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王海華耍橫
? 老丈母給他的那張字條,王海華都背得了。那紙條上百十來個字,但字字都充滿怨恨:
“老海子你不是人!我嫁給你這麽多年,啥子事情都為了你,為了你的娃娃,為了你這個家。你眼睛沒瞎,你不會看不見!你勞改八年,你曉得這八年我們娃兒大小是咋過來的嗎?
你媽不是人,老林子不是人,你們王家都不是人!
我死了,變鬼都不放過你們的!”
我老海子不是人,這個不用你說我都曉得。這個已經想了多少遍了。雖然接受了那些年的教育,內心也清楚,對人對事,要冷靜,不能輕信,不能沖動。但事情一來,就忍不住火沖,把骨子裏的那股斜惡勁噴發出來,就天王爺地老子都不認黃了。唉!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這不,把自己老婆都鬧到墳堆裏頭去了!報應啊報應!
或許,這八年的牢沒有白坐,王海華也多多少少知道思考了。
我媽不是人,這個不用說。可“你們王家都不是人!”這話是啥意思?我們王家,指啥子?是指所有姓王的,還是只是我們這一家?
如果只是我們這一家,人就這麽幾個,哪是誰呢?我老漢都不回來一步,再說他也是個老漢了,他會嗎?王學才?不會。王學文?不會。老林子?他真的會打他嫂嫂的主意嗎?這個老林子,憑他對他的了解,到底會不會他也整不确切。老娘說鄒雲英勾引他,鄒雲英說他撬她的門,到底哪個說的是真的他沒法搞明白。事到如今,追究老林子還有啥意思呢?即使真有那事,也都就算了,家醜不可外揚啊!
如果是所有姓王的,哪又是哪個呢?他想來想去。王學星不敢,王國光不可能,只有王國君和王國文有可能,這兩個雜種早就是劣跡斑斑。憑他對男人的了解,這種人,不出問題都難!
幺姑爺郭銀河呢,他會嗎?按說,在這個中隊上,除了王國文,他就是最大的騷雞公了。人人都說我就是混毬,其實他比我混毬得多。只是他會偷嘴,更會抹嘴,就象別的動物屙了屎就離開,不管不顧,而貓屙了屎,卻把屎掩蓋得巴巴适适別人根本看不到。他肚子裏裝的啥子壞水,只有我曉得!
“‘你們王家都不是人’肯定也包括他郭銀河!”他想。
一提到郭銀河,他的态度遠不如從前的好。從某種角度說,他這八年,都拜他郭銀河所賜!這個他在山上早已想明白了,他就是郭銀河手中的一把槍,一條狗!他叫他打誰他就打誰,他叫他咬誰他就咬誰。他當紅衛兵,當造反派,把那些幹部打成走資派□□,跟人戴高帽子,跪柴花子,把別人打得吐血,打成殘廢,那些都是郭銀河指使。
他後悔呀,如果他不聽信他的,不去挑起一場捉奸的鬧劇,不去當啥子紅衛兵造反派,不去搞啥子破四舊打砸搶,不去生拉硬扯無中生有把王國君打成走資派□□,不去異想天開當官發財,他再橫也不至于天不怕地不怕以為老子天下第一沒得任何人能把他咋子,他會有今天嗎?!
他想到了他的媽。表面上看他那媽是愛他疼他不讓他受一點點的委屈,實際上是溺愛縱容,不管對的不對的一味護短展勁,似乎他兒子做的一切都是對的都是能幹都去支持。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都是她慣出來的,是她親手把自己□□成了一個□□犯,一個勞改犯!
他對待鄒雲英的惡毒的态度與惡劣的令人發指的手段,都是她編白污枉造成的,鄒雲英是被她殺死的!他王海華的今天,也是她一手造成,她親手把自己的兒子培養成了一個□□犯勞改犯殺人犯!
他想到他的處境,心裏涼透了。老婆死了,兒女還小,今後的日子咋過?他感覺人沒了,路沒了,甚至太陽月亮和空氣都沒有了,他再也無法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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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活了,象他這樣的人,活着還有什麽意思!
但是就這樣死了他又心有不甘!
他打定了主意,就是死,也得要讓睡了他老婆跟他戴綠帽子的人死在他的前頭!
郭銀河從公房回家去,在路上看到王海華在他家後門外的磨刀石上嘩嘩地磨着刀,心裏疑乎起來。他三步并作兩步回家去,把這情況和王學蓮說了。
“磨刀,磨刀有啥子嘛。”
“今天早晨我下去的時候就在磨了。”
“咋?你害怕了?”
“我害怕,我怕啥?”
“哪你看到人家磨刀就吓成那樣。”
“我是怕他再整出點啥子事來。你想,你大哥大嫂還經得着事嗎?我是為你娘家人着想,你還疑神疑鬼,哼!”
王學蓮一想,對啊,王海華那東西,啥事做不出來?都整成這個樣子了,要是再有個風吹草動,那咋得了?得趕快找他,不能讓他去幹傻事!
“哪你趕快去找哈他啊,別等他又幹出啥事來!”
“我?我沒時間,我還有事,馬上就要走。”
“哼,你不去,我去!”她丢下手裏的東西一溜煙朝她娘家跑去。
王學才從醫療站回來,聽到他姐姐說的情況,也覺得不對頭。經過一番商議,他叫起哥哥王學文一起,朝王海華家去了,王學蓮和孟玲也跟了去。
王海華不在家。
“完了!”王學才說。
“你爸哪去了?”孟玲問瓊瓊。
“剛才還在這磨刀,不曉得哪裏去了,”瓊瓊說。
“嫂嫂,老海子到哪裏去了?”王學才問宋林芳。
“不曉得啊。他那賣X婆娘成了吊死鬼以後,他連話都不跟我兩個說,叫他他也不答應,把我這個老娘當成敵人一樣。我咋曉得他龜兒子牛日出來的死到哪裏去了哦!”宋林芳一臉的不高興,“你們說哈,他這是把我當娘對待?還嫑說我生他養他,憑你們說,我哪件事情不是為了他好?……”
“完了,完了完了!”王學才明顯地感覺到有大事情要發生,但又不曉得到哪裏去找他,急得東一頭西一頭卻又無計可施,只是捏着右手捶打左手在那裏轉來轉去。
第二天,沒什麽事,但也沒有找見王海華。
第三天,也沒什麽事,王海華也沒有露頭。
五天過去了,十天過去了,黃沙壩裏依然平安,只是王海華不知去向。
王學才卻疑糊起來。
王國君賣了背篼便匆匆往回走。他今天賣了個好價錢,心中格外地喜悅。他想,價錢合适,工程也快完了,得抓緊時間,多編一些背篼多賣些錢。以後光怕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十多裏的路,走到家外面的時候,太陽還沒有當頂。
“王國君你站住!”他一愣,擡眼看見王海華手裏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切刀,擋在他家外面的路上。
“老海子你要咋子?”他心裏一緊,話說出來都變了聲調。
“咋子,老子今天要殺人!”
“幹啥,幹啥?”王國成聽到有人說話,從屋裏出來,聽到王海華說要殺人,提着一根油茶子棒棒就趕了過去。
“殺人喽!殺人喽!王海華殺人喽!”陳冬秀看到這番情景,扯起喉嚨驚抓抓就叫了起來。
周圍的人聽到喊聲,都沖出家門來。老的小的遠遠的瞭望,男人女人也都圍了過來。小膽的站得遠些,大膽的圍在旁邊。
杜桂英來了,樊莉來了,王學星來了,杜桂花來了,王學蓮孟玲也來了。
“老海子把你的刀放下,你要幹啥子?!”王學文喝道。
王學才來了。他擠進人群來,看到這情景,大聲喝道:“老海子,放下,把你的切刀放下!你不要一錯再錯!”
“你說他咋子咋子,你有啥證據?”王國成道。
“就是的,就是跟那個死婆娘勾搭!”宋林芳喊道。
“宋林芳,你既然這樣說,那我問問你,我在啥子時候,啥子地方勾搭鄒雲英?只要你說得出來,他要殺我,我要是眨一下眼睛,我就不是娘生父母養的!”王國君問宋林芳,語氣很平靜但很硬氣。
“就是嘛,嫂嫂,這些話是不能亂說的,說了要負責任的呢。是你親眼看到,還是有人親眼看到了跟你說的?”王學才看着宋林芳說。
宋林芳不說話了。
“老海子我跟你說,聽了幾句瞎編的話,你就信了!你咋不好好想想?你那腦殼長起是幹啥用的?你要是鑄成大錯,你後悔都來不及!”
“哪你是說,他和我老婆沒得關系?”
“有沒得關系你自己長得有腦殼!但我跟你說,我聽到過的傳言很多,但沒有一條與他有關。”
“我不信!”
“你信就信,不信我也把你沒得法。剛才幺爸子也說了,他不是那樣的人,我相信他。我沒有聽到過他與鄒雲英有啥子勾扯的議論。反正我該說的說了,該做的我也做了,你自個看着辦,我也不想再說你啥。你生也好,死也罷,說白了也與我沒得關系。”
“我忍不下那口氣!”
“忍不下你就亂殺無辜啊?!”
王海華看了一眼王學才,不說話了。
王學文走過去,把大切刀從王海華的手中奪下來,遞給旁邊的孟玲。對王海華說,“你看到沒有?只有心中沒鬼的人才敢在你面前面不改色心不跳,要是心中有鬼,光怕躲都躲不及哦。”
王海華聽了心中一震,是啊,要是我,我還會一直站在這嗎?那不飛起來的跑才怪。他掃視了全場,心中一下子就明白了。
王學蓮孟玲走過來,一人拉着王海華一只手,推推搡搡把他弄回家裏去了。
其他各人也都散了去。
第二天,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消息在黃沙壩傳開了……
第三天,又有消息傳出,郭銀河,嘻嘻……
第四天,有人看到王學才挎着他那個紅十字藥箱箱,滿頭大汗地朝他嫂嫂宋林芳家跑去……
☆、尾聲
? 王海華又進去了。有人說,這盤還出得來出不來,就連神仙都不曉得。
黃沙壩在寧靜了一陣後又熱鬧起來。
大汽車來了,幫助搬房子裝車的人來了。
房子上的瓦被一片一片揭下來,房架變成一根根的木料,家具擡出了房間,鍋碗瓢盆被端出了竈房,石條石板被從地下撬起來。所有的東西都要裝上大汽車,拉到他們将在去的地方。
工作組說了,想拉什麽就拉什麽,哪怕是一塊泥磚。
大汽車轟鳴着。呼哧呼哧地搖來擺去從花蛇溝對面的河灘上慢慢地象蠕蟲一樣地爬過紅岩寨,爬過高坎頭,爬上高灣山頂,消失在黛青的樹影裏。
王學文走了,王學才走了。他們跟所有的人打着招呼,告着別,一聲聲一次次地說,以後有空大家多走動走動,有婚喪嫁娶紅白喜事都言語一聲,大家都是一家人,是親人,別淡了情份。
王國光走了,杜如泉走了,也都一一打過招呼告過別。
王國成走了,王學星走了,說一千聲,道一萬聲的留下地址以後有機會到家裏去玩。
王國林悄悄地走了。
郭銀河也走了。當他與正在花蛇溝牽牛吃水的王國君擦肩而過,四目相對時,他們都沒有說話。郭銀河咧了咧嘴,象一只大肥鴨似的,搖搖擺擺跨過杠杠橋,爬上汽車,消失在紅岩寨下的陰影裏。
王國君也要走了。
汽車起動的時候,王國君看到他的母親用她那洗得潔淨的手巾不停地揩着她的眼睛,口中不住地說着“遭孽!”
王國君坐在最後一輛汽車上,看着漸漸遠去的熟識的山,熟識的水,熟識的田和熟識的地,胸中有如大海狂濤,洶湧翻滾。
從心底裏說,他不願意離開黃沙壩。因為他生在這裏長在這裏,吃這裏的飯喝這裏的水吸這裏的空氣聞這裏的泥土和山花的香氣。他早已同黃沙壩容為一體,是黃沙壩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只有在這個地方他才會覺得自己有家;只有在這個地方他才感到踏實與自信;只有在這個地方他才會覺得自己是主人!
但是他不得不走,不得不去他壓根兒就沒有想象過的地方,不得不去面對那些毫無了解的陌生的人群,不得不去耕種那些陌生的土地,不得不去重新熟識那裏的山那裏的水那裏的樹那裏的草那裏的花那裏的蟲那裏的魚,不得不去重新創造一個屬于自己的天空!
“哎!”他嘆道。
大汽車載着他那些棍棍棒棒壇壇罐罐和他一家大大小小,爬上一道道坡,下過一道道坎,穿過一片片樹林,搖搖擺擺走了幾個鐘頭,在太陽偏西的時候,來到了仙居鄉望鄉大隊。
路邊上有好多個背背篼的扛挑挑的拿擡杠的在那裏等着了。
一看到他們,王國君的心中湧起一股熱流,眼睛有些濕潤了。他拿眼睛一一掃過他們的臉:他們就是他未來的鄰居,就是他未來的朋友,就是他未來的親人!他就要和他們在同一片天空下勞動,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活。他要把他們一一記在心裏。
當他的眼光與一個背着大背篼站在路邊的女人的眼光交織在一起時,他驚呆了!
她?怎麽是她?張麗英怎麽會在這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