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杜文龍帶頭燒草灰
? 杜文龍拿了一把彎刀,一把鐮刀放進背篼裏,把背篼甩在背上,拿了兩個鍋圈粑,抓起一個撈草耙就出去了。
出門第一眼,他就看見公房裏那一大堆草木灰,那是全中隊的男男女女幾天的功勞。他心中喜悅,眼睛裏似乎看到了秋後那大堆大堆的金燦燦的玉米、稻谷、黃豆和紅苕。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一出門就扯起喉嚨喊出工。那種喊了半天沒人應,太陽當頂才出工的現象不複存在了。他現在只需要做好兩件事:一件是召集他的中隊委和三個小組長開好會,研究好做啥子,咋個做,定下好壞多少的記分标準;第二件就是上級有重要安排時開個中隊會。他感覺輕松了許多。
但是他的擔心卻始終沒有放下,總覺得不踏實。
他餓怕了。當他看到他的孩子們連粗糧都無法吃飽,一個個長得就象瘦猴一樣的時候;當他看到孩子們因為沒有棉衣棉褲棉鞋穿而凍得渾身烏青直打哆嗦的時候;當他撫摸着孩子們手上腳上那些紅腫得象發粑的凍瘡的時候,他的心裏就象被貓抓狗咬一樣痛。他為自己連自己的孩子都養不好而痛心。他多麽想多幹活路,多掙工分,多掙錢,多分糧食,讓孩子們吃得好一點穿得好一點笑容多一點啊!
他其實是能象別人那樣,有很多辦法讓孩子們吃得飽些,穿得暖和些的,但是他是隊長,別人能夠做的事,他不能做。別的社員悄悄地開荒種自留地,他沒有去做;別的社員在田邊地角挖幾鋤頭種幾窩菜,他沒有去做;別的社員在收割後的田地裏撿那些掉在地上的糧食帶回去吃,他卻撿起來交到公房裏去……
今年,從翻冬地開始,中隊分成了三個小組,每組十戶人,撬冬地按平方丈記工分;其他事情也按量記酬。所以,今年冬天的活路進展比往年快得多。還有大半個月才過年,大家把草木灰都燒了好大一堆了。昨天劉顯文說,他帶着人跑遍了霖雨公社的幾個大隊,猴溪子、蔡家埂、李山、大葉壩、小葉壩、方家溝……,買的竹麻比往年多了很多。
他一路走一路想,不禁心中充滿喜悅。想當初他還真的擔心呢,前兩年那破四舊割資本主義尾巴鬥争走資派的陣勢一想起來還心有餘悸。分組勞動,多少有點比賽競争的意思。不按天天按勞動量記分,雖然說符合社會主義按勞分配的原則,但還是害怕被人戴上“三自一包四大自由”,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帽子。多種經營,前幾年被當成資本主義尾巴割了,會不會被人說成資本主義複辟?一想到這些,他總是心驚膽顫的。可一看到他青瘦的兒女們,想到他們饑寒交迫的樣子,聽着社員們的埋怨甚至漫罵,看着中隊委們一雙雙期待的眼睛,他也顧不上那些了。還好,自從王海華被逮捕坐了牢之後,中隊上沒有人再吵吵□□,吵吵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了。這使他總是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在一次中隊會上,郭銀河以大隊領導的身份說過,分組勞動是三自一包的複辟,可被社員們問他:“你吃飯不?你的婆娘吃飯不?你的娃娃些要吃飯不?你們都不想吃飽飯嗎?”他被問得張口結舌。他不想糧食多點,吃得飽點嗎?想,誰不想呢?他也就沒有再管,沒有再說了,并且還按中隊的要求老老實實地幹起活來。可能他也知道,過去那些軟工分,再也掙不到了,也沒有人會給他評軟工分了。
回想起分組的事情,他的心中充滿喜悅,也有些內疚。事實證明,中隊委中大多數人的意見是正确的,群衆的要求是正确的,也證明了他的擔心是多餘的。他想,今後在一些重大問題上,是得多聽聽大家的意見。三個臭屁匠,頂個諸葛亮嘛。
不知不覺,他已走過枇杷灣,爬上紅椿樹坡坡,在馬桑樹坡坡下面左拐,跨過清水嘩嘩的小溪,從柴桑樹灣灣頭爬上了老林岡。
這老林岡是從蔡家埂伸出來的一條山埂,有兩裏多路長。它的左邊是紅椿灣,右邊是花蛇溝。紅椿灣上段緩淺,下段深陡;老林岡越朝前越是高峻陡峭;花蛇溝高山深峽,樹木遮天,蔭蔭無比——前幾年幸存的樹苗又長大了。
他回頭看了一眼對面馬桑坡上一塊塊開墾出來的荒地,黃黃的,沙沙的,就如一塊塊炕好的香噴噴的玉麥粑。“這麽多的地,得要多少肥料才種得好哦”,他想,得抓緊多燒些灰多積些肥才行。
他很滿意。他帶領下的這個中隊委,四五個人,個個都是有腦筋的。只要郭銀河不搗故,王海華不挑事,讓全中隊的人吃飽,讓全中隊人的生活好起來,是一點問題都沒得的。
他翻上老林岡的山嘴,看到柏秧坪那幾畝地,靜靜地躺在那裏,好象等待着春天的到來。
他找到一片枯草茂密落葉滿地的小山包,放下背篼,甩開鐮刀,蹭蹭蹭蹭割起來,約摸一袋煙功夫,他的第一堆枯草樹葉就被點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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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點燃第三堆火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斜。他從背篼裏頭拿出玉麥粑,來到第二堆火跟前,撥開紅紅的灰堆,把兩個玉麥粑放了進去,一股股的香味便飄蕩在樹林間。他把玉麥粑翻來複去烘烤,原來沒有鍋粑的地方烤出了鍋粑,有鍋粑的地方烤得更黃,咬在嘴裏那個脆,那個香,那個甜,真是安逸得不擺了。他三下兩下吃完了,不算很飽,但也将就了。
他覺得口幹了,想找點水喝。他知道沿着山岡上去不遠有一處泉水。從那石谷子裏流出來的水,清涼甘冽,終年不斷。幹活時渴了,社員們都會到那裏去喝水解渴。
他沿老林岡向上走,一邊走一邊打量着岡上的樹林枯草落葉,估算着能燒多少灰。要是能燒一背的話,明天他還到這裏來。就在他快要走到泉水邊的時候,下面不遠的樹叢裏傳來隐約的嘻笑聲,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尋聲望去。
他一聽就知道是誰。“唉,不象話!”他心裏想。他們這樣是犯法的,可是也沒有人去管他。從心裏說,沒有人願意管,哪個寶器吃飽了脹得痛去管這些事?
他沒有再聽下去,徑直下到小溝裏,喝足了又清又甜的山泉水,反回他燒灰的地方去了。
杜文龍把割倒的雜草和地上的枯葉撈攏一堆,劃了一根火柴,草堆便噼噼叭叭地燃燒起來,火苗噌噌地往上串,青煙騰騰地向上沖,然後彌漫在樹林外邊。這已是他今天燒的最後一堆草灰了。
他站起來,用手臂抹了抹額頭上的汗,一種輕松感,萦繞在他的身邊。
歇了一會兒,他撿起一根樹上掉下來的幹樹枝,走到他燒的第一堆草灰前,輕輕地撥了撥。裏面已經沒有火了,灰還有些熱。第二堆已經燃盡,些些的紅灰,已經沒有輕煙冒出。他拿起幹樹枝輕輕地撥開,紅紅的火頭慢慢變黑,變灰,漸漸冷卻下來。第三堆還在冒煙,他輕輕一撥,火苗又竄起來,發出噼叭的響聲,暴出許多的飛濺的火星來。最後一堆還在燃燒。
他趁灰火還沒有燃盡,灰還沒的冷卻的當兒,爬到旁邊的高處四下瞭望。老林岡兩側的山岩,高而且陡,就是山羊也很難行走自如。俯首腳下,大大小小的樹木,還有許多的各樣的草,一片郁郁蔥蔥,生機無限。透過樹林的罅隙,他看見枇杷灣、馬桑坡、紅椿灣、花蛇溝、玉屏山上,遠近有無數縷青白的煙霧從墨青的樹林裏升騰着,那是他的社員們在燒灰積肥。青白的煙霧,彌漫在黃沙壩裏,輕紗一般漂浮在玉屏山和紅岩寨的腰間。透過輕霧,玉屏山下的竹木房舍,彎彎的蒲江河以及河灣裏懷抱着的良田歷歷在目。田裏青翠如碧的油菜和麥苗正在嗽嗽地生長。
啊!看着這一切,他的胸中充滿了豪情,大有登高望遠,指點江山,以小天下之感。
太陽隐到了雲裏,山上漸漸暗下來。
他把第一堆草灰掏起來,倒進背篼底下,然後第二堆第三堆,依次倒在上面。最後在背篼口上加個圍子,把最後一堆還有些火星的草灰倒在最上面。他輕松地背起一大背草木灰,下了紅椿灣,順着花蛇溝,向公房走去。
他到公房的時候,已經有好多人在那裏等着交灰了。
保管李世民正忙得不可開交。人們平了滿了,高了低了,多了少了,粗了細了,叽叽喳喳吵吵嚷嚷,好不熱鬧。旁邊又堆了好大的一堆草木灰。
他把背篼歇在邊上,繞着那一個個裝滿草灰的背篼,挨個兒看看,摸摸,捏捏。那些灰,雖然也有一些芊芊棒棒的,但總的來看質量不錯。他凝視着那些灰灰的,白白的草灰:它們漸漸地變了,變成了一背背,一堆堆黃橙橙的谷子和玉麥。他的心裏,也随之金光閃躍起來。
他今天燒了五鬥灰,按記分标準,他掙了15分。10分算一個勞動日,他今天就是一個半勞動日。
他看了一下李世民的記錄本,還不錯哈,有燒七鬥的。看來,這些人好象都在拼起幹呢。“如果把正月間燒過,這灰肥就差不多了,”他想。
他挎起背篼,準備回家去了。一擡眼,郭銀河和杜桂花也一前一後地背着他們燒的草灰從公房左邊的曬谷坪邊上冒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