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杜文龍開會念報紙
? 中隊長杜文龍吆喝了好半天,來開會的人還不到一半。天已經黑下來了,人們才在堆滿屋子的玉麥苞苞上東一個西一個地坐下來。
矗在中間的馬燈,把昏黃的燈光,投射在每個人的臉上。蒼老的越顯蒼老,稚嫩的滿臉灰黃,坐在後面的就只剩下模糊的輪廓。随着偏僻的角落裏幾點紅光的閃動,一股股濃烈的葉子煙刺鼻的氣味便彌漫在空氣裏。叽叽喳喳的聲音從人們的喉嚨裏傳出來,中間夾雜着幾聲孩童的尖嚣和女人的叫罵,整個公房裏嘈雜得就像趕會場。
杜文龍清了清嗓子,大聲說到:“開會了!開會了!”人聲稍稍小了一些。他提高嗓門又喊到,“開會了。”接着,他拿出一本小紅書,翻開伸到馬燈邊上,就着馬燈的光亮說,“開會之前,先學習一段最高指示。”接着念道:“最新最高指示……”
後面角落裏傳來幾聲偷笑。杜文龍瞟了一眼,是幾個還在讀書的娃娃,其中就有劉顯文的兒子劉立成和王國君的兒子水泉。他沒有張識他們。
然後他又拿起一張報紙,費了好大的勁,也不曉得花了多久,才非常吃力地把那篇文章念完。
開會之前,王國君就看過那張報紙。開會時他一言不發,靜靜地聽着。可他的腦子裏卻也沒閑着。中央的決定……□□……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要文鬥,不要武鬥……牛鬼蛇神……這些字句使他感覺到凝重。誰是敵人?誰是朋友?一時也想不明白。這和反右時有很大的不同。不過他想,既然是中央說的,那肯定錯不了,按照做就是了。
他想,對上級的指示,那怕暫時還不理解,也要堅決執行。下級服從上級,全黨服從中央,這是黨性要求,任何人都不能違背的。他暗自下定了決心,堅決按上級的要求,積極投身到防止黨和國家變色的鬥争中去,同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和資産階級思想路線作堅決的鬥争。他想明白了,頭腦也清醒了,心情也開朗了,全身都感到很輕松。一種沖鋒陷陣的豪氣也升騰起來……
王國林的心情越來越沉重了。“革命?革哪個的命?不會又是要清匪反霸鎮壓□□了吧?”他想到他的問題,帳目,經濟,還有那個娃娃。公社到現在也沒有說咋處理他。他本以為郭銀河幫了忙,把這件事抹過去了。可杜文龍念的那些,讓他那本來已經放了下去的心,又提了起來。
那裏面的一句話:“……帶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清政治、清思想、清組織,清經濟”,讓他的腦殼轟轟地響起來,他的心縮緊了:又要清?聽那意思,這盤不僅要繼續清,還要把兩個結合起來清!他虛了,渾身緊張起來。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天快要塌下來了。
咋整?咋整?他焦急起來。
郭銀河還會幫他嗎?很難說。前年查帳,他雖然幫了他,可他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這人啦!他感嘆道,沒得事的時候,你好我好大家好,喝酒吃肉,你兄我弟,情義萬分。只要你有了一點點兒事了,一個個就都躲得遠遠的,哪個來管你啊?生怕就沾到他身上了!就是幫你都必須賺得大他才會幹。“我不會再相信他了,”他想,“不過你也別同腳背踏人,你那屁股上夾着屎,你曉得。”
小金瓜的事,會不會惹麻煩?得好好想想辦法處理掉,少一個事少一點危險。他想,這事,只有求他老婆杜桂英了……
郭銀河細細地觀察了參加會議的每一個人,尤其是那些個中隊幹部。他看到了杜文龍的凝重,看到了王國君的沉默,看到了王國文的焦着,看到了一些人的茫然和一些人的無事。他覺得,對于他來說,參加這個會,沒必要再說什麽了,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王海華完全不知道開會幹啥子。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楊靜茹。竟管,在馬燈下什麽也看不清楚,但她那模模糊糊的影子總是使他心動。看着她,他就會産生強烈的擁抱親吻的欲望,他就會不住地吞口水,他那雞雞就會一蹦一蹦地亂跳。他想起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她那個騷勁,她那個恨不得一口把他吞進去的勁頭,心裏頭就象有無數個螞蟻在爬——癢些些麻酥酥的又舒服又難受。
但他發現,今晚上她一眼也沒有看過他。往天那亮晶晶水汪汪一會兒看一會兒笑的那種情況今晚一次也沒見過。咋的呢?他想,管她的,等散了會再說。
杜文龍安排完下一段的活路,問了一下他們幾個還有沒得啥子要說的。他們幾個都說沒得啥說的了,他喊了一聲“散會!”大家就都一窩蜂似的離開了公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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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文龍拖着疲憊的身軀向家裏走去。他的家就在公房曬場右邊,背靠玉屏山,面向黃沙壩。那是解放後分得的一所房子。原本他和一個遠房堂哥住在一個四合院,後來他堂哥的幾個兒子大了,要娶媳婦,需要房子,于是,将自家的半邊拆了,在旁邊不遠處重新修了一所房子。他們的四合院,就只剩下右邊的半邊,孤獨地支撐在那裏了。
他家祖祖輩輩都是貧苦農民。他老爹老媽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丢下他一個人孤零零活在這個世上。土地改革他分得了田地房子,有了屬于自己的安身的地方。後來,經人介紹,他娶了鄰隊一個清純活潑,頗有幾分姿色的姑娘為妻。為此他非常的滿足并把這些幸福都歸于黨和政府的恩情而時時處處全力報答。從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幾乎在上級號召做的每一件事情中,他都是最活躍最積極的分子。互助組他當組長,初級社高級社他當社長,公社化時,他又被推選為中隊的隊長。這一幹就是十多年。
他沒有讀過書。他認識的那幾個字,都是在識字班裏學的。他開中隊會念報紙,念文件,自知念得不清楚,并且有很多他念了也不曉得是啥子意思。象今天念的那些,他就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但他非常明白的一點就是,只要是上級說的,就是對的,他就要堅決地照辦。他完全可以叫一個認字多點的人來念,可是他沒有。他覺得那樣是自己在偷懶,是在推脫責任,是對上級的不尊敬,是不聽上級的話。他念了,那怕念得不好,但那是在承擔一個中隊長的責任,是在完成上級交給的任務,是他應該做的,因為他是黨員——雖然他連什麽是最新,什麽是最高都沒鬧明白。他每每念那一段最新最高指示時,總有人偷笑。他卻只當沒有聽見。報紙上的字很多不認識,念起來特別費力氣,斷斷續續,前後脫節,難于理解,聽的人也很難受,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憑他當這麽多年幹部的經驗,他隐隐約約感覺到,又要整啥子了。但到底要整啥子了,他也不知道,說不清,猜不出來。
他摸黑走到他家龍門前,推了兩扇門一把,那門發出強大的吱呀聲,慢慢開了。那龍門子就象他本人一樣,清白而瘦削,甚至有些歪斜。透過頂上的瓦片,可以看到點點星光。柱頭下的石墩和門檻下的石板早已長滿了清苔。清幽而濕潤的泥土地面上,凸起無數的小土疙瘩,婉如公園裏的健身路。他掩上大門,上了闩,循着竈房裏透出的昏黃的燈光,摸索着朝竈房走去。
他闩門的動作其實是多餘的。堂哥搬走以後,他在龍門和堂屋之間築了一道土牆,雖然上面蓋了杉枝和泥土,但都已經殘破。他那房子,雖說也是全木架,但有好些木架已經歪斜,廢舊得失去了原色。龍脊已不再平直,柱枋已不再挺拔。右下角兩三間破舊的茅草屋已曲屈變形。板壁和土牆上已有很多罅隙,都透着光。這樣的房屋,那門闩就顯得多餘了,而闩門的動作也就更加多餘了。
他家的竈房,正如大多數人家的竈房一樣,在正房和橫房之間的轉角裏。彎彎的竈頭上點着一盞煤油燈,昏黃的燈光照耀着漆黑的竈頭,漆黑的房架,漆黑的八仙桌和漆黑的四壁。他的兩個女兒正在竈旁玩跳房的游戲,見他回來了,興奮地叫了兩聲“阿伯”,繼續玩她們的。她老婆抱着吃奶的兒子在竈門前補衣服。
“飯在鍋頭,趕快吃吧,”他老婆說。
他揭開鍋蓋,拿出兩塊苞殼包着的三角形的嫩玉麥粑,舀起一碗煮豇豆,唏哩嘩啦吃起來……
楊靜茹和一群男女走到她們家外面,說了一聲“你們慢走哈”之後轉進了她家的門外。她掏出鑰匙正準備開門,卻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抱住了。
“你放開!”她小聲的吼道。
“我想你了。”他說着,一抱把她扛上肩頭,穿過旁邊的一塊玉麥地,鑽進了瓦廠灘邊長着濃密樹木的岩坎上去了。
“我們不能再這樣了。”待一切平靜下來之後,楊靜茹對王海華說。
“咋的,我整得你不安逸啊?”他問。
“不是,我很舒服。”
“哪是為啥?”
“你不曉得我是軍人的老婆?萬一暴現了咋整?”
“咋暴得到現?你不說我不說有哪個曉得?就算曉得了又咋個?哪個龜兒子敢東說西說的,老子弄死他!”
“萬一有了咋整?”
“有了就生下來啊,我來供。我又不象王國林那樣呢,下起種就不管了。”說着他嘻嘻笑了起來。
“你咋管?”
“咋管?我把我屋頭那婆娘離了,把你娶回去不就是了?”
“真的?”
“當然是真的啊。”
“你離得到,我可離不到啊。”
“你咋離不到?”
“你看到過哪個軍人的老婆提出離婚是離了的?除非他提出來。”
“哦,當真哈。哪你就整給他看,他把你離了,我就把你娶回去!”
“今天以後你就不要再來找我了。”
“哪,你不想我?”
“我不會再想你了。”
“可我要想你。”
“你也不要再想我了。回去好好抱你的老婆吧。”
“我老婆沒得你安逸。”
“反正我跟你說了。你來找我我也不得理你了的。”
“不行哈,反正我想你了我就來找你。”
“反正話我跟你說清楚了。你別讓我後悔。”
“你後悔啥?”
“後悔不該跟你啊。”說完她站起來正要回去,他一抱又抱着了她。
“幹啥?”
“反正從今以後我們就斷了,你就讓我……”
“你還……?”
“你摸……!”
王海華帶着極度的滿足慢慢地往上碥碥走着。他回味着同楊靜茹在一起的快樂,不禁嘻嘻地笑出聲來。這一兩年來,他也記不清與她有過多少次的魚水之歡了。他只知道每次都很滿意,都很快樂,每次都讓他留戀忘返。他相信楊靜茹也是很滿足的。從她那動作,她那叫喚的聲音,和她癱倒在地上動彈不得的情況,就曉得她是怎樣的快樂和滿足。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整天滿腦子想的都是她。晚上睡在鄒雲英身邊,他想的仍然是楊靜茹。在鄒雲英面前,他雖然也能招之即來來之能戰,但那感覺卻完全不同。他真的搞不懂這到底是咋的了。
老實說,他認為楊靜茹比不上鄒雲英。那臉蛋,那皮膚,那腰身,都比鄒雲英差。但幹那事,鄒雲英就比楊靜茹差遠了。那簡直就是完完全全不同的兩回事。
剛才楊靜茹說的那些話,他沒有放在心上。他不相信楊靜茹會和他斷絕來往。她還那麽年輕,不到三十歲。他就不相信她忍受得住孤獨和沖動。所以,他連想都不想這件事。
他想到了今天的會。杜文龍在會上念的那些,他聽得倒明不白的。啥子革命,啥子階級,啥子當權派,啥子牛鬼蛇神,這些,他根本就搞不懂。但他隐隐感到,是有些啥子事情就要發生了。但是,到底是啥子事情呢?
“幺姑爺郭銀河肯定曉得,”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