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段清蓮跳河
? 九 段清蓮跳河
臘月二十六,杜文龍和他老婆老梁嫂嫂——大家都這麽叫她——收工回來,看到他家門外的地坎上坐着一個年輕女人和兩個孩子。杜文龍叫老梁嫂嫂去問問,是哪個,在那坐着幹啥。
老梁嫂嫂上前問道,“你們在我的門口上坐起整啥子?”
那女人忽地站起來,“你們是杜隊長不?”
“是啊,你是哪個,在這坐起幹啥?”杜文龍問。
“啊,杜隊長啊,你要為我作主啊!”她說着,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拉着杜文龍的手臂傷心地大哭起來。兩個小娃娃見狀,也跟着嚎哭起來。
“哎哎哎,你咋的嘛,啥事嘛,你不要哭嘛,啊?”杜文龍邊拂開她的手邊問道。老梁嫂嫂也上前一步拉那女人起來。
“我是張君儒的女人啊,這是他的兒女啊,他不要他的老婆娃娃了呀,不要我們了呀!啊哈哈……”她越哭越來勁了。
“嗯?他老婆不是早死了嗎?我們這兒的人都曉得他老婆難産死了啊!”老梁嫂嫂說。
“放他媽的狗臭屁!哪個短命的說老子死了?遭天殺啊!嗚嗚嗚嗚……”那女人一聽說她死了,氣不打一處來,一邊哭,一邊大罵起來。
“他說的啊,他不說哪個曉得呢?”老梁嫂嫂不高興了,“你這不是在罵我嗎?”她想。
“你說你是張君儒的老婆?有啥證據嗎?空口無憑,我還說我是他老子呢。”杜文龍說道。
“啥?”那女人停止了哭嚎,把帶着淚水的眼睛一鼓,吼道:“你說我不是?我可是個正派女人哈,我能拿這種事情來毀我的清白?哼,你拿去看哈子!”一邊憤憤地叨叨,她一邊從懷裏搜出一個包來。她把包打開,雙手捧着,送到杜文龍面前說:“你好好看清楚,這個是啥子,這些人是哪個。”杜文龍看了一眼,裏面是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還有一張照片。
照片上有四個人。兩個大人,是張君儒和眼前這個女人;兩個孩子,也是眼前這兩個孩子。那張紙展開來,是一張蓋有新津縣永興公社大印的結婚證。
杜文龍和老梁嫂嫂對視了一下,都沒有開腔。那女人緊緊盯着他倆,露出急切期望的神色。
老梁嫂嫂說,“哪你咋不去找他們啊?”
Advertisement
“咋沒找?那個短命的躲着不敢見我們,那個騷貨拿起撈草耙趕我們,還從毛廁頭舀出屎巴巴來,要潑我們。我們沒得辦法才來找你們的嘛。”那女人說着說着,又抹起眼淚來。
“哦。”
“老梁,天都快黑了,你先叫他們進去吧。”杜文龍說。
“好嘛。”老梁嫂嫂皮搭嘴歪地領着他們進去了。
杜文龍叫上隔壁的李世民,朝王國林家走去。
晚上,中隊的幹部:中隊長杜文龍、中隊會計王國林、出納劉顯文、保管李世忠、記分員王學文,在王國林家召開了一次中隊幹部會,研究已經發生在他們中隊上的有史以來最重大最複雜最難處理的事情。
“張君儒有婆娘。今天找他來了,還帶着兩個小娃兒。”杜文龍很為難地說。
“是真的嗎?”王國林有些吃驚。
“真的,結婚證和照片都帶起的。”杜文龍說。
“哎……”李世民一聲嘆息,心裏暗自高興:幸好沒讓他在我那兒繼續住哦。
“這張君儒,哎,咋渾整嘛,硬是……”劉顯文顯出很沒面子的樣子,後悔極了。這張君儒是劉顯文通過他們親戚關系找來的。出了這樣的事,劉顯文覺得自己臉上都無光。那女子咋整?段清蓮咋整?那娃娃咋整?“哎,造孽!”他嘆道。
“我們幹脆不請他了,”杜文龍想了想說。其實,大家早就對張君儒有些擔心了。杜文龍這麽一說,也真的道出了大家的想法。
“是不能再請他了。可紙廠還辦不辦呢?”李世民說。
“我覺得要辦哦。咋說呢?紙廠一年給中隊上掙好多錢啊,沒得這個紙廠,那就沒得經濟來源喽,日子就要惱火得多哈。”劉顯文是出納,管錢的,對這個紙廠的重要性,當然是再清楚不過了。因此,杜文龍一提出來,他就第一個表明了态度。
“我還是認為要堅持辦。如果不辦了,我們中隊的吃飯問題就更惱火了。但是有一個問題,那紙廠在六中隊的地盤上,一想到這個,心頭總是梗起梗起的,不安逸。”李世民說。
“如果不請張君儒了,這紙又哪個來抄呢?”王國林又提出了一個問題。
“我們可不可以把紙廠搬回來?如果搬回來,又修在哪裏呢?”李世民好象是自言自語地說。
“李代聰和王國成跟到跑那麽久了,學到點啥子沒有?”杜文龍想到了他們兩個。
“聽他說呢,好象他搞得來了,我也沒看到他抄過。”李世民說,“王國成在家的嘛,叫過來問問就曉得了嘛。”
王國成就在王國林的隔壁,正好在家,一叫,他就過來了。
聽了王國成講的情況後,大家心裏似乎都有了點底。他們在對方方面面的情況進行了分析研究之後,做出了幾項有些冒險但又不能不做的決定:
一,辭退張君儒;
二,過了年就把紙廠搬回來;
三,以後不再請外面的匠人,由李代聰、王國成來承擔抄紙的工作。以此為基礎,培養和發展一批自己的懂得抄紙技術的人。
王國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興奮。張君儒暴現了,他老婆打上門來,揪着耳朵提了回去。安逸,嘿嘿,安逸!
張君儒被他老婆拉回去了,段清蓮陷入了極度的悲憤當中。在這場情感游戲中,她負出了巨大的代價。本希望能夠平靜地生活,可得到的除了短暫的愉悅之外,就只有瑣碎的事務、旁人的白眼以及被欺騙的屈辱。
她恨他。他不該長得那樣的強壯,他不該有那樣的軀體。他不該做什麽紙匠,更不該到五中隊上來賣工。當紙匠就當紙匠吧,萬不該闖入她的生活,更不該欺騙她自己老婆難産死了!
她恨他。為什麽有老婆要說沒老婆?!他那老婆也不錯啊,那麽好的一個老婆,放在家裏,不好好地對待,還要跑出來偷雞摸狗!竟然摸到老娘的頭上來了!還騙老娘說沒得老婆。欺負人!……哎!偷了就偷了吧,曉得自己有老婆,為啥不把她們弄巴适點,不讓她們來鬧呢?有老婆你可以跟我說呀,我也不是那種不通情理的人。我早點曉得我也可以幫你把事情擺平啊,我可以倔點,她當老大,我當老二啊。只要不鬧,你新津有一個家,有老婆有娃娃,這裏有一個家,有老婆有娃娃,哪點不好?你想在哪個家住就在哪個家住,或者這個家住幾天再到那個家住幾天,那不是很好嗎?你卻要兩邊哄。這下安逸了?你倒是一拍屁股走了,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我的臉往哪兒擱?!
她恨自己。為啥就那麽離不開男人?為啥非得要喜歡上他?為啥就相信了他騙人的鬼話?為啥就那麽輕易地就把自己珍貴的東西給了他?她恨自己那不争氣的心,見到強壯的男人就朝那方面去想,就呯呯亂跳,裏頭就有一股股的暖水一湧一湧往上沖,弄得她頭腦嗡嗡作響天旋地轉天昏地暗。她恨自己那不受控制的身,看到男人就要脹鼓鼓就要麻酥酥癢些些。她罵過自己,罵自己是個騷女人,蕩婦,蘇妲妃番金蓮。她想過要努力克制自己,不朝那方面想。可是無論她罵也好,克制也好,不但不起作用反而變本加厲地一發不可收拾。她不只一次地問過自己,我為什麽是這樣的呢?別的女人也是這樣的嗎?
她很後悔。她不該對她的死鬼男人那樣。她如果克制一點,或許她那死鬼男人就不會死,也就沒有後來的是非了。現在想起來那時候她真的有些過分,不管農忙農閑春夏秋冬,除了那幾天以外,她是想要就要,有時幾乎天天都要。她也覺得過火了。她想克制,等他休息幾天。可是,情緒一來了她就控制不住自己,猴急猴急地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狂風暴雨颠鸾倒鳳。有幾次,他們在自留地裏種菜,種着種着她激動起來了,丢下鋤頭拉着男人跑回家去就翻江倒海。人說那幾天不能幹那事,可她卻特別想。有幾次她幹了,卻也沒如別人所說得什麽病,反而還覺得身心愉悅無以言表。“哎,女人哪!”
看着躺在篾篼裏手腳亂舞嗷嗷亂叫的小雜種,她氣不打一處來!“孽種!”她心裏罵道。她想舀一瓢水來,把他溺死,但她沒有動。她想把他丢進水缸裏淹死,但她沒有動。她想把他甩到豬圈裏讓豬把他吃掉,她也沒有動。刀,刀呢?拿刀來把他宰來煮起喂狗!
“天哪!我該咋個辦哦?!”她心中喊道。張君儒那個沒良心的,狠心地丢下她們娘倆,頭也不回地走了!我一個婦道人家,咋養得活他啊?哎呀,幹脆,我去死了算毬!
她沖出家門,外面一片黑暗。她借着昏昏的光亮沖到河邊棲蒿樹下,她想跳水淹死自己,但是水太淺了,跳下去也淹不死。她在石頭上坐了很久,想了很久,她覺得這樣活着一點意思也沒有。一股無名之火猛然從心底湧上來,她忽地站起來順着攔水埂外面長滿巴地草的河灘向高車灘沖去。
她站在高車灘的高坎上,眼前一汪綠水,在天幕下泛着細碎的光。她正要往下跳,河裏的波浪閃爍起來,耳邊響起了一個聲音:“清蓮,你不能死啊!”。“死鬼,你死得,我咋就死不得?我就死給你看!”
她往下一蹲準備用力一跳結束自己,可腳還沒有離地,“媽——媽——媽媽——”的呼喊聲又讓她停了下來。尋聲望去,她看到一朵小火星。她知道這是她的兒子和女兒打着火把在尋她。聽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她的心裏一下子湧起來一股難言的心酸與痛楚。她一下子軟了下來。兒女是娘的心頭肉啊,啥子都舍得,有哪個當娘的舍得丢棄兒女呢?他們還這麽小,我要是死了,他們又咋整呢?想到他們,她胸中的怒氣平和了許多。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傷心,委屈,無奈一股勁兒地沖刷着她,淚水嘩嘩地流着,她真想嚎淘大哭一場啊!
這人太沒得意思了,她想。活在這世上,好象啥子都不是自己的,好象啥子都不能由自己作主。吃的穿的自己管不了,想吃沒吃想穿沒穿,要錢沒錢要糧沒糧;生,不是自己作主,死也不是自己作主,想死,也都死不下去!
“那個孽種,張家仁,這個時候不曉得是個啥情況了?”她的眼前又出現了那寬寬的額頭,四方臉蛋,黑黑的皮膚,一雙迥迥有神的眼睛。她的心裏湧起來一陣陣溫馨。但是一想到她的處境,仍然壓不住冒出火來。
“管毬得他呢。”她想,“連我自己都沒得法了,還管他們幹啥。張家仁,張家人你就帶回你張家去啊!咋不帶起走?咋不敢要?還男人,啥雞巴男人?男人就他媽一個個都是軟蛋,說話硬梆梆,遇事不敢當!”
想是這樣想,真正要做,她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的。她坐在巴地草上,一手撐在膝上托着腮,看着靜靜流動的河水。
“這做女人真難。”她想,“吃虧太多了。她好象生來就是為了別人的。生娃娃自己痛,痛死痛活生下來,還得自己去養,下輩子老子再也不做女人了……”
“啊呀!……哪個,哪個?你……是人還是鬼?!”王國林從劉水碾下面逮魚回來經過這裏,冷不丁看到個黑影,驚恐地叫起來。
“你龜兒子才是鬼哦,你媽你都認不得了?”段清蓮冷冷地道。
“喲嗬,仙女,咋一個人在這啊?幹啥?跳水啊,還是等人啊?嘻嘻……”王國林嘻嘻地笑着說。
“笑,笑你媽個鏟鏟!老娘心頭不高興,你各人爬!”
“好好,我爬,我爬。我惹不起還躲不起?”王國林自覺沒趣,自嘲着走了。
夜深了。段清蓮在酸酸楚楚的心境中,拖着沉重的步子,無奈地回家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