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張麗英送王國君
? 天剛剛昏昏亮,王國君就挎着他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挎包出了門。他今天要去縣醫院看病。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王國君時常夜間出汗,經常發燒,睡不着覺,心跳得厲害;渾身無力,腦殼昏沉沉的。每天吃得也不少,但卻越來越消瘦。他在公社醫院找他本家侄兒王學武評了幾次脈,開了幾付藥吃了,也沒有見什麽效果。尤其是陳冬秀那麽一鬧騰之後,他的病情一天比一天更加嚴重起來。
想起那件事,他心裏就痛得慌。陳冬秀那一刀子,實實在在戳在他的心尖尖上了。那個痛,那個悲傷,恐怕這一輩子也難以磨滅。
那天,上午檢查完七大隊的會計帳,下午該檢查五大隊的。有人說,下午是不是可以休息一下,明天再來檢查。這些天天天跑,一天跑兩三個大隊,的确有點累了。他想了想說,好吧,那大家就休息半天,明天再檢查。大家也就各自回家去了。
張麗英說,她有些拿不穩是不是沒有問題,叫他去看看。他便同張麗英一道去了辦公所。他細細地看了張麗英的帳本,對她帳面上的幾個小問題提了一些改正意見。張麗英也提了幾個問題,他詳細跟她解答了。
張麗英從她的挎包裏拿出一個盒子遞給他。說是這次去探親,給他帶的禮物。他打開盒子,裏面是一把很高級的刮胡刀。
突然,辦公室的門“呯”的一聲關上了。緊接着門外傳來幾聲大喊:“你們快來看哦,張麗英偷男人哦!快來看哦,張麗英偷我男人哦!”一瞬間,辦公所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齊齊的圍攏過來。陳冬秀又哭又鬧,又抓又打,鬧騰了好一陣子。開始人們還勸的勸拉的拉,叫他們不要鬧,各自回家好好說,鬧兇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可越是這樣,陳冬秀就鬧得越兇,越是不依不饒。後來大家都覺得沒趣,女人帶着孩子回家去了,男人也跟着離開。
第二天,陳冬秀帶着娃娃回娘家去了。
第二天,公安局的人把王國君帶走了。
第二天,“王國君偷婆娘,被他老婆捉住”成了轟動全公社的令人震驚的特大新聞,成了全公社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上上下下茶餘飯後街談巷議的話題。三五天之內口口相傳,整件事情的過程和細節也都被描繪得活靈活現逼真傳神了。
可是,令所有人沒有想到的是,一周以後,王國君回來了。
當初認定王國君這盤非坐牢不可的人們傻眼了:放了啊?咋的,不是啊?當初不相信王國君會偷婆娘的人釋然了:你看嘛,我說不會你們還不信,結果如何?冤枉不是?當初巴不得就把他關起來判刑殺頭的人失望了:哎,咋會這樣!郭銀河就怎麽也想不明白。
公社跟王國君說,讓他回去好好管管他老婆,別再沒事找事。公安局說了,查無實據,讓他放下包袱好好工作。話說得這麽輕巧,但這件事情可以說讓他在全公社面前面子丢完,威信掃地,無臉見人,他哪能放得下啊?從此,他就整天郁郁寡歡,精神萎糜,病情越來越重,精神越來越差。他不得不向公社領導請了假,回家休息治病。
回家之後,在母親和弟弟王國成的照顧下,他的精神稍稍好了一些。飯吃得多了點,臉色也比以前好了些。白天,他看看書,掃掃地,有時也做做飯。和母親弟弟在一起,他感到很踏實,很愉快。
可是一到晚上,面對那黑咕隆冬的夜,強烈的孤獨、寂寞與無助便撞擊着他的心,使他無法入眠。許許多多的事情也就如電影一般,挨個兒地放影出來。
他感到那件事情不僅突然,而且蹊翹。陳冬秀又是從哪裏知道他會去辦公所的?事前一點跡象也沒有,就象是有人故意設好了套等着他們鑽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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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起陳冬秀,他的心中真的是五味雜陳。他的這個婆娘啊,咋個說呢?那個腦殼!她就沒想想,這麽無事生非地一鬧,把事情弄成這個樣子,除了弄得他聲名狼藉,還差點坐了牢之外,她得到了什麽好處?親者痛,仇者快啊!要是有那個事,你鬧鬧也還可以理解,可是,可是,那簡直就是無中生有嘛!算了,不想這些了。這些,她那個腦殼哪裏想得到!
可是,這事兒……哎,事已至此,想這些說這些也沒有意義了。
休養了幾天,吃了幾付藥之後,他覺得病情并沒有太大的好轉。夜間仍然出汗,背心發冷,心跳得厲害;腦殼轟轟響;手腳無力,昏昏沉沉,茶飯不思。
“我這一生不會就這樣結束了吧?”他想,“我才三十多點啊,本來就很不幸了,要是再這麽早死,這輩子真的就太值不得了哦。”
他跟母親和弟弟商量,決定去縣醫院查個究竟。他母親說,叫他弟弟王國成陪他一起去,說他身體這麽虛,弟弟一起好照應,她也放心。他沒有同意,他說他沒得啥子大問題,不會有啥子事的,一個人去就行了,讓他母親放心。
“哎,苦啊,我的兒呢!造蘖,”他母親嘆息道。
他本來應該順着玉屏山,從鄭碥碥那條路去的。可是不知道咋的,出了門他卻下了坡,過了河,順着河邊向下走。他是在有意地躲着什麽嗎?躲什麽呢?躲她?或許是在躲他們?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但他的确看似無意地走了轉路。
經過高車灘的時候,他望了一眼河對面玉屏山下,朦朦的一片,看不清哪是樹哪是房屋哪是田地。但他心裏非常的明白,她的家就在那根大桢楠樹下面。一想到她,他的心裏就湧起一股濃濃的蜜意,一種深深的向往,既而就是酸酸的、痛痛的、愧疚的情緒。
“她起床了嗎?她昨天晚上睡得好嗎?”他一邊走一邊想。張麗英那清晰的面容又出現在他的眼前。
他本來并不認識張麗英。六大隊那個大隊會計年齡大退下來了,大隊陳書記就提出來,要剛從蒲江中學畢業回來的張麗英當大隊會計,并請示公社同意了。
一天,他正在辦公室裏審查各大隊會計的帳目,六大隊支部書記老陳走了進來。“你不在屋頭把你老婆守到,天天亂跑啥子?”他頭也沒擡地問道。“我來就是看哈你在沒在啊,不把你龜兒子看緊了,你又東整西整的,到處給我擺攤子,還要我跟你掏堆堆……”“你龜兒子,把你自個管好,不讓老子操心我就燒高香了。要喝水自己倒。”說完,他繼續看他的帳本。“……哎,你看了我們大隊的帳本沒有?”老陳喝了口水,湊上去問道。“看了啊。咋的?”“還行吧?”“你教過她?”“……”“你娃娃,自己都是昏的,再教一個啥都不懂的,你說呢?”說着,他打了個眯笑。“哎,我今天來,就是要跟你說這個事啊。我想請你好好教教她,讓她早點熟悉起來。”“這個啊,你就放心好了,公社正要組織大隊會計中隊會計培訓學習,到時候你叫她來就是了嘛。”“要是那樣,我還來找你幹啥?”“哪你啥意思?”“你就不能特別關照關照?”“哦。”王國君似乎明白了點什麽,他那十分帥氣的臉上又打了個眯笑。老陳瞪了他一眼,走了。
他王國君也不是聖人。張麗英的開朗、精幹與美貌在他心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讓他感到很親切。他的潛意識中總是非常願意親近她,愛護她。要不就不會産生那天晚上的事情了。
那天晚上,他深切地感受到張麗英對他的真情,他非常地感動。他覺得有她這樣一個女人愛着真是三生有幸。盡管不可能成為夫妻,不可能生活在一起,但有一份牽挂有一份念想那也是上帝給他的恩賜。在精神世界裏,他應當一輩子珍惜她,那怕并沒有多少機會和她見上一面。
但是,他把她推開了。
一想起這事,他內心深處的那份負罪,那份自責,那分愧疚,還有那份不舍,也在時時折磨着他,使他的靈魂不能歇息。
她怎麽樣了呢?
不知不覺中,王國君已經走到了金鐘山下。天色已經明亮起來。對面高大的筒車正在吱吱呀呀地轉動着,把滿筒滿筒的水從河裏提起來,倒進水槽裏。望着那筒車,聽着那聲響,王國君心中湧起了一番詩意:
你看,晨曦中,在青黛的玉屏山頂上,白藍白藍的天空邊上,飛起一抹紅暈;半部筒車慢悠悠地轉動着;河水沖擊着筒車,發出均勻的嘩嘩聲;車軸“吱——咕——吱——咕——”地唱着,清新而悅耳;筒車上,“嘩——嘩——”的水聲,就是它均勻的節奏。
“啊!”王國君感嘆着,搖着頭,“只可意會,無以言談啦!”他自言自語地一邊說一邊擡腿踏上了轉拐店的石梯。
“你?你咋在這兒?”王國君驚異地看着張麗英問道。
“我在這等那個沒良心的!”張麗英一臉的不高興。
“哦,”王國君心裏緊張起來,“你咋曉得我要走這過?”他問她。
“我曉得啥?人家又沒跟我說。我去趕蒲江,走到這,看到後面有個影子,象是你,就在這等了一會兒。”說着,他們沿着那條石板路朝落平寺走去。
王國君很吃驚,倒不是因為看到了她,而是因為不知道她是咋個曉得自己要去蒲江的,而且這麽早就在這裏等着他了。
“那個瘋子婆娘,你別跟她一般見識……”王國君說。
“不提了好不好。”
“你不生我的氣?”他本來想說,“麗英,你太好了!”可話一說出來卻變了樣。他好想捏住她的手,和她肩并肩地朝前走,可是他沒有那樣做。她卻向他靠緊過來。“生什麽氣?”她本想說,“你曉得就好,”可一說出來,也變了樣。
她沒有生氣!她沒有生我的氣!王國君心裏頭高興極了,許多天來壓在心頭的愧疚與悔恨,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
他曾找了個機會,費了很多的唇舌,跟她作了不少解釋。可她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末了,丢下一句“你別說了”,轉身離去。
他的心懸得更緊,提得更高,心中也更加空曠。他知道,一個人滿腔的情感被人拒絕是個什麽滋味。她這一輩子恐怕是不會再理他的了。
他也曾後悔。他覺得自己也沒做錯什麽,解釋什麽?有必要解釋嗎?再說了,情感上的事情,就憑他那樣不癢不痛蒼白無力連他自己都難以自圓其說的幾句話,就能解釋得清楚嗎?現在倒好,“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弄得自己人也不是鬼也不是,象個犯了大錯誤乞求別人原涼的孩子!
他想忘掉這件事情。犯得着為這樣的事自己折磨自己嗎?
可是事情過去這麽久了,他卻一些兒也沒能忘記,她的影像反而越來越多地出現在他的頭腦裏,揮之不去。每當這個時候,他的心中便有一種不舍,甚至渴望。渴望見到她,渴望和她說說話,那怕就說一句!
她沒有生他的氣,她還愛着他,這使他很欣慰。他想,他王國君何德何能?無非也就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一個膽小鬼,一個缺少擔當膽小怕事的膽小鬼!能得到張麗英那樣無私聖潔而熾熱的愛,是他幾輩子修來的福份。他應該知足了。
“哎,可惜呀!”他嘆道。
“咋的?”
“這麽好的一個女人,卻不能屬于我,”他看着她說。王國君的眼睛濕潤了。真可惜呀,他們兩個相愛相憐相敬相依的人,這輩子卻不能生活在一起。看來他這一輩子只能把她放在心底裏藏起來了!
“好啥子好?白給人家都不要的!”張麗英瞥了他一眼說。從內心說,她那會兒不僅很生氣,而且特別地無地自容。我就那麽濺?濺到把自己拱手送給人家?!我好孬?孬到白送人家都不要?!她想找他大鬧一場,把所有的怨氣一股腦兒向他發出來,要不然她會被那一腔的怨火燒死!她想跳河,她想上吊,她想……可是她都沒有動。她最後去了他男人的單位耍了兩個月。
她想忘了他,這一輩子也不再見他,可是她沒有做到。從她男人那裏回來以後,她不僅時時想到他,而且越來越想得厲害,特別是夜深人盡的時候,想得睡不着覺。
昨天,她從樊莉那裏聽到他要去蒲江看病的消息時,心裏那個激動,連她自己都感覺到不可思義。是哦,我愛他,愛得要瘋了。他也愛我,這我是清楚的。但是我們兩個是不可能走到一起去的。不是我不想,也不是他不想,是我們都生得不是時候。要是我早生十年……
從轉拐店傳來了趕場人說話的聲音,他們加快了速度。他們翻過那道山埂,沿着石板路跨過長嘴山,向落平寺走去。
落平寺在撐腰岩上面的一個山窩裏,離大路還有一段距離。因為年久失修,已經破舊不堪,早已經沒有了和尚和香客。到處是殘垣斷壁,荒草叢生,就連進出的路也被森森的草樹掩蓋了。
“我們去坐坐吧,”張麗英說。
“這……”
“咋?坐坐都不行?”
“……”王國君遲疑着。
張麗英不由分說,拉着王國君就朝廟子後面鑽去。她三把兩把撈了一抱茅草墊在長滿青苔的條石上,拉着王國君坐了下來。
張麗英猛地一下撲到王國君懷裏,抱住了他。王國君沒有動。她仰起頭來看着他說,“咋,抱我一下你也不敢嗎?”王國君看着她充滿了期待、興奮與渴望的眼睛,一股無法抑制的情緒從心底升起來,他伸出手去,緊緊地抱着了她。
她躺在王國君的懷裏,盡情地享受着快慰與幸福,內心裏傾述着對他的思念與愛戀。她沉浸在無比的愛的甜蜜之中。她為什麽會這樣,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曉得他的影像成天都在她的腦殼頭打轉轉,丢不開,趕不走,抛不掉。她明明曉得他是一個有婦之夫,曉得他有兒有女,但是她仍然是那樣的想見到他,那樣的向往他,那樣的期待,甚至是渴望。對他的一切,那怕是一點點的舉動,她都是那樣的關注,都是那樣的在意。他沒在面前的時候,她總是在想,他在哪裏呢?在幹什麽呢?
現在,王國君就在她的面前,她就躺在他的懷裏。她的心早就激動了,那種渴望就如一團火,燒紅了她的臉,燒紅了她的手,燒紅了她的全身!
“你真的不想要我?”
“想要,做夢都想。”
“哪你咋……”
“我怕。”
“我都不怕你怕啥?這種事情多着呢!”
“……”
一陣又一陣的嘈雜聲過後,路上安靜了下來,沒有了人聲。在一陣更為熱烈的緊擁之後,帶着萬般的不舍,他們站起來,走出了殘廟。
張麗英一步一回頭地踏上了往回走的石梯。
“你不是要去蒲江嗎?”王國君問道。
“不去了,我去我媽那兒。”張麗英向他揮了揮手,給了他一個幸福的微笑,轉身走了。
王國君目送她隐沒在轉彎處,轉過身來,下了撐腰岩,走向長灘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