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段清蓮買魚
? 轉眼間,這一年的夏天到來了。
天氣熱了起來。麥吊子黃了,油菜角黃了。風吹着樹枝上的新葉,在陽光下閃着細碎而耀眼的光。田角上那根棲蒿樹的葉子已經可以遮陽,沙洲上的水麻柳正旺盛地生長。黃沙壩的旮旮角角,都是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
河水比往日多了一些,跳動得更歡了,浮在水面上的石頭越來越少。河邊上的嫩草在河水攪動的氣流中搖曳。
段清蓮端着一盆衣服來到棲蒿樹下。她把衣服倒在河邊的嫩草上,在一塊卵石上蹲下來。河水十分清澈,她的影子映在水裏,随着河水的跳動而晃動着。她就勢照了照,水中的她令她大吃一驚!她的頭發變得暗黃;她的臉頰瘦削不堪,顴骨高高聳起;她的眼睛大而無光,眼角起了皺紋,眼白多而灰暗;她的頸子小了,而且青筋暴出,沒有了往日的光澤;她的胸脯扁平,鎖骨突出。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地方就象剛剛壘起來的栽紅苕的土埂埂,一條一條挨班排列突兀明顯。她的原本鼓脹而高挺的乳房,就象倒盡了貨物的麻袋,幹癟地吊在胸前。看着自己這般模樣,她心中湧起來一陣陣的酸楚,鼻子裏象被什麽堵住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起轉轉來。
她緩慢地拿了一件衣服放在一個大石頭上,右手拿起一根捶衣棒,噗噗噗噗地捶起來。捶一陣,搓一陣,淘一陣,又再捶一陣。那噗噗的聲音,在夏天的空氣裏有氣無力地緩慢地飄蕩着。
張君儒被他老婆帶走,使她好象一下子掉進了萬丈深淵。天也黑了,地也暗了,人也沒有了。這幾個月來,她們一家四口的日子越來越難,尤其是在這個青黃不及的時候。要不是在中隊上借了一些儲備糧,就連飯都沒得吃的,更別說油葷了。她瘦了,她兒子十七八歲了還又瘦又小,她女兒站在那裏就象一根幹柴。尤其是那個孽種,沒有奶水,只吃點稀飯,米醬子沒有油,連糖也沒有。一歲多了,還小得可憐,一把都捏得到。她看在眼裏,痛在心頭。
她的鄰居,叔爺長輩,親戚朋友,擠出一些肉票、糖票給她,她好生感動。但是,那得要錢買啊。開頭還能想些辦法,弄些菜啊,竹子啊什麽的去賣些錢,買回來給他們吃。可是現在賣得成錢的東西早就沒有了。沒有錢,再多的肉票糖票也都沒有意義了。為此,她常常一個人悄悄流淚。
她想過叫張君儒将那孽種帶回去算了。可看他老婆和他吵成那樣,她知道不可能,就提都沒有提。她想過把他送人。可是她又舍不得,畢竟那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啊,哪個做父母的不疼愛自己的兒女?再說了,送給誰啊?這種年景連養活自己都困難,誰還願意吃苦受累去養活別人生的娃娃呢?說要把他丢毛廁頭淹死,那也只是心頭毛起來的時候的一句話而已。
忽然,“撲嗵”一聲,不知從哪裏飛來一個什麽東西砸在她面前的河水裏,水花濺了她一臉一身。
“啊呀!”她忽地蹭起來,“日你媽喲,哪個龜兒子要死啦?!”她扭頭一看,王國林正笑嘻嘻地站在她背後的田坎上。
“滾你媽……”,她正想狠狠地罵得他狗血噴頭,忽然看見他手上提着的魚,她心裏一咯噔,卻沒有罵出來。“喲,我還以為是哪個遭天殺的,原來是你呀,差點就罵人了。”
“嘻嘻,打是心痛罵是愛,你又不是第一次了,”王國林笑着說。
“喲,你那兩條魚咋啷安逸呢,才逮的?”她問。
“啊,你沒看到還在跳啊?”
“賣給我算毬,幹不幹?”
“不賣,”王國林說。
Advertisement
“喲,翹起了嗦?你兩條的嘛,賣一條給我又不關事,”她說。
“你買來幹啥?賣一條給你,就不夠我吃了。”
“哎呀,你是魚老鸹,還愁沒得魚吃哦,一起賣給我。我熬點魚湯跟那個孽種吃。媽喲,看到就要餓死毬。”她說得非常誠懇。
“哦……好嘛。那就一起賣給你,拿兩角錢就是了,”王國林說。
“哎呀。道謝了,道謝了。等娃娃長大了,我叫他好好感謝你!”
“咋感謝我?叫我爹啊?”說完,王國林嘻嘻笑起來。
“你看你,又沒正經了。”這句話,她說得非常的文雅。要是在先前,她脫口就把他的先人板板操來翻轉了。
王國林轉身走了,段清蓮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湧起感激之情,她再一次地大聲說道,“道謝了哈!二天有吃不完的魚還是要賣給我哈!”
“要得。”王國林回頭朝她笑笑,徑直回家去了。
兩條魚差不多有兩斤。雖然缺油,也缺少香料,但那畢竟是葷腥,只要有鹽,那就比什麽都好吃。晚上,她們一家四口飽餐了一頓,個個懷揣着美美的滿意進入了夢鄉。小家仁一聲也沒吭,一覺睡到第二天早晨太陽有一竹杆高了才醒來。
此後,王國林隔三差五送過幾回魚來。段清蓮給他錢,他不要。他說反正也不是買來的,是河裏邊吃青苔長大的。這段時間魚都在産子,好逮,只要有時間就逮得到。他是看三個娃娃慘,才送來的。他說,娃娃些都是吃長飯的時候,不能虧了他們的身體。她知道他說這些話的意思,知道他心裏在打小九九。她想,暫且不管那些,先把娃娃們弄巴适再說。于是,她就象做順水人情一樣,接受他的饋贈,沒有推辭。再後來就來者不拒了。
兩個月以後的一天,段清蓮跟随大夥從看燈山把一百多斤岩板灰背回紙廠的時候,天已經黑盡了。她感覺很疲憊,交了石灰就徑直朝家裏奔去。回到家裏,她感覺很不舒服。從看燈山把一百多斤岩板灰背回紙廠,幾十裏路,上坡下砍走了幾個鐘頭。天氣又大,石灰又是熱的,在背上烘起,走不了幾步,額頭上的汗水就往下滴,背上的衣服全濕完。衣服濕了又幹,幹了又濕,也不知道濕了幾回幹了幾回。用手一摸,頸上胸上,一層厚厚的鹽花,一搓便是一大砣;頭上,臉上,身上,腳上,就象被鹽巴包裹着,難受極了。
桂花叫她吃飯,她說,“你們先吃吧,把乖乖喂飽。”說完,她拿起一張洗臉帕和一片皂角就出去了。
來到河邊,她把頭埋進河水裏,讓河水盡情地沖刷她的頭發。末了,把皂角往頭發上一抹,便泛出了許多的泡泡。她搓揉了一會兒,再把頭埋進水裏沖沖,便覺得渾身舒坦了許多。
她把皂角抹在帕子上,蘸了些水,把頸項擦了一遍,然後,把胸脯、背、腰、肚皮也擦了一遍,頓時覺得神清氣爽起來。
她看了看周圍,沒有人影。她向□□柳樹下挪了挪,脫下衣褲,蹲在水裏,把所有能洗的地方都爽快地洗了一遍。她揩幹身上的水,迅速地套上衣褲,又回到先前的地方,挽起褲腳,坐在石頭上慢慢地,舒舒服服地洗她的腳。随着她不停地搓揉,一天來的勞累,漸漸地就煙消雲散了。她輕輕地搓着,慢慢地揉着,享受着河水那輕輕的,柔柔的,閃亮的美。
“噗嗵!”一個小石頭掉在她面前,濺起一股小小的水花。這次,她沒有驚,沒有怕,也沒有罵出來。她擡頭一看,對面河心裏有一個人影,好象在向她招手。她一看那幹瘦如柴的影子,就知道是王國林。她遲疑了一會兒,還是踩着石頭過去了。
王國林站在那裏,面前放着一副魚網和一串魚,挺大個的,看樣子有四五斤。魚兒的尾巴還在不停地翹動着。
“給你。”他說。
“哦,可我,咋謝你呢?”她嚅嚅地說。
“你想咋謝我呢?”聽得出來,他說這話時,聲音有些變調了。
“我啥都沒得,能咋謝你?”
“你有啊。”
“有啥?”
“你就是啊,嘻嘻……”
“……”
他上前一步,拉着她的手,拉她坐在地上,順勢把她抱在懷裏,那麽緊,那麽緊。繼而伸出他的手,在她身上抓摸起來。他嘴裏嚅嚅着,“仙女,仙女,我想你好久了,你就……”
她沒有反抗。她渾身顫動着,頭腦嗡嗡作響。她很矛盾。她就知道,這樣的事情早晚會發生的,她多多少少也有一些心理準備。她想拒絕他,但是她沒有說出來。她的孩子們,尤其是小兒子需要他逮的魚。她也需要男人,甚至非常盼望得到男人的愛撫。雖然在她心裏,她想要的并不是他這樣的男人,但是,她也是一個知情懂禮,有恩必報的人,就算為了他送的那些魚,她也應該适當給他一定的報答——她也只有用這種方式才能夠報答他,也只有用這種方式報答他,他才會滿意。
但是,她不喜歡他。這倒不是因為他黑瘦,長得不帥。在她眼裏,他就是一個花花公子,一個一出門就到處拈花惹草的主。被他玩過的女人,只是聽說過的就不止一個,其中還包括別家的黃花大閨女。一想到這些,她就胸生厭惡,心頭發嘔。但是事已至此,說這些已經沒得用了。今晚,她得應付着才能過得了這一關。她左思右想,把心一橫,豁出去了!管他呢,蘿蔔扯了窩窩在,反正也不吃虧。她閉上了眼睛,靜靜地躺在他的懷裏,任由他擺布……
吃完兩塊嫩玉麥粑和一碗煮豇豆,天已經看不見了。桂花早已經把豬喂飽了。沒什麽事了,又看不見,段清蓮就催足她的兒女們早點睡,不要點燈了,煤油節約點,農忙的時候用。
這日子真難熬啊。一天到黑,除了上工做自留地割豬草喂豬以外,要啥子沒得啥子。白天還好點,上工,有事做,那麽多人在一起,吹牛談天,開玩笑逗起耍,嘻哈打笑的,一天一晃就過了。可是到了晚上,天一黑,各家關門閉戶。想給孩子們補補衣服做雙鞋,沒得亮,看不見。冬天還可以一家人圍在一起烤烤火,可夏天,沒因沒事,又熱,只好趟在床上數瓦片子。農忙時間,活路做累了,趟上床就睡着,醒來早已大天八亮,匆匆忙忙吃了早飯又忙到上工。那腦殼頭緊巴巴的,根本就沒得時間想別的事情。可是到了農閑,一天到黑沒得事,那心頭就空空的,七古八雜的東西就都蹦了出來。哎,惱火!
她洗了腳,關好門,趟在床上,但沒有一丁點睡意。昨天晚上的情景,就象電影一樣,一幕幕再次重現在眼前。她興奮,她滿足,就象是龜裂的土地上下了一場透雨,又象是一個快渴死的人被灌下了一桶蜜湯。直到此時,那種無盡的蜜意還在她的體內流淌。她渴望那樣,她非常需要,她特別地需要。
但是,她又害怕。她非常清楚那樣做的後果。她生張家仁,那可以說是受了騙。但那還是有底有實的,張君儒的種,任何人都找不到啥子說的。但是和王國林這樣,要是有了咋辦?那可是無法掏出來的哦,有了就只有生下來。生倒是不怕,可生下來咋辦?一個沒得爹的娃娃,人家會怎麽看我都還無所謂,可這娃娃就得在人家的口水和白眼當中過一輩子,一輩子就是個野種、私娃子。一想到這,她自己的背心都涼透了。她決定從此以後不再和他來往,她得維護自己還有她兒女們的名聲。她不能再幹這種事了,一定不能了。她幾乎下定了決心,再也不理他了。
第二天上工,王國林從她身邊走過,對她說,晚上聽到騎馬子(青蛙)叫就出來。她沒有搭理他。
晚上,她吃了晚飯,洗了腳,上床去數瓦片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迷糊中聽到旁邊地裏有騎馬子的叫聲,“呱——呱——呱呱——呱呱”,她知道是他來了。她沒有起來,她厭惡騎馬子,她要和他一刀兩斷。
她翻過身去,拉了鋪蓋把自己的耳朵蓋起來。
那騎馬子又叫了,“呱——呱——呱呱——呱呱”,她還是沒有起來。過了許久,叫聲越來越近,幾乎是在院子裏了。
她怕兒女們,也怕隔壁大伯聽出點啥子來,不得不起來穿好衣服,輕輕地把門打開,蹑手蹑腳地走了出去。
王國林手裏提着一串魚站在竹林下面,見她出來了,把魚舉到她面前晃了晃。
那一串魚有四五條,差不多有兩斤重。“拿去,”他說。她遲疑了許久,還是伸手接過魚來。
他抱着了她,抱得那麽緊。他的這一抱,她心中的蜜意又被激發起來,心跳加速,喘出粗氣,渾身發燙,就如烈火在熊熊燃燒。她迫不及待地貼緊了他。
他把她手中的魚拿過來挂在大門的門扣上,拉着她離開竹林,下了坡,過了河,直奔河心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