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郭銀河查王國林
? 一年過去了,段清蓮又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張繼君,小名金瓜。
有了金瓜之後,段清蓮就很少出工了。她主要的時間,都放在家裏面照顧那個到處亂跑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張家仁和她這個連自己都不好張口的兒子金瓜。出工掙工分,就成了桂生和桂花的事了。
段清蓮的這個兒子,長得白白胖胖,遠不是張家仁又黑又小又瘦的樣子。段清蓮呢,也是面色紅潤,精神百倍,宛如畫中妖女。
她不去上工的真正原因,她自己知道,其實大家也都清楚。她是在回避一個問題,那就是:張君儒都走了這麽久了,這個娃娃是從哪裏來的呢?其實,這個問題,人們早就有了答案了,只是沒有誰把他點破而已。
當然,天底下似乎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存在不省世事的人。他們總是有意地,或者無意地,要去把別人挖空心思千方百計竭力掩蓋的事情給挑出來。似乎這樣才能顯示自己的聰明與見多識廣,消息靈通,比別人有才。天上的事知曉一半,地下的事全都了然,似乎并不在意那樣會讓當事者難堪而記恨在胸。結果要不是被別人臭罵一頓,就是把自己從人堆裏推出來,一個人慢慢地飄蕩。
這天,中隊上在段清蓮房子後面的小坪薅紅苕。有的薅土,有的擔糞,有的堙糞,有的壘土。歇氣的時候,有人眼睛尖,看見段清蓮背着她的幺兒在旁邊的自留地邊耍,心生要看一看新奶娃子的想法,便三步兩步走過去了。一大群人也跟着跑過去。
那娃娃突然大聲哭鬧起來。段清蓮連忙放他下來,找了一處長有幾根青草的地方坐下來,捋開衣服,扯出□□,塞在金瓜的嘴裏。這金瓜大概也是餓了,大口大口的吮吸着奶汁,咕嘟咕嘟地吞着,鼻子裏還發出嗯嗯的聲音。吞了幾口,便猛地咳起來。段清蓮一邊輕輕地拍打着他的背,一邊哄道;“幺兒,不要慌嘛,慢慢吃,沒得人跟你争呢。”
婆婆媽媽大姑娘小媳婦都跑過來看段清蓮的新奶娃子。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紛紛,都說金瓜長得好安逸,好逗人愛。長得象誰呢?這個問題幾乎是所有的人看到新奶娃子的第一反應,也是議論得最多的問題。有說生得象段清蓮的,有說生得象張君儒的,有說生得象張家仁的,也有說長得象杜桂花的。嘻嘻哈哈,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段清蓮心裏頭象裝了一壇蜜,恰巧被打翻了。那甜甜的蜜汁,一直流到了腳後跟。她臉上洋溢着自信、自豪和自滿的神情。
王海華也湊了過來,他伸手從段清蓮手裏抱過小金瓜,舉到眼前,偏着腦袋左看右看,對着小金瓜說,“唉,我說哦,你這娃娃咋長得一點都不象我呢?嗯?你看你這腦袋,你這眼睛,鼻子,有哪一點生得象我?唉,簡直沒做好!”
段清蓮一聽,猛地站起來,沖上去一把把小金瓜搶過來,氣哄哄地罵道,“滾你媽那屄,你娃娃吃多脹憨了,連你龜兒子是哪個都不曉得了,回去問你奶奶哈,你老漢兒長得咋不象你嘛!滾!”
“哦,哦,幺奶,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錯了。”王海華點頭哈腰的陪不是。轉過身來對着小金瓜說,“小幺爸兒,你咋不吃奶奶呢?快吃啊。不吃?你不吃,哥哥我就要吃了哈!”
段清蓮罵道:“滾你媽那屄!”同時飛起一腳踢出去,王海華一邊躲閃,一邊飛快地跑了。
“這個龜兒子!”有人罵了出來。
“你還算運氣好,要是他說這娃娃長得象他,你才不好整哦。哈哈!”有人笑着說。是啊,不象他就對了。
郭銀河的大嫂楊大個走了過來。“來,我看看你的新奶娃子”,說着,她從段清蓮手中抱過金瓜,仔細端詳了半天,道:“你們都說這娃娃象哪個象哪個,我看這娃娃跟王國林的老二一模一樣,就象一個模子裏頭倒出來的!”
段清蓮一愣,臉立馬拉了下來,伸手抱過娃娃,徑直走開了。其他人先是一愣,然後也知趣地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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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林的老婆杜桂英剛巧要過來,聽到楊大個那樣說,一下站定了。她一動不動地,眼睛珠子也不動一下,木然地站了一會兒,憤然地離開了。
楊大個也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愣愣地矗在那裏,張着一張大口,就象一尊雕像一樣。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拿起扁擔,挑糞去了。
哎,這人哪!
下午收工的時候,郭銀河把王國林叫到一邊,悄悄對他說,“今天公社開會了,成立了四清工作組,馬上要搞四清了,你回去好好把你的帳目清理好,不要在四清中出問題。”
“四清是整啥子啊?”王國林問。
“四清就是清工分、清賬目、清倉庫、清財物,還要加上反對貪污盜竊、反對投機倒把、反對鋪張浪費、反對分散主義、反對官僚主義,這叫四清五反。是中央直接抓的。”
“哦。”
“我最擔心的是你的帳目。”
“……”
王國林聽到門外傳來兩條狗瘋了一樣的狂叫,趕緊出門去看看。那兩條看家狗早已沖下十幾級的臺階,四肢前伸,嗤牙咧齒,發出憤怒的吼叫,做出随時撲上去撕咬來人的架勢。
王國林吼了兩聲,兩條狗便乖乖地夾着尾巴躲到一邊去,坐在地上,看着來人,不作聲了。王國林擡頭一看,喲,人還不少嘛。七八個,他都認識。公社一個,大隊一個,其餘的都是各中隊的會計。
“呵呵,走得快走得快,快,屋頭坐,屋頭坐。”他趕緊把各位請進門來,叫他媽把竈門前的火椅子矮板凳都擡出來,放在檐坎上,請大家坐下來。他從衣篼裏掏出一包大前門,一一遞上:“燒煙,燒煙”。有的人接着了,有的人說不燒。
他媽叫道:“桂英,來客人了,快出來泡壺茶。”
“來不來關我毬事!”杜桂英硬梆梆地從房間裏甩出一句話來。
他媽無奈,只好抓了一把茶沙,放在一個大盅裏,提着竈額頭上的吊壺一沖,茶沙和着開水,立時變得如清油一般。她端着茶盅出來,放在一個矮板凳子上,請大家“喝茶”。
“王國林啊,”公社的那個幹部說,“根據中央要求,縣上統一安排,要在全縣開展以四清和□□五反為主要內容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我們今天來,就是要看看你們五中隊的帳目情況,清查一下有沒有違反政策的,貪污,私分等行為。這是例行公事,也不是針對你王國林一個人,你不要想多了哈。你把你這幾年的帳本和票據都拿出來吧,讓大家看看,也就沒事了。”
王國林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就象沒聽見似的。
“國林,國林,你聽見沒有,把你的帳本抱出來,”郭銀河重複說。
王國林無奈地站起身來,走進他的堂屋裏,端出來一個大竹囤,放在他們的面前,“你們查吧,都在這兒了。”
大家往囤裏一看,帳本票據,亂七八糟地丢了大半囤,一個個都傻眼了:原來,還有這樣的會計?
“你這是……?”公社的幹部問他。
“這幾年的都在這。”
“嗯?!……”公社幹部驚愕得張開大嘴就象一尊雕塑一樣上下嘴唇怎麽也合不攏來了。其他中隊的會計看了也不住地搖頭。
過了好一會兒,眼看這事不好下臺郭銀河才站出來打圓場:“你看這樣好不,給他點時間,叫他把帳目清理好,我們再來查。今天這樣,也沒法查啊。”郭銀河對公社來的幹部說。
“給好多時間?”
“看這樣子,光怕要半個月哦。”
“好嘛,就給半個月,半個月後再來查!”說罷,氣沖沖地走了。
郭銀河正要走,王國林叫住了他。
王國林被查的消息,很快地在中隊上就家喻戶曉,婦乳皆知了。各種各樣的傳言和猜測不徑而走。有說他貪污公款被抓起來的;有說他與段清蓮亂搞男女關系,還生了娃娃,被抓起來的;還有說是上面有個什麽人叫他逮魚送去,他沒送,故意找他的漏眼的。總之,說什麽的都有。
杜桂英氣得要死,她想打上段清蓮的門去興師問罪,可有人勸她,捉奸捉雙,拿賊拿贓,沒得人親自逮到,人家不認帳,說你污賴,你咋辦?
“娃娃都生了,還要咋捉雙?”她說。
“要是人家不承認呢?你拿啥子來證明是他們兩個生的?”
她想也是,無憑無據的,也就沒敢打上門去。但是她心中那股惡氣也沒有發出來,反而使她越發的招架不住了。她倒床了,半個多月沒出過門。聽說,她起來解手,一不小心,還把腸子掙出來了。四處請人把腸子塞進去,但請了幾個人,都沒塞好。
半個月以後,公社的那個幹部又帶着郭銀河他們來了。
這次,王國林挺主動地把他理好的票據和帳本抱出來放在桌子上。會計們就開始一一查對,他就在旁邊候着,随時準備回答提出的問題。
這一查,就查了三天。這三天當中,查帳的人提出了很多問題。王國林因為連自己都不清楚,急得滿頭大汗也回答不上來。結果是,票據不清,帳目不全,不知道中隊到底有多少錢,多少糧,多少物。
“明天我們分三路查,”公社幹部說,“一二中隊的會計,去公社糧站,把這幾年賣糧賣油,包括賣豬補貼,所有的帳目票據抄回來。三四中隊的會計,去供銷社,把這幾年的帳目票據抄回來,特別是交售草紙的帳目。六中隊的會計,哎,王國君在屋頭不?”
“應該在哦,他成都住院回來後,好象都在屋頭哦,”郭銀河說。
“哦,好,叫他和六中隊的會計一起,去查出納的帳。”
王國林心頭不踏實了。他從報紙上看到過關于□□五反和四清的政策精神,他曉得,他這種情況,給他戴個貪污公款的帽子是綽綽有餘的。以後會咋處理他,他不知道,也無法猜想。
李世民心頭虛了。他是保管,會計那裏沒得帳,他也就無法說清楚有多少庫糧了。即使他說得清,可別人會信嗎?但他又反過來一想,當保管這麽多年,每進一筆,出一筆,他都記得非常詳細清楚,每次盤庫,實物和帳目沒有多大出入,只有長,沒有折的。他自己也沒有抓過一把糧食揣回去喂雞,他沒啥好怕的。
出納劉顯文也不踏實了。會計帳目不清楚,他怎麽說得清呢?盡管這麽些年來,他就象一把鎖一樣,死死地看着中隊的錢,一分也沒有亂花過,更沒有揣進過自己的腰包,但難免有人會說會計出納串起來吃錢的。他感覺,他即便有一千張嘴也無法說清了。
一時之間,整個中隊,從上碥碥到下碥碥,都處在驚恐、茫然、期待甚至幸災樂禍的心境中。
杜桂英的病情加重了。有人問王國林的大兒子,聽說你們請了個骟雞的來給你媽醫病,醫好沒嘛?答道,好是好了,就是下面還有一個洞。惹得衆人哈哈大笑,而那小子根本就不曉得別人在笑啥子。
公社幹部帶着六中隊的會計和王國君去了劉顯文家同他對帳。郭銀河帶着幾個會計,叫了幾個社員,把公房倉裏的糧食翻出來一一過稱,然後,同李世民的帳目比對。
幾天以後,四清工作組在公房裏面開會,把中隊上的幹部和貧協會的代表都請去了。王國君也被叫了去。
大隊會計郭銀河公布清查結果:
“從會計帳上看,不清楚中隊現在有好多錢,好多糧,好多物,”郭銀河說,“通過盤庫,與李世民的出入庫帳目比較,糧食比帳面多了33斤。出納劉顯文那裏,庫存現金528元,其中信用社存款500元,流動現金28元。存在的問題是,有幾筆帳,出納帳上有,會計帳上沒得;有幾筆,公社糧站和供銷社有,會計和出納帳面都沒有。總的情況就這些。”其實,郭銀河清楚,他有意地把情況說得模糊了,問題比他說的要嚴重得多。工作組的其他人,也覺得都說到了,也不好再說什麽。
公社幹部說,“公社黨委,根據縣委的安排,組成四清工作組,對全公社所有中隊的帳目進行了清查,雖然都有一些問題,但象你們中隊這樣的問題,還沒有看到過。王國林,作為中隊的會計,管家,置黨紀國法于不顧,搞成這個樣子,問題是很嚴重的。
“經過公社研究,鑒于王國林同志這種情況,決定暫時停止王國林同志中隊會計工作,由王國君同志暫行代理。
“截止今天,也就是1965年7月15日,五中隊庫存糧食10587斤,其中有10000斤是儲備糧,587斤是種子。庫存現金,528元。
“王國君同志,是老黨員,老幹部了,有很多的經驗。公社黨委相信,你們中隊今後會把工作搞好的。”
“四清運動正在按上級要求認真地開展,将來會更加深入。你們中隊的幹部,要站在□□革命路線上,清思想、清政治、清組織、清經濟,發展生産,鞏固集體經濟,把中隊上的事情搞好。王國林的問題,咋處理,等公社研究後再定。”
散會了,各自朝自己家裏走去了。王國林、李世民、劉顯文、郭銀河、王國君,他們各自是怎樣的一種心态呢?
“我入黨的申請……?”郭銀河把公社的幹部送到幺灘子,他怯生生地問道。
“哦,現在四清工作很忙,還沒有說這個事。等忙完這段再說吧。”公社幹部說完,過河去了。郭銀河站在那裏,許久才慢慢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