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新綠·(一)
第二十五章
沈寂的生活單調而重複,若是平時的這個時候,他早已經躺在床上,閉着眼睛強迫自己睡去了。
但現在,他卻在景陽城的大街小巷中四處的游蕩着。
一個時辰前謝青芙從他的眼前跑掉,他只猶豫了一下她便跑得不見蹤影了。現在他想要将她找回來,但來來回回的走了不知道多少趟,卻怎麽也找不到。
冬夜很冷,沈寂的斷臂處又開始隐隐作痛。事實上她說的沒錯,每次斷臂處痛起來的時候,他總是覺得難以忍受。并非因為他懼怕疼痛,只是那種痛并不局限于斷臂處,他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斷掉的那一截臂膀仍舊殘留着痛覺。盡管胳膊以下已經空空蕩蕩,但那種綿密的針紮般的感覺伴随着他,或許會一生伴随下去。
他不知道找了多久,最後又回到了景陽橋邊。方才還在景陽橋上相擁着的那對小情人已經不見了,河面上漂浮着的河燈也都熄滅了,四周都安靜得吓人。
“大小姐。”
沈寂微微啓唇叫了一聲,一開始只是小聲的叫着,但沒有得到回應,只能加大了聲音。最後他連“大小姐”這個稱呼都不想管了,大聲道:“謝青芙,你在哪兒?”
意料之中的沒有得到回應。
事實上沈寂也知道自己過分了,只是沒有辦法對她說出對不起來。他知道自己從前認識她,她的表現也告訴他,他們的關系非比尋常。所以她對着他說出那句“你不是沈寂,我要回去等沈寂”的時候,他才會覺得心中一痛。
他有些茫然了。
從醒來開始他便生活在山野農家裏,沒有接觸過其他的人,沒有遇見過這種惱人的感情,以至于他竟不明白這種患得患失的感情是怎麽回事,所以在忽然遇見的時候,才會覺得害怕。
又找了不知道多久,沈寂終于放棄了。
此時天已經很晚了,萬籁俱靜,有雪花靜悄悄的飄落在地上。沈寂慢步走到離謝府不遠的地方,望着緊鎖的大門停下了腳步。
這時傳入他耳朵的是兩聲啜泣聲,仿佛被虐待了的貓兒一般,委屈又絕望。沈寂順着哭聲走過去,卻見謝府不遠處的一棵枯樹下,蹲着個将自己縮成一團的少女。
高高懸起的心忽然就慢慢的放了下去,他竟感到一種失而複得的輕松。
Advertisement
沈寂慢慢的走了過去,站在她的面前。她還蹲着,将自己的頭埋入膝蓋裏,像是不願意擡頭看他。他便也不出聲,只是那樣低下頭,像是看一尊石像一樣的看着她。
雪花靜悄悄的從天上飄下,落在她有些散亂的黑發上。沈寂頓了頓,伸出手臂,将另一只空蕩蕩的袖子攤開,替她遮住了從天上降下的雪花。她一動不動,只是委屈的啜泣着。
過了很久,她忽然開口問道:“我在這裏等了很久,我一直在這裏等你回來。沈寂,你去找我了嗎?”
沈寂嗓子中仿佛被什麽東西哽住了,他頓了許久才低聲道:“……是。”
她便一下子将頭從膝蓋中擡了起來,哭得發紅的眼睛正對上他雙眼,仿佛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說什麽?”
沈寂仍舊用空蕩蕩的袖子替她擋着雪花,靜默片刻:“謝青芙,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為了我哭成這個樣子。你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麽,可以告訴我嗎?”
謝青芙怔怔的望着他,眼淚無意識的便往下掉了。她擡起頭望着他雙眼,吸了下鼻子:“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麽。只是你不理我,我會覺得不想活了,你躲着我,我會覺得十分絕望,當你輕賤自己的時候,我又覺得很生氣。并不是生你的氣,而是生我自己的氣。都怪我……不能好好地保護你,才會讓你被那些人說是殘廢,以至于你自己都……那樣說了。”
她說得斷斷續續,但沈寂卻十分有耐心的聽着。她說完以後,又吸了吸鼻子,卻聽他冷輕道:“謝青芙,你不明白。這并不是輕賤,我的确是個殘廢。”
她心中又發酸起來,不管不顧的便站了起來。
“我才不管你是不是殘廢……”
話音剛落,腳像是因為蹲了太久而麻掉了。身體一歪,竟直直的便栽進了他的懷中。
沈寂下意識便接住了她,她則是下意識便伸手摟住了他的腰。與方才的意外相撞不同,這樣一種體溫交換的姿勢讓她與他的身體一瞬間都僵住了。
“沈寂……”
感覺到他身體一僵便要伸手推開她,她忽然就開了口喚他的名字。他不過是短暫的停頓了一下,接着便更急的想要掙開她。謝青芙忽然将牙齒一咬,死死的抱住了他。
“沈寂,不要推開我。你推不開我的,我抱你抱得那麽緊,你怎麽可能推得開?”
沈寂動作一僵,放在她肩上要推開她的手指頓住。他的呼吸變快了一些,冷淡嗓音裏也有一絲不自然和僵硬:“你到底要怎麽樣?”等不到她回答,等到的只是越箍越緊的兩只手,仿佛要将他緊緊地禁锢在她的身上。
他的手終于像是放棄般順着她的背滑下,微微顫動了一下,放在她的腰上。片刻後,沈寂的聲音越發低啞:“我都說了我是個殘廢……你到底,到底還想怎麽樣?”
謝青芙只覺得此刻的沈寂像是個自卑的少年,同她剛見到他時一樣,渾身長滿了刺,渴望別人的靠近,但卻又總是将別人推離身邊。她本來一直在滴滴答答的掉眼淚,此刻更是絲毫沒有辦法控制自己。
“你是沈寂嗎?”得不到回答,她又重複了一遍,“你說啊,你是沈寂嗎?”
或許是因為她的聲音聽起來太難過,顫抖得讓他都不忍心了。這樣愚蠢的問題他竟然也回答了。
他低聲道:“我是。”
“你喜歡我嗎?”
他頓了頓道:“我沒有喜歡過人,所以我不知道。”
“你是喜歡我的。”謝青芙不管他的答案,只是将他死死地抱得更緊了,她帶着哭音道,“若不喜歡我,你便不會跟着我跳下懸崖,不會跟着我回謝府,不會拿着梅花偷偷的陪着我,不會滿景陽城的找我。你若不喜歡我,便不會這樣的縱容我,不會讓我死死的抱着你。沈寂,你喜歡我的,你一定是喜歡我的。”
沈寂心中煩悶異常,但竟是找不出一句話來反駁她。他想搖頭,想點頭,只是無論什麽動作,都是他自己所不敢确信的。
“抱緊我,沈寂。”
她将臉埋在他的胸前,哭得不能自制。
“抱緊我啊,沈寂。”
沈寂不由自主的便慢慢的擡起手來,放在她的腰上,将她向自己懷裏用力按了按,但她卻帶着哭音更大聲道:“我不想離開你的身邊,所以你抱緊我啊。不管別人說什麽,你都不要再放開。沈寂,抱緊我。”
沈寂略一咬牙,将她更用力的按向自己的懷中。
但他只有一只手,即便再怎麽用力,也使不上力。心中有一種無力感,這種無力感在她一聲一聲的哭着對他說抱緊她的時候,演變得越來越烈,以至于他不知不覺的便像是抱着什麽不能失去的寶物般,将她死死地按在了自己的懷裏。
沈寂不知道自己用那唯一的一只手臂抱了謝青芙多久,也不知道她到底哭了多久,兩個人相擁着在樹下站了多久,只是等到她不再哭的時候,天空已經漸漸地變亮了。
一種看起來十分溫暖的橘色從天空中慢慢的浮現出來,泛着微微的白,像是一道咒語,解開了他與他能短暫擁抱的法術。
謝青芙慢慢的從沈寂的懷中離開,雙眼還紅着。她覺得自己的雙腳已經僵掉了,不明白是因為太冷還是因為站立了太久。她想他也是一樣,臉色蒼白,手臂從她的腰上離開,捂住被凍得快失去知覺的斷臂處。
謝青芙拉住他的袖子,聲音有些啞,帶着哀求:“昨夜的事情,你不要當做沒發生過好不好。”
沈寂靜默片刻,垂眸道:“我做過的事情,說過的話,從來都不會忘記。”
她便對他點了點頭,雙眼中浮現出堅定,只是那種堅定中卻略帶迷茫:“我也……我也不會忘記的。沈寂,我會一直記得的。我們一起去了花燈節,我還……”話語一頓,匆匆的轉過身在地上尋找着什麽,她吸了吸鼻子,“落到哪兒去了,我明明撿起來了……”
沈寂靜靜的看着她在地上四處的找着,青色的新裙子變得髒兮兮。過了許久,他剛要對她說不必找了,卻聽她驚喜道:“找到了。”
說罷撿起地上那東西站了起來,卻是那枝已經變得蔫蔫的白梅花。
她臉上還帶着淚痕,卻已經微微的笑了起來。她用哭得有些沙啞的聲音對他說道:“這是景陽城的風俗,你沒有為我搶來白梅花,所以我的白梅花便要插到你的頭上。”
沈寂略微一怔,還未反應過來,她便已經舉起了手,像是在做一件十分莊重的事情般,将那枝白梅花插到了他斜搭在肩上的鴉發中。
雪白的梅花映着潑墨鴉發,看起來竟是好看得過分。
謝青芙想沈寂便是這樣的人,即便是缺了一只手,即便是頭發上插着一枝蔫蔫的梅花,他在她心中也依舊是最好看的。
而她永遠也不會告訴他,花燈節的這一日,男子發間只能插着心愛女子的白梅。他這樣戴着這枝白梅,即便只有片刻,她也成了他最心愛的女子。她滿足得幾乎想再哭一場。
剎那永恒,片刻足矣。
天邊那片橘色越來越亮,她望着他,能清晰的在他幽深眸中看清楚自己臉帶淚痕的狼狽樣子。也能看清,雪花一片一片靜悄悄從天上落下,落在兩人肩上,發上,仿佛竟是要這樣,将她與他雙鬓染白,變成老公公與老婆婆。
謝青芙想如果霜雪落滿頭,也算是白首,她便終于實現了與沈寂曾經的誓言。
她終于同他一起,從潑墨青絲,走到了白發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