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鄒雲英上吊死了
? 中午,瓊瓊和軍軍放學回來,家裏沒有人,竈間也沒有飯菜。瓊瓊搬了一個草墩放在竈後,拿刷把把鍋刷了幾下,然後雙手抱着水瓢,從水缸裏舀了幾瓢水倒進鍋裏,叫軍軍把鍋燒好,她拿起升子去舀米。米放在她媽媽的房間裏的,她推門,推不開,再推還是推不開,她一看,門沒有扣,也沒有鎖。咋推不開呢?又推了推,哐哐幾下,她才看到,門是從裏面反扣的。她從門縫裏看進去,她猛然看到她媽媽在屋裏,她使勁地叫,“媽,媽,媽媽!”她媽媽一動沒動,也沒有答應。她看到她媽媽的屋裏的情況與以往不同,她似乎感覺到了什麽,她沖出竈房門,找她奶奶。
“奶奶,我媽,快,我媽!”
她奶奶說,“你媽咋?”
“吊……”
“吊啥子?吊井?吊死算毬!”
“你快點!”她拉着宋林芳來到房門前。宋林芳從切刀板門的縫隙裏朝裏面看去。這一看不打緊,她的腦殼嗡的一聲,全身一緊,背心都涼了:鄒雲英吊在樓槏上。“管他咋子,救人要緊!”她想,“再咋說,她也是自己兒媳婦,死了對誰都沒好處”。她叫道:“快,拿大刀來!”瓊瓊飛快地找來大刀遞給她。她輪起大刀來,用盡全身力氣,向房間門砍下去。突然,大刀在半空中停住了。“要是她早死了呢?要是……,不能進去!”她想。“快,瓊瓊,快去找幹部。”
不一會兒,中隊幹部以及他們家的長輩們都來了。在衆目睽睽之下,大家把房門撬開,把鄒雲英從樓槏上解下來。
她的軀體,早已冰冷而且僵硬。她頭發幹淨而整潔,面色安祥。穿着一套剛縫制的新衣服,一雙白襪子和一雙燈芯絨方口鞋。一副走親戚或者出遠門的打扮,完全不是小說中描寫的吊死鬼的形象。
瓊瓊和她的弟弟,哭喊着他們的媽媽。宋林芳站在那裏,雙手捏在一起垂在胯前,也象僵硬了一樣。
有人拿來一串鞭炮,在天井裏點燃,一陣噼噼啪啪之後,一股青煙,從天井裏升騰起來,浮上空中,飄散開去了。
幹部們七手八腳,把她擡起來,放到床上去,把手腳捋好。宋林芳說,“不放在床上,放過死人,床就不能用了”。幹部說,“不放床上放哪裏?”“放地上啊”,她說。“這床是你給她的嗎?”“不是,是她的陪奁”。“那就給她吧,埋了燒給她”,幹部說。“這麽好的,可惜了”,她說。“噫,人家跟你家當牛做馬,死了你連人家從娘家帶來的床都不給人家睡啊?!”幹部火了。她也只好不說了。
放停當之後,幹部們紛紛離開,只剩下他們一大家人在那裏了。
王學文的老婆和王學才的老婆,抱來一捆紙錢,兩只燭和一把香,叫來瓊瓊和軍軍,讓他們跪在床前,點燃香燭,焚燒紙錢。又找來一股麻和兩截白布,把麻分成兩份,拴在他們的腰間,把白布披在他們的頭上。讓他們為母親披麻戴孝,作揖磕頭。
王海華帶着濃厚的醉意回來了。看到眼前的情景,象被人使了定身法一樣,站在那裏,張着口,半天回不過神,也說不出話來。
“幺兒呢,”宋林芳說,“你老婆心好毒哦,死都要死在屋頭,不放過你哦。”
王海華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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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你現在說這個話,就要不得了。”王學才的老婆孟玲說話了,“以前的事,你是大人,做得對不對,我們不想說你了。現在,人都死了,有些話就不要再說了。再咋個說,她也給你當了這麽多年的媳婦,給你生了孫兒孫女,她也是要進祖墳園的哦。”
王學才說:“人死為大,入土為安。大家商量一下,該咋辦吧。”大家七嘴八舌從頭至尾商量了一番之後,分成幾撥人,開始做着安埋鄒雲英的相關事情了。一撥人去鄒雲英娘家報喪;一撥人去請陰陽先生來看地;一撥人去地裏有菜的人家買菜,一撥人背谷子去碾子上碾米。王海華帶着兒女去各家磕頭作揖請人幫忙。
有一個問題,讓宋林芳的叔嬸們很是為難。沒有棺材,怎麽辦?一個三十多歲,該進祖墳園的人,再怎麽樣,都要有一副棺材才行。不然,是咋都說不起走的。由于她還很年輕,還沒有到為自己準備棺材的時候,也就沒有自己的棺材。現砍的樹,濕的,也不行。咋辦呢?
“拿幾塊板板,找木匠釘個火匣子都對得起她了。”宋林芳狠狠地說。沒有人搭理她。
王學文、王學才、郭銀河商量以後說,找一下,有沒得人的棺材願意賣,買一副。如果沒得,就看看有沒得人有幹的圓木,買來請人做一副。
王學文的老婆說,“前年我們裁了一副的料,幹在那裏的,先拿來用吧,看到她娃娃我就傷心!”想起她這個侄媳婦,那麽好的一個人,命那麽苦,遇到那樣的男人和那樣的惡婆婆,過得真是太慘了。想着想着,滿腔的同情和愛憐油然而生,眼淚汪汪起來。
晚上,王海華端了一把火椅子,坐在床前,向燃燒着的火苗上一張一張地添着紙錢。床前的清油燈跳動着昏黃的燈光,呼呼燃燒着的紙錢串起的火苗,紅燭飄灑的火頭,在他的臉上布滿了閃動的橙色。香頭上的青煙,紙錢燃燒的白煙,彌漫在房間裏。整個屋子,充斥着混雜了蠟、香、紙、人和葉子煙的味兒。但王海華似乎并沒有感覺到。
瓊瓊和軍軍睡了,他老娘宋林芳睡了,他的兩個妹妹也睡了。他看着床上的鄒雲英的屍體,心裏一陣顫動,似乎意識到了點什麽。
他站起來,從放在板凳上的箱子裏翻出一件穿爛了的白汗衫,從上邊撕下一绺來,拴在自己腰上,又回到凳子上坐下來,繼續燒紙錢。
“她真的勾引老林子嗎?” 他想。可他越想越覺得不對。憑心而論,他不相信她會勾引小叔子。就是別人,可能性也不大。相反,老林子要去打他嫂嫂的主意,倒是有可能的。他看着他長大,帶着他長大,他了解他,就象了解自己一樣。可是,他媽宋林芳這八年來天天看着她的,她有沒有那些事情應該一眼就看得出來。可她為什麽要往自己的兒子和媳婦身上潑屎潑尿呢?她是不是在幫老勳子掩蓋罪行,把責任推到她身上去?他越想越覺得背心裏嗖嗖的發涼。
那麽,在地震棚裏,有人睡在你肚皮上的事,到底是真的嗎?他望着她的屍體想。可是,你咋不申辯呢?你為啥子就一句話都不說呢?你咋就随我咋折磨,你都不反抗呢?哦,我明白了……我剛回來的時候,你對我那麽的好,你是希望從此以後我們兩個恩恩愛愛好好過日子。可是我聽信了老娘的饞言,我逼你交待的手段也過于殘忍,那一股子氣上來也就沒把你當人看,讓你對我的希望徹底毀滅了。你是用死來證明你的清白而不是畏罪自殺。想到這裏,他才真正知道了他的老婆對他是怎樣的寬容忠誠與期望,也才明白他是怎樣的聽信饞言污枉好人罪不容誅!造成今天的後果他才是罪魁禍手!
“老婆啊,是我對不起你啊,該死的是我啊!”他站起身來,走到床邊撲嗵一聲跪下去,扒在床沿上看着她冰涼冰涼的遺體,悔恨的眼淚叭噠叭噠如泉水一般滴了一地。他捋起她的衣襟,一眼就看見了被他手揪的紫黑的傷痕,還有用燃燒的煙頭炙燙的已經變得灰白的結痂,他的心顫抖起來。那不是害怕,那是良心的鞭撻!他不敢再看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了。他知道自己折磨她的手段的兇狠與殘酷,是無法容忍的。象那種為了逼她交待偷男人的事情,用煙頭一邊吸一邊灼燒她的□□的酷刑,恐怕連日本鬼子也沒有使用過,可是他對他的老婆使用了!……
第二天早晨,王學文找了幾個人,把自家的十幾截幹杉木筒子扛到鄒雲英龍門外面的曬谷坪上。木匠來了,便乒乒乓乓做起棺材來。
陰陽先生來了。王學才帶着先生到房背後的墳園裏,看了又看,最後選定自家自留地角角上為吉地。時間以第三天巳時為吉時。
有人報告說,老丈母和幾個舅子已經過河來了。宋林芳跑到竈房裏摸了把切刀塞進後背,從後門閃了出去。王海華趕緊把拴在腰間的白布理了理,拉着瓊瓊和軍軍迎了出去。看見老丈母和舅子們剛走到王學星房子後面,他三爺子就撲通跪在路上嚎啕大哭起來。兩個娃兒邊哭邊喊“婆婆,舅舅,我媽媽吊死了!唔唔唔”,王海華邊嚎邊叫“媽,大哥,我對不起她,對不起你們啊!”
他大哥二話不說,上前一步抓着他的頭發提起來就給了他幾個大耳巴子,然後往地下一掼。他撲倒在地上然後飛快地爬起來跪下去磕頭如搗蒜。兩個小舅子飛起腳來踢了出去,也不知道踢在了哪裏,可他也是一聲不吭再次倒下去再次爬起來再次不住地磕頭。口中不住地哭喊道“都是我不好,我對不起她對不起你們!”
他們踢開王海華,飛一般地沖到他妹妹的房間。還沒有進門,他們的老娘就哭得死去活來。進了門抱着她女兒的屍體搖了又搖口中兒啊女啊苦啊虧啊死啊活啊的哭聲喊聲沖天的響。
三兄弟看到他們姐姐那個樣子,又是一股怒火中燒!直叫着要找宋林芳還命來!他們裏裏外外找了好幾遍,都沒有找到宋林芳的人,他們看到小房檐邊放着一具早就做好的棺材,就問王海華這不是有棺材嗎?王海華答是他老娘的。三兄弟說,要的就是你老娘的!于是七手八腳把那棺材擡進堂屋,讓幫忙的人給鄒雲英穿了壽衣入了殓。
他們把侄兒侄女叫來,在棺材前燒紙化錢作揖磕頭。然後把王海華提過來叫他跪在棺材面前。他大哥提起一把彎刀高矮要他抵命。王海華搗蒜般磕頭叫道,“大哥我知道我錯了你饒我一命我還要供兩個兒女成人嘛,要不你等我把他們供大了我自己把命給你送來行不?”
他大舅子聽他這麽一說又看了看眼前這兩個娃娃,軟了下來。但同時又狠狠地說道,“就算不抵命最少也要砍下你的一只手杆!”他們的老娘說,那只手杆就先留着吧,等她的外孫和外孫女長大成人以後你們再砍。現在砍了誰來供養兩個娃娃?三兄弟這才饒了王海華。她老丈母把換下來的衣褲撿起來,細細地捋,細細地看,翻過去複過來,把所有的包都掏一遍。她在她女兒的褲篼裏發現了一張紙,她不動聲色地拿出來,神不知鬼不覺地放進了自己的口袋。
第三天吃過早飯,中隊上的人都來幫忙,女的幫忙煮飯做菜,男的一部份拿撬拿鋤挖墳地,一部分背背篼從河裏背石頭。天還沒亮就去成佳供銷社買石灰的已經回來了。
巳時剛到,七八個男子漢擡着裝殓鄒雲英的大棺材,喊着號子向墳地走去。因為只有幾十步遠,肩膀還沒有什麽感覺就放下了。然後,砌石的砌石,填土的填土。七手八腳,幫忙的人都想用添泥添石的方法來送她一程,表達一分尊重、情意與哀憐。中午時分,一座新墳就磊成了。
然後幫忙的,趕禮的,趕禮又幫忙的,幫忙又趕禮的,近的遠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圍着十幾張八仙桌坐下來,嘻嘻哈哈地吃起了九大碗。
叔叔嬸嬸們把她生前用過的穿過的包括那間睡過的床,一起抱到她的墳前堆在一起,點上一把火全部燒給了她,讓她到了陰間也還繼續使用這些家什也不至于讓其他死鬼瞧不起。
吃了午飯,王海華的舅子舅母子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後,回去了。他老丈母臨走前把那張紙悄悄地塞給了他。
瓊瓊軍軍和王海華,在新墳前燒了三天三夜的紙錢。
過了幾天,在看了又看沒有發現周圍有一丁點兒人氣的時候,宋林芳悄悄地來到鄒雲英的墳頭。她從懷裏取出一個包來,打開,抓起來繞着新墳撒了一圈,于是墳頭上和墳周圍,便增添了一圈細細的,亮閃閃的東西。
她的這一舉動,卻被從斑竹灣割豬草回來的王國君的老娘遠遠看到了。她憤憤地只說一了句“造孽!”便從王國君的後門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