午我們可以一起去園中散步。”只是剛才說完,她便又笑了一聲,“我說的這是什麽傻話,忙都忙不完,哪裏來的時間再去消遣。”
說罷重新抱起放在桌上的賬本,又靠近他,踮起腳尖吻了吻他的脖頸,這才轉身離去了。
沈寂靜在原地怔了許久,才伸手去觸碰被她吻過的地方。那裏仿佛還微微殘留着濕潤和屬于她的溫暖。他安靜的在桌旁坐了下來,陽光落在他的發間,就連發間都開始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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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昨晚的教訓,半綠今日來得更輕手輕腳了,聽得房內無聲,她膽戰心驚的伸手扣了扣門。沈寂在房內打開門,半綠見謝青芙并未在這房中,才輕舒出一口氣來。
“沈管家,你要出門?”
半綠收了湯碗與未喝完的湯,又替沈寂壺中換上開水。做好所有事情一擡首便見沈寂今日竟是換了件往日從未見過的衣裳,一頭黑發用白玉簪束好披在腦後。他生得好看,即便消瘦下去也仍舊氣質出塵,似雨中寂靜無聲的青竹,孤芳自賞。只是神色依舊是她看慣了的淡漠無波,一管空袖子似敗了的枝葉,望上去徒增心酸。
愈是完滿的事物,總是愈容易破碎。半綠忽然便想,若沈管家是個生在大富大貴之家的翩翩公子,肢體也不曾殘缺,定然不會是現在這幅拒所有人于千裏之外的模樣了。
半綠猶自發怔,沈寂似是猶豫了片刻,低道:“我很快便會回來。如果……”
半綠急忙道:“我知道的,如果小姐問起,我會告訴小姐沈管家沒走的。你放心外出辦事情罷。”
沈寂放心,終于出門去了。半綠本想提醒他別走前門,只是還來不及說,便見沈寂走的正是通向後門的廊子。原來他對謝家如今的狀況也是再清楚不過的。半綠望着沈寂的背影,搖了搖頭忽然有些鼻酸。
想落淚,只是她也說不清,有什麽可哭的。
沈寂這一出門便晌午都未回來,飯桌上只有謝青芙與謝紅藥兩個人,仿佛謝榛剛走,而沈寂還未回謝府的那些日子。姐妹二人平靜的将自己核算出的問題一件一件說出來,再綜合列出來,留待日後想辦法解決。
同謝青芙一起回房時,半綠觀她神色,忍了又忍終于忍不住問道:“小姐,沈管家……”
“我都聽到了。”謝青芙側首去打量她猶猶豫豫的模樣,不由搖了搖頭,唇畔的笑安靜恬淡,“你不必替我擔心。他……不會不辭而別的。”
半綠愕然,尚不明白謝青芙的意思。謝青芙已是回到了房中,又執起了賬本,認真的模樣教半綠本想說出來的話全都堵在了喉嚨口,繼而釋然。
她伸出手去,想替謝青芙将大開的窗戶關上:“午後又起風了,您自己怎麽總也不知道關窗。”
謝青芙卻道:“別關窗。”
半綠手上的動作頓住,剛想問為什麽,目光卻瞥到窗外廊子寂靜無聲。廊子對面,天雪捧着幾枝花走過,就連刻意放輕了的腳步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想到這是從後門進出必走的路,半綠便明白了。早上開始便覺得酸着的鼻子不知怎的更酸了。嘆了口氣回首看謝青芙,卻見她已是拿起了毛筆,在紙上開始寫起了什麽,眉目間一派專心致志。
半綠安靜的退出房間将門掩上。她吸了吸鼻子想,要是沈管家早些回來就好了。
秋天的天空總是暗得極快,接近傍晚的時候,廊外有秋蟲低鳴,聲音不似夏蟬教人煩悶,只是聽在耳中仍舊讓人徒增感傷。沈寂走過謝青芙的房間,望見她趴在書案前已沉沉睡去,瀑布般的青絲散落在潔白無瑕的紙張上,而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雙眼閉合,呼吸平穩,畫面靜谧和美得教他心顫。她的背上還蓋了件外衫,大約是她累極了睡去之後,半綠不忍叫醒她,尋出來替她披上。
沈寂靜默的推開房門,走到她的身旁去。卻見她的手中猶是握着只蘸滿了墨汁的毛筆,筆尖落在一排排整齊的字跡下方。那字跡寫的記錄卻是一些人名。側首在翻開的賬本上對照了片刻,沈寂便明白過來,這些都是仍未清好的賬,一樁樁一件件,若只是她一個人,不知要做到什麽時候去。
窗外吹來夜間涼風,吹得案上燭火都搖曳起來。沈寂擔心風吹得她受了涼,便走到窗前将窗子輕輕關上。又回到桌前從她手中輕柔的抽走了毛筆,移走了賬本與紙張。
握住許久未握過的毛筆,沈寂覺得頭疼欲裂,手指有些亦是不聽使喚。只是他沒有給自己多想的機會,賬本是他最熟悉的東西,他甚至只要掃一眼便能從冗長繁複的賬目中找出漏洞。而讓謝青芙做,會讓她精疲力竭。
他更願意自己做。
平靜了一會兒,沈寂終于将筆尖落在了紙上,寫下了第一個字。
謝青芙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過去的,腦海中影影綽綽都是看過的賬目與人名。她明知自己應當立刻醒過來,只是眼皮卻重得怎麽也睜不開。等到她終于清醒了一些張開雙眼,卻覺得手中空空落落。
“沈寂……”
透過燈火望着沈寂的側臉,有些模糊,看不清他的樣子。謝青芙撐起身來,搭在背後的外衫便滑落在了地上。她怔怔望了沈寂一會兒,待到看清他面前攤開的賬冊,才雙唇一動,彎下腰慢慢的撿起了外衫來。
“你怎麽才回來,我等了一下午。”她說罷聲音低了下去,呼出一口氣來。
沈寂離謝青芙極近,她甚至能聞到他身上微微的酒味,帶着景陽城早開臘梅的冷香。沈寂側首去看謝青芙,見她雙眼中還殘留着睡意,便放下毛筆伸出手去撫了撫她的臉頰:“你若困了便早些睡下……”他停了一停,低道,“你明知我一定會回來的。”
“我知道的。”她唇角略微彎起,臉頰蹭了蹭他的手掌,又嘆了口氣,“只是想着你該回來了,就想多撐一會兒。多撐一會兒,說不準你就經過我窗外了。又說不準,你還會替我帶回一串好吃的糖葫蘆。”
沈寂拿她沒有辦法,輕輕地撫弄她溫熱的臉頰,似撫摸着一只撒嬌的貓:“不問我外出一日,做了些什麽嗎?”
謝青芙搖首,拉扯了一下他的衣襟:“我喜歡你,也相信你。你做什麽都不會是為了害我,所以漸漸地也就不想問了。”
“不問的話,便先回床上休息。”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着些沙啞。
謝青芙還未在他的掌心蹭夠,他便将手收了回去。她正要将他的手再抓回來,卻見他已是從一旁拿出一件東西來,慢慢遞到她眼前。
謝青芙怔住的表情望見那東西,漸漸地便化作了滿足的微笑。
沈寂望着她灼灼笑靥,心間也輕松了一些。
“回來時正好看到了街上有人在賣冰糖葫蘆,便替你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