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劉立成懷揣夢想
? 不知不覺之中,劉立成養成了出門前總要看一眼寫字臺上那個筆記本的習慣。
這天午後,他換上一身幹活的衣服,看了一眼那個筆記本,出了房間門,背起背篼,扛起鋤頭,去壩上挖蔥黃。杜文龍說,明天要背到縣城去賣。
他的家,在梭竹坡下,是全中隊最高的,也是最遠的。背後是高高的梭竹坡;面前,三臺紅土地象圓邊圍裙纏繞着;花蛇溝,繞着裙邊流過。對面,高聳的山,如一面高牆橫在面前。站在家門口,須昂視,才能望見山頂上露出的藍天。
他站在門口上,掃了一眼上面的毛狗洞、老林岡和紅椿灣,再看看對面陡峭的山岩。一切都是那樣的熟悉,熟悉得就如自己的指頭;一切都是那樣的親切,親切得一刻也不曾離開過她。十多年來都在她的懷裏滾,都在她的腳下爬;一切都是那樣的自然,自然得恍若高,也恍若矮,恍若大,也恍若小,恍若有,也恍若無。那山,是那樣的近,又是那樣的遠。青的是藤蔓與綠葉,黃的是老樹和枯草,紅的是岩石和翻好的泥土。看上去不免讓人感覺落沒,也有些悲涼。他感到自己是坐在一個深深的山溝裏,頭頂上只有那麽一線藍天。好在,他正沉浸在美好的憧憬中,對眼前的一切,反而越發的感到親切了。
他想起了那個比他的生命還要重要的筆記本。從初中畢業起,他就一直把它放在自己床頭那個寫字臺的顯要位置,只要進了房間就能看得到。每當他看到那個筆記本,他的心中就充滿了自信和希望。
那是他初中畢業前,花了大價錢買來的。筆記本很精致,他就象愛惜眼珠子一樣的愛惜它,絕不允許什麽人随便動一下。
昨天晚上,他又一次地在昏黃的油燈下翻看了它。那裏面的話,每一句都是那樣的令他激動,令他向往。其實那些話早已在他的頭腦裏生根開花了,不用看也能倒背如流。“政治思想好、身體健康、具有三年以上實踐經驗、年齡在二十歲左右、有相當于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工人、貧下中農、解放軍戰士和青年幹部。有豐富實踐經驗的工人、貧下中農,不受年齡和文化程度的限制。還要注意招收上山下鄉和回鄉知識青年。……實行群衆推薦、領導批準和學校複審相結合的辦法。”這是他從報紙上一筆一畫一絲不茍十分鄭重地抄下來的。為此,他專門買了這個筆記本。
畢業那會兒,他沒有被推薦去讀高中,他一點也沒有難過。有什麽可難過的?雖然自己學習成績是年級上最好的,但全年級就一個推薦名額,誰上呢?最後就連縣政府幹部的兒子都沒推上,他一個老實農民的兒子,不是再正常不過的嗎?他沒有氣餒,沒有失望。他把眼光投向了三年以後,三年以後直接去上大學,就不讀你那個什麽狗屁高中了!
他走下門前的臺階,向右前行。當他擡起眼睛時,他的眼光,掠過門前的梯地,掠過紙廠,掠過紅岩寨與玉屏山的豁口,看到了寬闊的黃沙壩以至更遠的地方,越來越寬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也越來越惹人想象。他的胸中一下子敞亮起來,他的腳步更加輕快了。他走過蔡金安的門前,走過郭銀山的房後,拐上石板路,跨過小石橋。紙廠背後,泡麻池裏,滿滿的一大坑竹麻,黑幽幽的水裏不住地冒出氣泡,散發着泡熟了的帶着石灰味的麻香。下面的廠房還是空的,抄紙的人還沒有來。
知青點外面,有兩個人站在那裏。那是幾年前從成都來的上山下鄉知識青年。他們和劉立成年齡相當,也比較說得來,上工時大多在一起天南海北的海吹。從與他們的交往中,他知道了許多從前不知道的事情。他感覺自己胸懷比以前寬大,眼界也比過去高遠了。他也給他們講了許多農村的故事,這也是他們以前無論如何也不知道的。
從內心深處說,他不想和他們深交,因為他覺得他們本不是一路人。他們是大城市的人,而他,只是一個小山溝裏的農民。他們為什麽初中畢業,有的根本就是剛上初中,十四五歲就要下放到農村來,他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深信他們早晚是要回城裏去的。
他一想到知青們,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竊笑來。
剛來的時候,他們對一切都是那麽的新鮮。第一次看到使牛耕田就十分好奇:那使牛匠竹條子一揮,嘴裏不住地“醜時醜時”、“哇到”、“轉來”、“上轶”,那牛就乖乖地拉着犁頭,一會而就翻出一大片田來。他們頓時來了興趣,高矮要抄一盤。結果那牛要不就不走,要不就瘋了一般,把他拉倒在田裏,惹得衆人哈哈大笑。
他們不會挑水。擔着水桶,站立不穩,前後晃蕩,水花跳得比水桶高。一擔水挑到家還剩不下半桶。
他們不會燒火。竈膛中塞滿了柴禾,點不着。好不容易點着了,卻又燃不旺。他們就嘬着嘴吹,煙子從竈門口噴出來,熏得他們鼻涕眼淚直流,嗆的直咳嗽。一頓飯半天還做不出來。
他們不會種菜。吃的菜大多是社員自留地裏去摘的,時間長了他們也不好意思再摘了。好心的叔叔大嬸們也有送來的,他們說這些娃娃遭孽,丁丁兒大就離開父母,實在有點慘,送點菜給他們吃也沒得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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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平時的夥食也不好,又不會做,常常是青菜加白飯。時間久了就變得都很讒,特別想吃肉。有時連社員扔掉的“瘟雞”也敢撿回來吃。老鼠青蛙就更不在話下。他們把青蛙叫作田雞,這在劉立成是頭一回聽說。從前他只知道是“騎馬子”,讀了書老師說了才知道那叫青蛙。他們向他借了個笆簍,晚上背了就往田壩去。兩個人拿了電筒,去照那田埂的流水口,大青蛙特別喜歡蹲在那些地方,發現了就拿雙手并在一起猛然地按上去,只要把田雞按住了,捉出來放進笆簍裏去,它就再也跳不出來。
他們也不知道從哪裏搞來了□□,經常用它乒乒乓乓打鳥。每次總能打下幾只又肥又大的斑鳩啊,野雞啊,土喚鳴什麽的。回來時順帶在別人自留地裏拔幾根蔥,回去就燒水退毛、開膛剖肚,放在火上烤得油流香氣四溢,管他熟沒熟抓起來,左手換右手嘻呼嘻呼吹幾下,放到嘴裏就啃。呵呵,看上去還特別香!常常引得附近的人或者從門外經過的人,不由自主地狠抽幾下鼻子,因為那香味實在是太誘人了。有人走他們外面過,他們也會毫不吝啬地給他們一只腿腿嘗嘗。他劉立成就曾被邀請參加過他們搞的百鳥宴。
他們經常聚會,回來以後總有一些牛皮笑話。劉立成就聽過他們眉飛色舞地吹他們聽來的故事。講知青們夥起偷老鄉家的雞殺了吃,晚上到鄰村偷蘋果、梨和柿子回來。女生晚上打着手電筒,到老鄉家的菜地偷摘黃瓜和西紅柿,對面半山上住的一個老鄉看到了手電筒燈光,吆喝了兩聲,她們便吓得屁滾尿流地逃回家,把偷來的黃瓜西紅柿洗洗邊吃邊笑。一次,有個大眼睛的知青傍晚到鄰近生産隊的地裏偷掰嫩玉米,準備拿回去燒着吃,結果被人家看見了,批評他他還犟嘴,人家毛了,你一拳我一腳的把他痛打了一頓。還說,要不是看你是知青,今天就把你亂棍打死了!
農村的日子非常單調。白天的勞作讓人疲憊不堪;冷清的夜晚就更令人難熬。一年當中,只有春節時才可以回家耍幾天,有時候還回不去,要過革命化的年。農村沒有放假的說法。一分孤獨,千般思念,讀書時覺得輕飄飄的詩句這時變得格外沉重,“每逢佳節倍思親”,好一個“倍”字了得!思親的情結像石頭一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一次,本大隊的幾個知青湊在了一起,抽幾根飛雁煙,煮幾塊紅苕和芋頭,就着炒豆喝點燒酒,淚珠滴進酒裏。天下有白酒、紅酒、黃酒,可曾有過這淚酒?吞下這酒,真想醉了再不要醒來。望着明月,他們敲着臉盆,擊響了飯碗,唱着思鄉曲,“中秋月,天上挂,映木樓,照小窗。遠山雲煙渺渺,近水碧波茫茫。遙遙兒女思爹娘,隔山隔水相望。相望,相望,淚眼無限惆悵……”
回不去城想老爹老媽了就寫信。有一個小女孩給她媽寫信說,她下鄉以後被安排在一個老大狼家裏,同老大狼同吃同睡。老大狼非常喜歡她。她原來肚子很小,在老大狼的幫助下,經過一段時間以後,肚子慢慢變大了。她老爹老媽看了她寫的信,連魂都吓掉了。趕緊向領導請了假過來看看到底是咋回事。原來是她寫錯了字,把老大娘寫成了老大狼,把膽子寫成了肚子。虛驚一場,但這事也就成了笑話。
聽說有一次,在鄰縣的一個知青點,大家湊在一起吃飯時,因為沒有柴燒,就把自已住的房子上的樓槏鋸下來當柴燒了,當晚大風大雨,把個房子吹倒了,他們被壓在下面直呼救命。住在附近的貧下中農聽到喊叫,趕來才把他們求出來。還好,沒有把他們壓死在下面。
……
聽說,這兩個人快回城了。他們兩個因為在抓捕王海華時表現突出,作為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先進典型狠狠地宣傳了好一陣。他們又都是出身工人家庭,出身好,根子紅,苗子正,這次首先就被推薦上去了。
回鄉知識青年推薦上大學的事,劉立成嘴上沒說,但心裏比誰都清楚。他對這樣的信息,哪怕是一點點的信息,都非常的在意。這兩個知青被推薦,對他來說又是一個很好的消息。他常常把自己同已經推薦走了的人作些比較,努力使自己各方面都達到他們的标準。中隊上的幹部群衆都說,這劉立成自從畢業回來後,就象長大了好多一樣,懂事太多了。他的心中尤如看到早晨的太陽已經把那溫暖的光投射在了對面的半山上,很快就要到達他站立的地方。
他有些自信。因為他知道與別的同齡人相比他有明顯的優勢。家庭出身,這個不是問題。他們家倒退過去三代五代都是貧苦農民;他的父親,一直以來都是中隊幹部;他讀書的時候一直是年級上成績最好的;能夠與之競争的同齡人,也就是那個縣委幹部的兒子,可他前幾天也都當兵去了。如果大隊上要推薦一個人的話,還會是誰呢?
“就是郭銀河那一關不曉得過得了過不了,”他父親曾這樣表示過擔心。他也因為幾年前曾跟郭銀河取了個“笑面虎”的綽號而心中沒底,但他也相信一個大隊幹部怎麽樣也不會那麽小心眼的。再說了,他也在努力讓郭銀河對他有個好印象。從這幾個月來的情況看,也收到了不少的效果。
他們三個在花蛇溝口過了橋,順河邊大沙田裏,一大片青蔥就在眼前了。望着眼前這十多畝青蔥,劉立成有些激動。這些茁壯的青蔥,從謀劃,撒蔥籽,到栽蔥秧、壘蔥黃,到今天挖蔥,他參與了整個的過程。現在看來,完全達到了當初想象的結果。這是勝利的成果,在這個成果中,融進了他的力,他的汗,有他的一分功勞。就是明天賣蔥黃,他也被安排去帶隊記帳。
他們沿河邊而下,來到最下頭的那塊蔥田時,杜文龍已經在那裏挖了。其他的人也陸續來了,蔥田裏嘻笑怒罵的聲音多了起來。
他們放下背篼,拿鋤頭輕輕地掏開蓋着蔥頭的沙土,三五根攢在一起,一尺多長,指頭大小的淡黃色的莖,便露了出來。這就是人們所稱的蔥黃了。輕輕地把它們拔起來,輕輕地抖去根上的沙土,再用泡得柔軟的谷草,按五斤左右一捆的标準打成捆,截去葉尖。
劉立成是一個喜歡思考的人。他一邊刨土拔蔥抖土,一邊盤算,這些蔥黃,長勢很好,估計一行能挖三十斤左右。一畝田大約三十行,三三得九,九百斤蔥黃。如果能買到五分錢一斤,一畝就能收45元。這已經相當于一季谷子的收入了。今年種的是十畝,就能買450元錢。這個收入非常可觀,并且時間短,見效快。加上育秧,也只有四個月時間,收入卻比種其他作物高。同時也不擔誤春耕,很劃算。
太陽下山的時候,一畝田的蔥黃打成捆擺滿了一地。
有人提出,想稱點回去嘗嘗鮮,立即得到大家的呼應。于是,大家就你三斤我兩斤地都稱了一些回去了。
劉立成也花了一角五分錢,稱了三斤拿回家去。他媽媽撬了一大砣豬油,和着蔥黃炒了兩碗。還沒有端上桌子,那豬油的香,那蔥黃的香,那蔥黃和着豬油的香,就飄蕩在屋子裏了。
“明天到蒲江去,先喊8分錢一斤”,他邊吃邊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