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小水泉田溝頭摸魚
? 放學以後,水泉背着書包,一個人慢慢往家走去。
他在學校門外大隊代銷店外面,從那幾乎與他一般高的泥磚牆上開了鋪板的窗口上望了一陣,那裏面各色的好玩的好吃的東西死死地吸着他的眼球,刺激着他的口水。可他根本就沒有要買的意思。他知道他篼裏沒有一分錢,就是把腦殼想爛了也是買不起的,所以他幹脆就不動那個念頭,狠狠地過過眼瘾算了。
他踔到隔壁的醫療站裏。王學才和另一個醫生正在給一個老頭打火罐。他們拿一個拳頭大小的粗瓦罐子,扯一張草紙點燃,丢進去,啪的一聲扣在老頭的背上,等幾分鐘,拔将下來,一個紫紅的圓餅,便穩穩地沾在了他的背上。“哎,好多了,”那老頭說。
看了一會兒,他離開醫療站,連蹦帶跳地沿着回水砣邊上的斜坡路走着。左邊那些大大小小的田塊,以及田塊中間的墳園和人家,也象這條緩坡路一樣,越向前走越低矮。右邊高岩坎下面的回水沱,在樹的縫隙裏反射着西斜的太陽的光,金燦燦的閃動。
他在王水碾後面的路邊上蹲下來,注視着激流的水,旋轉的車,吱吱呀呀唱歌的碾磨,出神得幾乎忘了回家。
過了許久,他才站起來,沿着黃沙壩中間的寬田坎,慢慢地走着。滿壩都是黃橙橙的谷子。太陽還沒有落山。紅亮的陽光照在谷穗上,還有些閃眼。腳下的這條路,也是高田與低田的分界。左邊高,是一片泥田,以及散落其間的竹木掩映着的人家;右邊低,一大片沙田,一望到邊,從王水碾起,依着河沿,環繞到新水碾去。紅岩寨和玉屏山,就象兩只大手,抱着黃沙壩,就象抱着個金盤。
從前,這些田中,除了河邊的沙田以外,大多是冬水田。
春天裏,周邊山上,枝頭吐翠,山花爛漫。嫩草和野花妝扮在田間路旁。在暖暖的春風中,一壩的田水翻起粼粼碎波,朝着同一個方向奔湧,在田邊田角激蕩,碰□□點浪花。田角深處,混濁的水下,不時湧起泥朵。撿一塊幹泥丢下去,一群魚兒倏地串向清水裏去了,那個快,就象射出的箭一般。從書包裏撕出一張紙來,三疊兩疊,疊成一只小紙船,放進水裏,在風的鼓動下,一會兒就駛向田中央去了。
夜裏,壩上壩下,遠處近處,總會有點點的火把,那是有人在照黃蟮。水泉也曾跟在叔叔王國成的屁股後頭,背一個背篼,拿一把前端有齒的竹夾子,點着火把,蹅進水田中去,看到停在泥上的黃蟮,猛地一夾,向背篼裏一甩,然後又去找下一條。雖然,常常他夾起來的比不上別人的多,但那也很令他高興。回去後,剮出來,再弄幾根韭菜,把清油燒開,倒進鍋裏一炒,香味便四溢起來。這在每人每月半斤肉票還不一定有錢買的年代,真是難得的美味。
夏天,秧苗長大了。黃沙壩裏一片碧綠,就象鋪上了綠絨地毯。放學的路上,一邊唱着“人之書,性本善,先生教我投黃蟮,”一邊扒開田邊的水草,尋找黃蟮的洞穴。找着一個洞,就把一個手指伸進洞裏,幾番□□,大根小根的黃蟮便從它的洞裏退出來。然後伸出右手,用三根指頭這麽一夾,提起來使勁往地上摔打幾下,它鼓了鼓腮,便不再動彈了。随手扯一根水牛草,往腮裏一串,提在手上,又把眼睛更加細致地一路尋找下去。晚上,桌子上又可以有一道葷菜了。
秋天,谷子打完了,田裏有許多水沖出來的凼凼,那裏面有許多的小魚和小蝦。放下書包,卷起褲腳,抱一些田泥,圍着凼凼築一圈泥埂,雙手并攏,把裏面的水凫幹,把跳動的魚蝦撿炒豆子似的抓起來,那真的是其樂無窮啊。
冬天裏,田裏的水反射着天空的光亮。天上白晃晃的,田裏也是白晃晃的,水天一色。走在路上,撿起一塊幹泥,随手扔出去,飛行一段之後,撲地落進水田裏,濺起一朵水花。小孩子們,喜歡玩扔泥土比賽,看誰扔得遠,看誰砸起的水花大。一陣陣笑聲,帶給人無限的快慰。最冷的時候,水面上都會結滿冰,田埂上的小草,也會被冰霜包裹着。看到冰,小孩子們總是十分的興奮。踩在路上,腳下發出嚓嚓的響聲。田裏象鋪上了一層玻璃。伸出一只腳,拿腳尖往冰面上一點,冰就破裂了。拿起一塊來,用力一甩,便在田裏面嘩嘩地飄出去。用力越大,飄得越遠。不停地撿,不停地甩,越飄越遠越飄越有勁,越飄心裏就越興奮。遇到厚的,抱起一塊,伸出舌尖,舔出一個小洞,撿一根還沒有漚爛的谷草穿起來,一路提到學校裏。同學們圍過來,七手八腳你搶我奪,弄得碎片灑滿一地。有人惡作劇地悄悄撿起一塊丢進女生的領子裏,于是一聲尖叫,追打一陣過後,跑到老師那裏告狀去了。身後便傳來嘻嘻哈哈的惬意的笑聲。
現在,這樣的景況沒有了,從前的那些樂趣,再也不會有了。
秧苗還沒有出谷惠,杜文龍就帶着中隊上的社員提秧溝。谷惠出齊了,就把所有田缺挖開,把所有的水放幹。打完谷子以後,大多數的水田都成了幹田。個別的田塊還沒有幹,杜文龍就帶着全中隊的人在田裏挖出縱橫交錯的深溝,讓土裏的水滲出來,流出去。從此,冬水田的概念,便在人們的頭腦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油菜和小麥。
春天,從田壩裏經過,水泉看到的是金黃的油菜花和青灰的麥穗;夏天,他看到的是頂着露珠的蔥郁蓬勃的在早晨的陽光下珠光寶氣的秧苗;秋天,他看到的是金黃的稻田,在人們的揮汗如雨中漸漸變成谷樁田的過程,還有那如山的谷子漫出倉門的景象;冬天,他再也沒有看到過如他想象的那般的冰淩。哎,有時候,他還表現出某種懷念,總覺得在他的生活中,沒了冰淩也是一種缺憾。
但是,他清楚地感覺到,饑餓的感受在淡化,家裏人臉上的紅潤在增多,笑聲,也比以往漸漸多起來。他每年能做上一件新衣,買上一雙半膠鞋。最令他高興與自豪的,是他冬天能穿上一種叫作襪子的東西。那種冷了痛,熱了癢的凍瘡,離他越來越遠了。過年的時候,家裏的肉明顯地多起來,人也有了許多的油水感。最讓他滿足的是,再也不用象以前那樣,連續地吃上兩個月的玉麥粑粑和一種叫作曲鳝子滾沙的面面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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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腳下的高田坎,在壩中間向左折去。那條從王水碾下來的穿越黃沙壩中間的彎彎曲曲的水溝,在這裏向左轉去。在這個拐角處,分出了三條田坎路,右邊一條去花蛇溝,中間一條去幺灘子,左邊一條去壩中間的人戶和新水碾。他正要向花蛇溝那條路走去,耳朵裏突然傳來了嘻嘻哈哈的笑和驚異的尖叫聲。他循聲望去,幾個比他大一點的娃娃正在左邊高坎下的水溝裏忙活着,他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
他從前也喜歡跟在他們的屁股後頭,一蹦一跳地在水溝邊上東尋西找。只要有人指着一個地方說,那裏面肯定有魚,大家就會一個接着一個地跳進溝裏,并不管那溝有多深。他們七手八腳把兩頭紮起來,雙手并攏,把水凫幹。那些小魚小蝦便直往上跳。有時候也有一些較大的魚,還有黃蟮泥鳅之類。起初,他也很買力氣地和着大家一起,跳下去,掏泥,築埂,凫水,可是到最後,這個抓着幾條小魚,那個捉住兩根黃蟮。他呢,衣褲濕了一大截,稀泥糊到胸口上,卻連小蝦米都沒有撈到一個。如此幾番之後,他也不跟他們下去了,并且也不和他們一路,單獨行動的時候越來越多。
他蹲在坎上看着他們,所有人的雙手都在泥水裏攪動,只要有一個被嗆得受不了的魚蝦浮到泥水面上,幾雙手便同時急如風暴地伸将過去,弄得泥漿四處飛濺,直到最後被捏在某一個人的手裏再也搶不下來才住手。見有魚浮起來時,他也跟着叫幾聲,見到別人笑時,他也跟着咧咧嘴。
大家興高采烈地走了,他也默默地離開。他踩着水牛草,在狹窄的田埂上走着。他默默地尋找着溝邊田角的水凼凼。見到有凼凼就伸手去摸一摸,真還摸到了幾條小魚,抓起來,順手扯根狗尾巴草,把它們穿起來,挽成一圈,提在手上。他尋找的勁頭更大了。但是摸了好幾個凼凼,再沒有收獲,他想往回走了。
突然,耳朵裏傳來噼啪的一聲響。循聲望去,眼前盡是快熟的稻谷,也不知道響聲是從哪裏傳出來的。他只好沿着腳下的田坎向前走。走過一根田坎,再走過一根田坎。突然,他的眼前一亮,田角上有一個好大的水凼,裏面還在翻着水花!
他迫不及待地丢下書包,挽起袖子,急急地把手伸進水裏。是魚!好大的魚!魚在不停地重重地撞他的手。他不慌不忙地,慢慢的摸着。因為他知道,沒有人和他搶,不用着急的。他要好好的享受一頓逮魚的樂趣。
那魚可真不好逮,明明摸到了,兩手剛靠攏,它又叭噠叭噠地跳開了,濺起來一片片泥水,弄得他滿臉滿身都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捉了上來了,兩條,有巴掌寬。
他看着那兩條魚,興奮與激動充滿了他的全身。他從前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他從旁邊的田埂上扯下兩根水牛草,把魚穿起來,提在手上,就象凱旋的将軍一樣,神氣十足地往家走去。
他走到幺灘子上,王國林提着一副魚網也正好走到那裏。
“喲,這是咋的啦?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抱雞婆都把魚打起來了?”
他看了王國林一眼,臉上顯出憤怒而不屑的表情,昂着頭,登上幺灘的石坡,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