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王國君殺了半頭豬
? “額伯,我們也殺豬吧。”水泉看着王國君,眼睛裏充滿了期待。他心裏想,別人家都殺了,我們家為啥不殺呀?
王國君似乎沒有聽見,專注地編着他的背篼。他已經不再幹抄紙那活了。
“殺嘛,殺嘛,額伯殺嘛,我要吃肉——”水泉七八歲的弟弟水清跑過去搖着他額伯的手,眼睛怯怯而充滿期望地望着他。
王國君看了水清一眼,禁不住心頭一顫:那小而黃瘦的臉,實在太需要油葷了。“你快一邊去耍,在這兒怕篾條割你的手手哈,”他說。
“額伯,殺嘛,今年有豬。他們都在殺,我們也可以殺啊!”翠翠說。實在地說,翠翠更希望殺一頭豬來過年。年初的時候,她就下定決心,今年一定要喂一頭豬來殺。她主動要求買了四頭小豬。她心裏頭早就盤算好了:賣三頭肥豬,跟全家人做點衣服和鞋子,留一頭殺來過年,那日子就過得比去年好了。這一年來,她除了天天上工掙工分以外,不管天晴下雨,都是早起晚睡,割豬打草,辛辛苦苦把幾只豬喂大喂肥。現在,別人家都殺了,有的家裏還殺了兩頭,就連郭銀河家也悄悄地殺了,我們殺一頭豬來吃,又為啥子不行呢?由于她漸漸成了這個家裏的頂梁柱,說話的分量也越來越重。凡是她提出來的,當大人的都得認真考慮了。
“娃娃,私宰毛豬,是要犯法的!”他對着水清的臉,一字一句的說。
“好多人都殺豬了,咋沒看到公安局把他們抓起來?王國光這幾年都在殺,人家還是屁事沒得!”他老婆陳冬秀在旁邊說,語氣中明顯帶着不滿。
他看了一眼陳冬秀,沒有說話。自從張麗英遠嫁他處以後,陳冬秀也不在有事無事提起來說了,他也算平平順順過了幾年。雖然,他心裏始終有一個疙瘩,但也不想撥弄是非,就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下去算了。
關于殺豬的要求,他也很能理解。誰不想吃肉?我不想嗎?我又不是和尚。和尚也想吃肉呢!這些娃娃,大大小小的,哪個不饞?那肚子裏本來就沒有油水,那饞勁可想而知。以前,那是沒得法,現在?有那個條件嘛。殺頭豬來吃,也不是啥子大問題。
中隊上前兩年就有人殺過年豬了,他不是不知道。但是嚴格地說,那不叫殺過年豬。也不是正兒八經殺死的,都是為躲避“私宰毛豬”的罪名而想出來的辦法。比如,王國光把豬圈底弄斷兩根,那豬就掉到糞坑裏,淧得要死了,才到處找人幫忙撈起來。看着只有一口氣了,不得已,捅了一刀,把死血放出來。然後燒起開水燙皮去毛,割成小塊,抹上鹽,挂在竈額頭上。醔得黃酥酥的了,取一塊下來煮起,那是幾裏外都聞得見香氣。他揭紙的時候總是把水清帶着,那時候水清才三四歲,也不懂事。有幾次,王國光小女兒一邊逗水清一邊做飯,她一邊洗肉一邊說:“乖乖,你聽話哈,不亂跑哈,姐姐煮肉肉給你吃哈。”水清哪裏聽得這話?就跟着她跑進跑出,寸步不離。一會兒叫一聲姐姐,一會兒又叫一聲姐姐。她說,你想吃了?他說嗯,哪個牙齒想吃?他指着兩個大門牙說,這個。引發一陣笑聲。肉煮好了,他扒在竈臺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她一塊一塊地切肉。她給了他一塊切好的肉,他兩口就吞下去了,然後伸着手還要。她又給了他一塊皮圈圈,他使勁地咬,吞下去了。那小手又伸了出去。這回,他得到的是塊幾乎沒有肉的骨頭。再要的時候,姐姐說,沒有了。王國君看在眼裏,心裏簡直就不是個滋味。他趕緊收了攤子,背着水清風也似的跑回了家去。每當想起這事,他就心酸難耐,心痛難忍。
讓豬掉糞坑裏淧死,那肉上總是有些臭味,想起來心裏頭就有些不舒服,甚至會反胃。因此有人就想到了另外一種辦法:煮一鍋稀飯,剛煮好就舀給肥豬吃。常年吃草草的豬,哪裏見得這樣好的東西?就如很久沒有吃過葷星的人見了肉,一會兒就吃下去了,然後就站不起來不再吃任何東西,病了。請豬臺醫來治,治不好。治不好咋辦?瘟豬兒,只好殺掉,沒得法了。這樣殺的豬,表面說是瘟豬兒,其實正常得很呢。吃的時候就不會想到屎啊尿的東西以至于影響食欲了。
後來的人們就越來越膽大了。不推到糞坑去淧,也不煮稀飯燙了。直接了當,半夜三更用一根繩子把豬嘴捆起來,下巴下面給它一刀。那豬呒呒幾聲,四腳一蹬,完事。當然,這些都是膽大的人所為。膽子小一點的呢?剩着天黑,把豬牽到別的地方去殺,比如,蔡埂,楊埂,任河壩,兩合水等。
然而,這些事情,他王國君是不能做的。因為他是□□員,是幹部。群衆做了,沒人去管,管也管不了。可他就不行了,有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一舉一動的,正在千方百計抓他的把柄。稍有不慎,就會授人以柄。盡管,他知道他這個中隊會計随時都可能被別人拿掉,但他還是不想多給別人提供拿掉他的理由。
但是,他又無法拒絕孩子們的請求。孩子們太需要了。別家的孩子能有,我的孩子為什麽不能有呢?別人能殺豬能吃肉,我為什麽就不能?我也有生活的權利!況且,任何人都無法拒絕豬肉的香味!更重要的是,翠翠辛辛苦苦喂了一年,要是不同意殺一頭豬來吃,于心難忍啊。只是,得想一個無論如何都說得過去的別人無法抓住把柄的辦法才行。他這輩子,遭怕了哦。
王國成提着他正在編的背篼筐子,過來坐在他旁邊,兩兄弟指指點點說了半天背篼,又扯了一些閑條,就回他那邊去了。
王國成殺豬了。不過,他不是推到糞坑裏淧死的,也不是煮稀飯燙死的,更不是拿棒子打死的。他是白日大青光明大而公之地牽着豬到兩合水去正二八經地殺回來的。他聽說,名山縣那邊有一個政策,只要完成了交售肥豬的任務,交了屠宰稅,就可以殺一頭豬。只是,他賣掉了半邊,只拿了半邊回來過年。因為,他人口少,自己吃一頭豬也沒必要。再說,一家人也還需要做些衣服鞋子之類,也需要錢。這天晚上,他提了一塊寶肋肉來煮起,好肥哦,那膘頭子,敢說,有一巴掌厚。他們一家,請王國君一家,還有他老娘,一大桌子人,個個吃得嘴角流油,那個舒服勁,硬是不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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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君終于下定決心,要殺半邊豬。那天晚上,他弟弟王國成煮的那肉,吃起來硬是過瘾。說是肉管三天,他感覺一點也不假。他看了看自家圈裏的豬,又肥又大,心中滿是歡喜。他也知道,今年交售肥豬的任務是超額完成了的。規定一戶交售一頭,我們交售了三頭,票據全都在那兒。交了屠宰稅,就等于說,是國家批準的,符合政策要求。不犯法,不違規,哪個都說不出個啥子來。更主要的是,他的兒女們确實太需要吃肉了。
臘月二十六雞叫頭遍,水泉就被一陣響動驚醒了。他豎起耳朵聽了聽,是豬的呒呒和跑動的聲音。接着有人說道:“我們先把它弄過河去,你跟到來。你喂慣了的,它聽你的聲音聽慣了,你一喚它就跟到走了。”這是他未來的姐夫劉立成在說話。“就是,天一亮,你就背起背篼來。”幺爸王國成的聲音。
天亮了,水泉被叫起來。吃早飯的時候,他問媽媽,姐姐呢?他媽媽說,趕場去了。他吃了早飯,背起背篼,拿起彎刀,牽着牛往花蛇溝裏去了。學校放寒假了,他除了看牛,還要加油地砍柴,背回來晾幹,農忙時好燒鍋。這是他假期中最主要的任務。
王國君整理好昨天晚上編完的背篼,背起來,出了大門,向右順着大路,經過公房坪坪,順着高車灘邊上的田坎路去長灘水庫指揮部交背篼。
長灘水庫剛剛開工,需要很多的背篼和箢篼來掏泥巴背沙石。篾匠杜忠仁和指揮部的人達成協議,按照指揮部的要求,編背篼到指揮部交售。劉顯文和王國君也跟着編。那背篼要求不大,能裝百十來斤泥巴沙石就行。一個背篼用不了多少竹子,況且那竹子也是自己竹林裏的。也費不了多少時間,一個人一天可以編兩三個。價錢也公道,一個背篼一元五角錢,編好背去交了就拿錢。他們幾個就除了上工以外,不分白天黑夜地編起背篼來。每隔四五天,他們就會背十幾二十個去交,回來的時候,衣篼裏就多了二三十塊錢了。三十塊,那可是個可觀的數字!
幾年前,看到一撥人扛着儀器這兒照照,那兒看看,然後在紙上寫寫畫畫的時候,他,以及整個黃沙壩的人,都當成稀奇,追着看熱鬧,并沒有太在意修水庫跟他們有多大關系。可是今天,他一想起這事來,心中卻多了一番的別的心境:有一種重大變故,正在向他們走來!
晚上回來,水泉發現,竈房裏放着一桶豬旺子。媽媽和姐姐正在竈上煮米洗肉。父親王國君正在把拴了棕绾子的肉朝上面遞,姐姐的男朋友劉立成站在樓槏上接過去挂在房頂的檀子上。
“哦,我們家也殺豬了!”他明白了,一時間,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愉悅。
晚上吃飯的時候,王國君看着那一桌子的回鍋肉、炒豬肝和煮血旺,心想,這東西來之不易哦,要是我們縣也像名山一樣,交了屠宰稅就能殺豬,那該多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