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威嚴
又回到了賢武。
自從五年前離開之後,她終于踏入了這幢建築。
方婷宜站在現代化的精致道館內,眼前浮現的,卻是松柏的莊嚴與雅致。
“還愣着幹什麽,館長和師兄都在等着你。”申波看着站在大廳裏的人,忍不住提醒。
婷宜回過神來,對着他解釋說:“我還是先把衣服換了吧,要是外公看到我穿松柏的衣服,只怕要不高興。” 今早先在松柏集合的,看着大家穿道服出門,她一個人的便裝太過突兀,也就換下了衣服。
申波點點頭,對着遠處一支正在訓練的隊伍,喊了一聲:“梅玲。”
一個梳着馬尾的女孩小跑着過來,直至走到兩人面前,乖巧地喊了一聲:“申波師兄,婷宜師姐。”
申波吩咐道:“帶婷宜去更衣室。”
梅玲看了一眼婷宜身上的衣服,了然地點點頭,“我知道了,更衣室裏有新的道服。婷宜師姐,這邊走吧。”
方婷宜優雅地笑笑。三個人這樣簡短的對話,怎麽就是讓她覺得,她是賢武的客人呢?這樣疏離,這樣陌生,她明明認識更衣室的路,也知道那裏從來都放着新道服。
“師姐,這是小號的道服,你應該合身吧?”
“合身。”婷宜接過梅玲從櫃子裏拿出來的新道服,撕開透明塑料,撲鼻而來一股新衣服獨有的味道。
在松柏,百草洗衣服都是直接用道館裏面生長的皂角的,曉螢管這叫做“合理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資源”;就連新道服,都是拿皂基碾碎之後泡水過濾一遍後才放起來的,所以總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婷宜在換衣服的時候問梅玲,“你們在看到我穿着松柏道服的時候,都說我什麽?”
梅玲原本就很局促地站在原地低着頭,聽了這話,更加不知道要怎樣回答,兩只手抓在身側十分不安。
婷宜笑着寬慰:“別那麽緊張,我就随便問問。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多半是覺得我故意在打賢武的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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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婷宜師姐……”
方婷宜坦然:“也随便你們怎麽說,反正我也不在乎。”
“不是這樣的。”梅玲對上婷宜的眼睛,咬着下嘴唇繼續說:“其實大家都很崇拜婷宜師姐,知道師姐回來了,不管是從前的師姐們,還是新來的師妹們,都很高興。但是、但是我們等了好多天,都沒有看到師姐你,又不敢去問大師兄,申波師兄也不讓我們多管閑事。所在比賽場地看到師姐的時候,我們都是很難過的,以為你不喜歡賢武,所以才不回來的。”
婷宜閉着嘴不說話,她當然不是不喜歡賢武,這裏是她外公守護了一生的地方,也是她母親成長的地方。就連父母兩人的相遇都是在賢武,從某種程度上說,這裏是她生命的源頭。
只是——
方婷宜不想讓眼前這個善良的師妹傷心。
盡管有點殘忍。
比起賢武,她的确更喜歡松柏。
這一點,無關喻初原。
否則,她也不會在沒有喻初原的松柏呆了這麽久。
喜歡,毫無緣由。
“這樣吧。”方婷宜對她說:“這兩天我就待在賢武,你們有任何元武道上的問題,都可以來向我請教。”
“真的嗎?”梅玲睜大了眼睛。
“當然,我是賢武的人。”婷宜理了理身上紅黑條紋的道服,“回去告訴她們吧,就算是邀戰,我也接受。讓我看看,你們成長得怎麽樣了。”
“是,我這就回去訓練。”
看着師妹邁着歡快的步伐離開更衣室,方婷宜僵硬了笑容,目光掃過一個又一個貼着名字的衣櫥。
她叫得出名字的有好些,卻根本想不起來她們的臉。
還不如秀琴,不如曉螢,就連以前不是松柏的黎藍都不如。
她對着偌大的更衣室嘆了一口氣,再次挪動的腳步有些沉重,上頭三樓辦公室裏,也不知道外公和哥哥的那一關要怎麽過。
哥哥的心思他一直都知道。
而外公呢,他會容忍外孫女三天兩頭待在讓他女兒變成植物人的地方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咚咚。”方婷宜敲了兩下門之後握着手把開進去,等待她的除了外公和兄長之外,還有一道清麗的身影。
“檸姐?”婷宜驚訝地叫出聲,“你不是還在韓國嗎?都說你要過兩天才到啊。”
沈檸笑道:“我比不得你們兄妹高調。消息是故意放出去的,一大幫人圍着我,衆星捧月似的,我可受不了。”
擺成“U”型的沙發,主位上坐着一個白發老人,身着紅色的福衣,這顏色很正,就和國家隊隊服一樣的顏色,同時,也是賢武道館道服的邊紋。
“外公。”她乖巧地叫了一聲,又看向老人右下方穿着一樣道服的少年,“哥。”
“怎麽回來這麽久,也不見你回來賢武找我報道啊。”萬博手裏的拐杖敲着地面,沉悶的聲音讓婷宜背脊布上了一層薄汗。
“我現在在岸大上學,課程很多,比較忙。”婷宜微低着頭,眼睛看着面前的玻璃茶幾,餘光掃視着一遍的方廷皓,一張俊臉面無表情。
“既然這麽忙,為什麽還有時間去松柏呢?”萬博慢悠悠地開口,聲音深沉,威嚴無比。
方婷宜一直都知道,和爺爺的威嚴不一樣。爺爺的威嚴是在商界摸爬滾打,經歷過數也數不清的算計後才一手建立方氏帝國,所以他雖然有時也看着和善,但是那深沉精明的城府總要讓心生畏懼。
外公也是威嚴的,來源于武者本身。高手的氣勢,博大而恢宏,隐藏在每一句言語、每一處行動之中,暗流湧動,容不得任何反駁和挑戰。
婷宜将雙手緊緊握拳放在身側,她能夠聽見自己屏住的呼吸聲。
“我在問你話。”萬博繼續對她說,“為什麽還有時間去松柏?”
婷宜沉默不語,自始至終低着頭。
“咚!”老人拿拐杖狠狠砸了一下地板,“你現在這副樣子在做給誰看!”
“外公……”婷宜小聲地開口,卻不知道要說點什麽。
“你忘了你媽是怎麽出事的嗎?是松柏,是松柏的人!他們害得你媽一直躺在醫院裏,變成了植物人,不會說話也不會動。你現在的做為,是在背叛你媽媽,是在背叛我,是在背叛整個賢武!”
手心裏,微長的指甲狠狠頂着掌心的肉,關節已經泛白,“外公,媽媽的事情,是場意外……”
“你再給我說一遍!”萬博提高了聲音。
婷宜擡起已經微微泛紅的眼睛,“就是一場意外。選手過招本來就會受傷,當時那個後旋踢沒有任何問題,喻伯母和媽媽關系那麽好,她又不是故意的。”
“你現在是在幫傷害你媽媽的人說話嗎?”
婷宜倔強道:“我只是在陳述一個事情。”
辦公室裏的空氣一下子僵硬下來,哪怕是幾口呼吸都顯得格外明顯。安靜、凝重、壓抑,婷宜就那麽看着對面的老人,而對方也這麽看着她。直系的血緣關系,中間隔着一代人,一個年輕氣盛不肯服軟,一個遲暮蒼蒼不肯後退。
終于,老人手中的拐杖脫手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空中旋轉着出去,正中婷宜右腿的膝蓋。
方廷皓和沈檸兩人作勢正欲站起來,他們看得分明,那個力道,十足十,沒有絲毫留情。但是他們心裏都清楚,這股火氣,要是不讓他老人家發出來,怕是婷宜之後的日子更難過,他最讨厭的,便是下懲處的時候有人相幫。
兩人直起來的身子還沒離開又重新陷入沙發。
婷宜吃痛倒地,淚花在眼眶裏打轉,拼命忍住不讓它掉下來,聲音哽咽:“一場意外,你揪住不放,是想給媽媽讨回公道還是滿足你自己的私心?以前一直被松柏強壓一頭,所以非得找個光明正大的緣由把它推入萬丈深淵!你讓大家都過得不愉快,我和哥哥就是你訓練出來作為報複的工具,要是媽媽在這裏,她一定會怪你的!”
“混賬!”萬博從座位上站起來,呼出的氣息吹着白色的胡須,整個身體微微抖動,沈檸見狀,連忙起身攙着他。
“去!”萬博伸出手對着倒在地上的女孩,“去賢武門口跪着。”
婷宜揉着右腳的膝蓋,從地上站起來,面容有些蒼白,忍着痛,一聲不吭地走出了辦公室。
好不容易走下樓梯,穿過大廳,來到賢武大門口。婷宜轉過身,看着眼前金色的“賢武”大字,膝蓋一軟,整個人直直往下栽去,與水泥地面碰撞發出沉悶的聲響。
她咬着牙,調整好姿态,正對着賢武的建築。
她沒有想跟外公頂撞的,不過說了幾句話,到頭來是讓他生氣了。
并不是沒有被罰過,并不是沒有在這個地方跪過,她不覺得難堪,只覺得難過。
大腿上突然傳來一陣震動,婷宜拿出手機一看,上面是沈檸發過來的短信。
“婷宜,在這個世界上,不會有哪一個為人父母的能夠輕易原諒傷害自己兒女的人。千百倍的仇恨和報複,都不為過。”
“都不為過……”她喃喃地念着,“不為過……”
她打開通訊錄,看着喻初原的電話,心情就如同在韓國的夜晚——孤獨、迷茫、恐懼,她會在黑暗中捧着手機,對着那個費盡心思弄來的號碼遲遲猶豫着不敢撥出去。
耳邊是外公的雷霆之怒,眼前是母親到地的畫面。
即便是回到了這裏,方婷宜依然沒能在最彷徨的時候将這個電話撥出去。她可以為若白打這個電話,可以為了松柏打這個電話,但是不涉及到他這麽在意的人和事,她根本不知道怎麽開口傾訴。
方婷宜的視線再次模糊,模糊之中,她撥通了若白的電話。
電話通了,對方卻沒有任何想要開口的意思。婷宜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如果要請假的話,我知道了。”從電話裏傳來的若白的聲音依舊低沉好聽,聲線清俊而飽滿,“……如果要待在賢武,我知道了。”
“若白……”婷宜發出兩個字,可眼淚如同洪水決堤一樣順着臉頰往下,怎麽止都止不住。
她拿手去擦臉上的淚,卻越擦越多。
她拿手去捂自己的嘴巴,卻仍舊發出低低的嗚咽聲。
弓着身體,方婷宜在壓抑的哭聲中淚流滿面。
良久,就在她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準備開口說話的時候,手機傳來一聲短促的“滴”聲。她的心,頓時沉入大海。
若白他——
挂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