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公元前214年※
盛夏時分,烈日當空,照得宮殿上的瓦片都發亮發燙。
樹上旳鳴蟬全都被內侍小心地用蛛網粘住捉走了,高泉宮中寂靜無聲。就連從山坡上潺潺流下的泉水也因季節的原因,淅淅瀝瀝地彙聚成小股水流,沿着竹管導流,灌入新挖的一處小池塘。
這處池塘的一邊,随意地擺放着一些形狀古怪的山石,還有些都已經長滿了青苔。池塘中所植的荷花正在水面靜靜綻放,碧綠的蓮葉漂在池面上,偶爾随着微風滾落一兩滴晶瑩的露珠。間或還有些鯉魚浮上來換氣,蕩起一圈圈的漣漪。
在池塘的當中,有一座雅致的亭臺。從之前的偏殿門口的那座石橋,便可到達池水中央的亭臺。這處亭臺并沒有高出池面太多,坐在其中,就像是坐在水中央,被那些所植的荷花包圍。亭臺四面開放,只是用缃色的帷幔垂下圍住,待有微風吹過,帷幔柔柔地蕩起,影影綽綽可以看到有兩名青年男子正坐在其中。
身穿蒼色襌衣的男子正坐在涼爽的玉席上,靠着憑幾,翻看着手中的書簡。而在他對面,那穿着黛綠色長袍的青年正擺弄着手中的小鼎,神情專注。這尊小鼎通體青色,間或有些許白點或者金砂閃爍其中,竟是通體用青金石所打造而成。
“實田制已在各郡實施,效果極佳,百越三郡竟也要如此施行,難也。”扶蘇輕點手中條陳,淡淡的說道。實田制是兩年前發布的律令,實際叫“使黔首自實田”。黔首是指平民百姓,此項律令即所有地主和農民,按照當時實際占有的田數,向朝廷呈報。所報內容經過審查核實,并統一評定土地的優良劣,推斷出大概産量,計算應納稅額,登記入冊,此後便按照登記數征收地稅。
此項律令發布之後,大秦的稅收又翻了好幾番。畢竟誰都想要占據更多的土地,而相應的就要交更多的稅給朝廷。這實際上就是土地登記而已,至于那些地主私下為了多霸占土地做了什麽手腳,只要不過分,朝廷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于是農民的生命之所以輕賤如草芥的根本原因是朝廷的縱容嗎?)
所以嘗到了甜頭的朝廷,便想把這個律令推行至剛剛平定的嶺南。自兩個月前靈渠建成了之後,始皇一統嶺南,建了桂林郡、象郡和南海郡。
綠袍青年也不贊同這個想法,微一沉吟便道:“畢竟是蠻荒之地,大局初定。且百越三郡,多為密林,恐此地并不以耕種為主,還需多加考慮。”
扶蘇擰了一下濃眉,知道自家侍讀說的是正理。嶺南多的是蠻荒民族,連語言都尚且不通,管理都是問題,更遑論交稅了。扶蘇用手中的竹簡敲了敲面前的案幾,長嘆了口氣:“多此一舉。”
綠袍青年對此等報怨之語,已經習以為常,徑自擺弄着身周的瓶瓶罐罐。
自從一統六國之後,自封為始皇的秦王更是把天下所見之地都歸為自己的領土。南至百越,北至匈奴,都視為囊中之物。可光百越之地,就耗費了七年時間,前前後後将近出動了一百萬大軍。還有修建靈渠的耗用,這百萬大軍的糧草,何時才能從貧瘠的百越收回來?
百越和匈奴還不一樣,匈奴有可能會進犯中原,可百越的蠻族卻無此實力,真不知始皇為何會如此固執己見。
即使是私下獨處,綠袍青年也知道謹言慎行,對始皇的腹诽也深藏心中,并沒有附和自家大公子的評語。他從旁邊的瓶瓶罐罐中揀出一些,往青金鼎中依次傾倒。
“赤鹽半兩、石硫黃半兩、大鵬砂半兩、北庭砂半兩、蒲州石膽一兩……”扶蘇也不奇怪自家侍讀的漠視,反而饒有興趣地看着對方從一個個陶瓶中倒出各種各樣的藥材,大多都是他認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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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開始修習煉丹了?”
“嗯。”綠袍青年點了點頭,自家那個不負責任的師傅讓嘲風傳了話,丢了一屋子的書給他看,也不管他能不能看懂。略一擡頭,綠袍青年便注意到了扶蘇的目光,加重了語氣強調道,“煉丹乃小道,切不可妄信。”
扶蘇撇了撇嘴,知道自家侍讀這是暗示自己不要像他父皇一樣癡迷于求仙問道。扶蘇是不信這世上會有人長生不老的,不過他仔細打量着面前的綠袍青年,也許是對方自小修習道術,修身養性,整個人看起來要比同齡人年輕了好幾歲,介于青年與少年的分界線。
見扶蘇明顯不在意的神色,綠袍青年也并不再勸。他們年紀尚輕,實在是不能理解半截身子已入土之人的心情。但始皇身邊的道士,一個比一個假,綠袍青年幾次想要拆穿他們,卻并無師傅的神通,只好按捺住。
“這青金鼎倒是個好東西。”扶蘇百般聊賴,随口稱贊了一句。
“不及我師傅的烏金鼎。”綠袍青年也随意的回了一句,知道對方心不在焉。
“這是何物?”扶蘇的目光掠過那些瓶瓶罐罐,發現了一個古怪的東西。此物像是一個巴掌大的銅鏡,卻凹了進去,呈倒圓錐形,壁面光可鑒人。扶蘇忍不住坐直身體,伸手拿在手中。此物的背面頂部和銅鏡一樣,頂部的中央有一個蟠龍鈕,周圍雕刻着蟠離紋,間或飾以風雷紋。
“此物名為陰陽燧。”綠袍青年并沒有取笑自家大公子孤陋寡聞。事實上這種物事在現今已頗為少見,也許民間還能偶爾一見,在宮中更是不用想。
扶蘇聞言一震,挑眉問道:“可是‘取明火于日’的燧?”也怪不得他不知道,因為這種燧現今已經很少用了,一般取火是用木燧,或者直接是燧石打火。而宮中更是火種不斷,又豈會用得着這種物事。
綠袍青年知道他所言的是《周記·秋官司寇》中的“司烜氏,掌以夫燧,取明火于日”一句,點了點頭之後又搖了搖頭。
“按常理,五月丙午日之正午鑄造,為陽燧,在十一月壬子日之子時鑄造,就為陰燧。”說完見複蘇依舊一副不明白的神色,便進一步解釋道,“陽燧取天火,而陰燧取月露。”
“那這什麽陰陽燧,不過是既用來取火,又用來凝露罷了。”扶蘇重新依靠在憑幾上,用下巴指了指對方手中的青金鼎,問道:“不用說,這火和露,都是用在煉丹上的吧?”
聽得出扶蘇語氣中的不屑,綠袍青年無奈地笑了笑。他現在可以确認,因為始皇對求仙問道的偏執,扶蘇對待道術那是一等一的排斥。但這并不代表煉丹術全都是诳人之術。
不過,不信好歹強過于癡迷,綠袍青年也沒有解釋,只是随意地笑了笑道:“我也只是為了完成師傅的下的任務罷了,我練的丹我自己都不敢吃,哪敢給別人吃?”他一邊說着,一邊拿起一個細長口的陶瓶,這裏存着的就是這幾夜用陰陽燧存儲的月露。
扶蘇看着自家侍讀輕柔地把那陶瓶中的月露傾倒在青金鼎之中,動作優雅舒展,倒是賞心悅目。扶蘇因此也就不再挑剔自家侍讀作閑事了。反正煉丹歸煉丹,也不耽誤他們聊事情。他拿起手中的條陳,另一只手拎着毛筆,伸手往旁邊的池水中一蘸,再沾着手邊開了蓋的朱砂,随意地往書簡上批注着意見。
綠袍青年的唇角抽了抽,這一盒朱砂好像不是給他寫字用的,而是他煉丹用的……算了,叫人也很麻煩,再另起一盒吧。
自從高泉宮起了這處亭臺之後,除了隆冬時節,他們都喜歡在此處議事。此處四面環水,通向這裏只有從偏殿而過,走那座唯一的石橋,周圍的池塘水淺也藏不得人,談論機密之事最合适不過了。
自從始皇迷上出巡之後,就經常往外跑。綠袍青年理解始皇想要看遍屬于自己的領土的心情,但還是不懂對方為何會如此放心。且不論殘留的六國貴族那層出不窮的暗殺手段,就連朝廷大事,也都甩手給扶蘇。
就不怕回來的時候,連寶座上的人都換了嗎?
盡管動着大逆不道的心思,綠袍青年手中的藥杵卻穩穩地在青金鼎中攪拌研磨着。
也許是用習慣了,有的時候即使始皇在鹹陽,也都是讓扶蘇整理政事,最終呈上去讓始皇審批。其實相比一言九鼎獨斷獨行的始皇帝,善于聽取朝廷意見并且态度溫和的大公子扶蘇,自然是朝臣們更好的選擇。事實上,始皇更适合鐵血的戰國,而扶蘇才更适合戰後休養生息的帝國,這已經是在百官之中默認的事實了。
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始皇一直壓着大公子扶蘇的婚事不松口。底下的那些公子們,倒是有熬不住的,私下養了小寵,甚至還有的兒女都能挽弓射箭了。但別的公子可以如此,卻不代表大公子扶蘇可以如此。
沒有繼承人,還真是個問題。
不過這也意味着沒有極品的岳家摻和,別有心思的重臣們自己當不成未來國丈的,也不想別人占到便宜。所以朝野上下,在扶蘇的婚事上,倒也形成了一個詭異的平衡。
相比之別人的暗中焦急,身為當事人大公子扶蘇卻早已習慣孓然一身。不是說他不想要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和可愛的子女,而是相對于他想要登上帝國寶座的理想來說,其他的意願都可以延後。更何況,身邊跪坐着的忠心侍讀也沒有成婚,從少年相識起,就數年如一日地伴随着他。
也許,暫時不成家也沒有什麽不好的。
母妃逝去的時候,扶蘇當時還小,所見所聞都有些懵懵懂懂。但随着年歲漸增,一些當時完全不理解的細節,慢慢地也都心知肚明。母妃的死,明顯就是因為後宮争鬥失利,甚至更有可能是他父皇縱容之下的結果。
一個沒有母妃和母族支持太子,只能依附于皇帝,做個木偶一樣的繼承者。
不過這麽多年,扶蘇耳聞目睹許多後宮龌龊,再加之趙太後的轶事,也能理解為何父皇仇視女性,終身都沒有立後,也甚少踏入後宮了。
簡簡單單的也不錯,清靜安寧的高泉宮,總比烏煙瘴氣的鹹陽宮好太多。
盡管是毫無形象地斜靠在憑幾上,大公子扶蘇依舊渾身散發着沉穩儒雅的氣質,足以讓整個大秦帝國的女子為之瘋狂。透過帷幔灑進亭臺的陽光已經少了許多侵略性,但依舊耀眼得讓人昏昏欲睡。一雙濃眉微微蹙起,扶蘇打了個哈欠,拿起手邊冰鎮過的花茶輕抿一口,翻開了手邊的另一卷書簡。
“馳道中的上郡道、臨晉道、東方道、武關道都已經完工,棧道、西方道都已經修建得差不多了。”扶蘇放下手中的陶杯,嘆氣道,“父皇出巡之前,言明要修建從鹹陽到九原郡的馳道。估摸着人手騰出來,又要準備開工了。”
從秦統一六國之後的第二年,始皇就開始修建以鹹陽為中心的通往中原各地的馳道。這些馳道之上鋪設了木材軌道,用馬車拉動車廂在其上奔馳,車軌統一都是寬六尺,這就是所謂的車同軌。這些馳道旁有輔道,總共寬五十步,馳道的兩旁每隔三丈栽樹一株,而馳道的中央一條為皇帝禦道,一般人不得行走。
以鹹陽為中心的龐大的交通網絡,可以使各地的物資迅速抵達鹹陽,也可以讓秦軍很快地抵達中原各地。始皇在每一條馳道修建而成之後,都會欣然前去出巡。當然,他也不會忘記修建一條用來抵禦匈奴的馳道。
這條馳道在規劃之中被稱為直道,從鹹陽直達九原郡,全長約有一千八百餘裏。這是一項巨大的工程,不是說動工就可以迅速動工的,扶蘇今日拿出來提一下,只是在和自家侍讀商量一下何時準備為佳。
綠袍青年研磨藥泥的力道一直均勻有力,不曾停歇,他聞言只是微一沉吟,便道:“不止直道,始皇曾言要在五嶺開山道築三關,開發百越之地。始皇如此看重嶺南,北方也正在修長城,恐怕這三關要比直道先動工。”
扶蘇微微皺眉,自家父皇對百越之地的看重,實在是超出了他的認知。
但沒辦法,現在他還不是皇帝,只能遵照自家父皇的旨意做事。
扶蘇摸了摸鼻子,還是提筆在書簡上做了批示。
缃色的帷幔偶爾蕩起,被烈日映照着的水光便反射進了亭臺。綠袍青年眯了眯眼睛,研磨藥泥的動作停歇了下來,細細地用藥杵把這一小團藥泥塗在了青金鼎的內側,攤平。随後拿起那面陰陽燧,在最中央的凹陷處放上少許艾絨,伸出帷幔之外,讓陽光直射在上。
扶蘇單手撐着下颌,看到那面陰陽燧在片刻之間就冒出了白煙,不久就引起了天火着了艾絨,不由得啧啧稱奇。
綠袍青年把這一點天火扔進了早就準備好的紅泥炭爐之中,又把青金鼎放在其上以文火慢慢烘烤。手中拿着絹布擦着陰陽燧,綠袍青年的心思卻依舊放在之前的話題上,沉默了半晌,道:“鹹陽城依舊沒有城牆。”
扶蘇嗤笑了一聲,知道自家侍讀擔心的是什麽。如今不僅沒有城牆,父皇甚至還要再開關卡。雖然打通了嶺南的通道,反看過來實際上也是對鹹陽的城防造成了威脅。
“以後會修的。”扶蘇咬了咬牙根,再次許諾道。(可惜沒有那個以後了╮(╯▽╰)╭)
綠袍青年無奈地點了點頭,扶蘇說的以後,自是等他登基之後。
扶蘇撫平着自己衣袍上的褶皺,眼簾微垂,像是喃喃自語的說道:“也不知道這個以後還有多久。”言罷,他擡眼看着正專注地盯着青金鼎火候的綠袍青年,誠懇地嘆了口氣道,“只是可惜畢之你了。”
眼前這青年天縱奇才,十二歲就官拜上卿,結果因為做了他的侍讀,一做就是十幾年,相當于隐居在了高泉宮中,在朝臣的眼中銷聲匿跡。扶蘇知道對其最好的回報,就是放對方出去做官。之前是以太年輕為借口,但現在對方已經在五年前就及冠,他卻依舊不放手。扶蘇有時換位思考,都覺得自己太過任性。
綠袍青年擦淨陰陽燧之後,又換了條絹布擦淨雙手,聞言微微一笑道:“殿下言重了,畢之甘之如饴。”
實際上,這并不是客氣之語,他真的很享受這種隐藏在幕後的感覺。幾乎每條政令他都有參與甚至發表意見的權利,做官又有什麽意思呢?老老實實地寫策論和政議還不一定被真正的決策者看到,又有何用?他現在的願望不是振興家族了,反而有些理解王翦為何低調。可惜武将不可能低調,除非不打算再上戰場。
但謀臣完全可以。
兩人相伴十多年,自是能分得清哪句是真心實意,哪句是随意敷衍。扶蘇的神色卻并沒有太過放松,只因這件事一直令他耿耿于懷。他還想多說幾句,卻臉色一變,沉聲朝外面問道:“是誰?”
他的話音剛落,一個穿着赭紅色長袍的少年撩起了帷幔,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這少年的肌膚白似雪,面如冠玉。一身紅衣的他就如同一團火焰般熾烈,本來涼爽的亭臺都仿佛因為他的進入,而驟升了溫度。
“皇兄!陪我下六博棋!”這闖入高泉宮無人敢攔的少年,自然是始皇最寵的小公子胡亥。他今年已經十六歲,卻依舊少年意氣,趾高氣揚。
他的身後跟着數個高泉宮的侍衛,見扶蘇的目光投了過來,連忙低頭跪了一地。
扶蘇按了按微痛的太陽穴,這樣的事情發生過不止一次,他也不能真的對這些侍衛做什麽懲罰。見胡亥眼中流露天真懵懂,扶蘇心中的不悅最終化為一聲嘆息,從嘴邊淡然溢出。
胡亥不學無術,但察言觀色的本領卻是一等一的。見自家皇兄表情松動,便立刻一撩衣袍,大大咧咧地坐在扶蘇的對面。他的心情頗佳,甚至還不忘跟一旁的綠袍青年示威似的龇了龇牙。
綠袍青年熟視無睹,低着頭專心地用藥杵擺弄着青金鼎中的藥泥。
胡亥盯着那尊青金鼎和旁邊的瓶瓶罐罐看了片刻,朝外面嚷道:“孫朔!把六博棋呈上來!”
剛揮了揮手讓那些侍衛退下,扶蘇就注意到走進亭臺手中捧着一盒六博棋的小內侍,相貌有些眼生。他随口問了一句:“這不是孫朔吧?”原來那個孫朔他經常見到,是個圓臉的少年,長相憨厚。而現在這個相貌青澀,還不知道有沒有胡亥年紀大呢,到底是誰伺候誰呀?
胡亥聞言一滞,旋即卻理直氣壯地糾正道:“他就叫孫朔!皇兄你記錯了,孫朔一直長這樣。”
扶蘇皺了皺眉,猜測原本的孫朔恐怕兇多吉少。雖然其中必有緣由,但他畢竟不想多管胡亥的事情,也就沒有再細問。
※·※
皓月當空,嘲風如往常一樣,美滋滋地蹲在房檐上,低頭偷窺妃子們的後宮之争。
沒辦法,誰讓他的生活就是這麽無聊呢。
啧,自從阿羅那小子長大後,就變忙啦!就很少來房檐上陪它說話啦!真是不可愛……
嘲風心裏腹诽着,忍不住口中也就嘀咕了出來。一旁的鹞鷹聽到,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好啦,不要在意了,阿羅只是長大了而已。”鹞鷹嘆了口氣,頓了頓,還是提醒道,“況且,他畢竟只是個人類,會生老病死,陪不了我們多久的。”
“胡說什麽!阿羅才多點大!離死還早着呢!”嘲風心塞地嚷嚷着,“而且他最近不都在煉丹嗎?說不定可以煉成長生不老藥……”嘲風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去尋找綠袍青年的身影,卻震驚的發現,不管高泉宮還是鹹陽宮,他都沒有發現對方的蹤跡。
這不應該啊!明明之前它還瞄到阿羅如往常一樣去院子裏收集月露啊!
怎麽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見了?!
※·※
張九之前只是個負責準備小公子胡亥吃食的小內侍,自從孫朔慘死之後,他就被小公子随手一指,提成了貼身內侍,名字也被改成了孫朔。
被人用一個死人的名字稱呼,實在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再加上各種不如意,張九簡直生不如死。他不是做不好伺候人的事情,只是除了那個真正把小公子放在心尖上疼寵的孫朔外,誰能伺候得起這麽任性的小公子啊?
況且,他發現自從孫朔死了之後,小公子越來越不正常了。
正常人,誰會下令讓他綁架大公子扶蘇身邊的侍讀啊!
雖然看起來只是一個普通的、不起眼的侍讀,但宮中誰不知道這位的真實身份?奏折條陳每天都流水般地送入高泉宮,又流水般地送出來,多少朝中大事都是要經過這位的手的,瞎子都能看的出來這位有多重要。
張九之前曾聽孫朔說過,大公子扶蘇和這位上卿大人經常借書簡給小公子看,結果他反而恩将仇報……張九六神無主忐忑不安,卻還是咬着牙完成了任務。他這些天都打探好了,這位上卿大人每天晚上都于固定時間到庭院中擺放陰燧承接月露,從不假于人手。
當然,之後的事情都由趙高大人安排好了,若不是有這位大人壓陣,給張九幾個膽子都不敢做這事。趙高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符玺令事,但這符玺令事是掌管皇帝的一切印鑒,職位至關緊要,非皇帝絕對信任的心腹不能擔當。而且趙高之前即使得罪了權傾朝野的蒙毅,也不聲不響地被始皇庇護,不僅免除了該有的死刑,甚至還官複原職。
所以,趙高的意思,只是單純的是他的意思嗎?又代表着誰的意思?難道是始皇……
張九細思恐極,不敢再繼續想下去。他只是個小小的內侍,沒有任何抗議的權利,只能硬着頭皮看着那位上卿大人在他眼前被敲暈了,無聲無息地被擡出高泉宮,帶到符玺令事面前,被迫試藥。
是的,用的就是為始皇試藥的借口。
也許就是前幾日小公子胡亥無意間提起了這位上卿大人居然在煉丹,才讓符玺令事大人想起了上卿大人的師父也是個道人,還在宮中留有丹藥。始皇追求長生,但也不是随便什麽丹藥都吃的。自從發生了試藥侍從暴斃的事件後,始皇便不再用試藥侍從,而是由煉丹師親自試吃。
而那道人不在宮中,讓身為他弟子的上卿大人來試吃,表面上看好像是能說得過去的理由。
但實際上,明擺着就是要拿這位上卿大人開刀啊!
“把他帶下去吧,關在乾字間。”面容藏在陰影中的趙高輕描淡寫的說道。
自有人去擡起渾身無力癱軟在地上的上卿大人,張九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把頭深深地垂了下去,藏住了眼中的懊悔和驚恐。
“恐怕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人來接你出去。”趙高的聲音始終保持着不高不低的一個聲調,讓人聽起來非常不舒服,尤其在這樣陰森的環境中,更是把這種影響放大了數倍。
這話當然不是對張九說的,而是對那位甘上卿說的。可張九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擡起眼,正好上卿大人被人擡着經過他的面前。他的視線對上上卿大人那雙已經目光渙散的雙瞳,那裏再無往日的清澈深邃。
目送着這位年輕的上卿大人離開,趙高別有深意地揚起唇角。
“希望你能挺住這一夜。”
※·※
像是從泥沼之中掙紮而出,綠袍青年努力恢複了意識。
後腦生疼,應該是被人敲暈了。這種熟悉的疼痛,倒很像是十多年前,在半步堂被将闾公子暗算的那一次。
但更令他忍不住呻吟出聲的,卻是腹部劇烈的絞痛,像是有數把小刀在同時抽插攪動,也是因為這種劇痛,把他從昏迷之中喚醒。
綠袍青年遲疑地睜開雙眼,果然入目一片黑暗。對于毫無夜視能力的他來說,現在就等同于瞎子一樣。即使是在酷暑的夜晚,身下也一片冰涼,說明他正躺在地上。而沒有任何的風吹過,也沒有星光或者月光,可以猜出他是被關在了一間屋子裏。
在昏迷前,他隐約聽見趙高讓人把他關在乾字間裏,還說希望他能挺過這一夜。
摸了摸因為強行吞服了數十顆丹藥而感到疼痛的腹部,綠袍青年苦笑了幾聲。
他不信趙高沒有始皇的命令,就敢私下對他出手,即使對方是最炙手可熱的符玺令事。
那麽,就是始皇在殺雞儆猴了。
懲戒他來警告大公子扶蘇,不要得意忘形,不要忘記坐在皇位上的到底是誰。
臉色蒼白得如墜冰窖,青年身上的綠袍都已經被冷汗所浸濕,在恐懼的陰影下,此時腹痛反而并不是那麽難以忍耐了。
強撐着身體坐起來,摸索着靠在一堵和地面一樣冰冷的牆上,綠袍青年開始回憶着見到趙高之後,對方的所有言語、表情和語氣。
只是趙高坐在了陰影之中,表情也看不太清楚。而且這位符玺令事說話向來都沒有起伏的聲調,根本無從分辨他真正的想法。只能從最後那句來分辨出對方确實是希望它不要死。
是不想他死來這裏,給他添麻煩吧?
綠袍青年忽然握緊了雙拳,咬緊了牙關,忍過了一陣劇痛,好半晌才緩過勁來,整個人就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
他沒有吃過任何丹藥,但也知道這種情況不是什麽好現象。
師父曾經跟他說過,沒有得到正常傳承的煉丹師所煉的丹藥,裏面都含有大量的劇毒物質,例如朱砂、水銀等等。他一下子被迫吃下去那麽多丹藥,沒有當場噎死,恐怕毒素也會在身體內積攢,壽元多少也會受損。就是不知道是直接挺不住挂掉,還是拖着身體熬幾年了。
綠袍青年面無表情地勉力回憶着,好似他吃下去的那些丹藥之中,夾雜着一顆不起眼的青色丹藥,那上面甚至還有熟悉的丹紋和一股不明顯的異香。若是他沒記錯的話,好像在數年前,曾經看到過師父煉制過類似的丹藥。
也就是說,他吃下去的丹藥确實有是他師父煉制的?
也是,符玺令事那麽精明的一個人,又怎麽會落人口實,說是讓他試吃他師父的丹藥,那就一定會做到确有其事。
對師父的盲目信任,讓綠袍青年憂慮的心情平複了些許。在疼痛稍緩後,他嘗試着聯系嘲風和鹞鷹,卻意外地發現毫無反應。
也許他現在已經不在鹹陽宮了,嘲風看不到也是可能的,但鹞鷹卻不可能注意不到。嘲風加上鹞鷹,等同于天下大事盡在掌握之中。
綠袍青年發現自己還是把事情想的太簡單了,他也是太大意了,這幾年都沒出過太大的亂子,居然忘記了當初那個可以在兩只脊獸的眼皮子底下玩花樣的人!
回想起來,以他現在的修為,即使被一個小內侍分散注意力,也絕不會如此輕易的被敲暈。
難道……趙高就是當年查遍不着的那個人?隐秘地救了他,殺了趙太後……對方到底想要的是什麽?
綠袍青年的思維還在快速地推衍中,但身體卻已經熬不住,就那樣靠着牆,重新陷入了昏迷。
※·※
已經不知道多少次從黑暗中醒來,又陷入了沒有任何聲息的黑暗,幾乎讓人分辨不清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
綠袍青年動了動手指,感受到掌心冰冷的物事,安了安心。
也許是太過自信,趙高并未搜他的身,所以他一貫配戴的飾物都在,還有本來想要放在院中收集月露的陰陽燧,也沒有被搜走。
師父所傳的古董,又怎麽可能是凡品,綠袍青年拿起陰陽燧摸了摸,在他昏睡的時候,那裏面已經收集了一點點月露。他小心翼翼地把陰陽燧舉到嘴邊,珍惜地用這點月露潤了潤嗓子,之後摩挲了一下陰陽燧,碰觸了一下背面的蟠龍鈕,“咔”的一聲,一小簇火光躍然而出。
雙眼盯着這微不足道的火光,綠袍青年就像是盯着唯一的救贖。
若不是他身上帶着這面陰陽燧,恐怕他早就活不下去了。
他在這間無聲無息的小黑屋中,所待的時間早就超過一夜。而他手中的這面陰陽燧,會嚴格地遵循着夜晚收集月露和白天可燃天火的規律,每一個輪回就代表着過去了一天。那麽以此來判斷,他恐怕已在這個小黑屋中被關了三年多了。
沒錯,已經三年多了,事情就是這樣不可思議。
最初的一年裏,每隔十天還有人來看他一眼,把那段時間他也是因為他吃了太多的丹藥,整個人渾渾噩噩的,竟沒有注意自己居然很多天沒有進食仍可以活得下去。
再往後,看守來查看他的間隔時間就越來越長,一個月一次,最近甚至幾個月才進來一次。而查看的方式也不過就是透過門板打開一扇小窗,看看他是否還活着。
就算再遲鈍,綠袍青年也必須承認他現在肯定不是正常人了。
正常人,十天不吃飯就肯定挺不住了,可他居然用這麽一點點月露支撐着,熬了三年多。
這肯定和那些丹藥有關。
他不僅不覺得饑渴,連指甲、頭發、胡子都沒有了任何生長跡象。而且他覺得他身體的溫度也趨于和牆壁一樣冰冷,甚至連心跳都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
但綠袍青年卻不能冷靜地去思考這件事,反而因為長期處在黑暗的環境中,整個人的精神瀕臨崩潰的邊緣。
為什麽他在這裏被關了三年多,都沒人來救他?
嘲風和鹞鷹聯系不到師父嗎?他們不覺得他的失蹤很蹊跷嗎?嬰找不到他甘心嗎?即使是已經去邊關對抗匈奴的王離,這三年多來也應該回過鹹陽一兩次,沒見到他也覺得很正常嗎?
還有……大公子……為什麽沒來接他……
是……和始皇達成了某種利益交換嗎?
綠袍青年并不是想要懷疑自己選定的君主,只是時間會磨滅一切堅持,當他孤單地躺在黑暗中時,一天、十天、一月、一年、三年……希望也慢慢地變成了絕望。
他有時候也會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幻覺中,事實上并沒有被關這麽長時間,都是陰陽燧的計算錯誤。可這種懷疑,每次都會被無窮無盡的黑暗所淹沒。
手中的陰陽燧燃着幽幽的天火,小到甚至都不能産生溫暖,燧身依舊冰冷刺骨,可他依舊緊緊捧着,如同抓着救命的稻草。
他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消磨意志的事情,把從出生到現在所發生的一些事情想到哪裏就複習到哪裏後,便在腦海中背誦着煉丹妙訣,就如同之前的三年中一般,平淡無奇并且煎熬地度過這一天。
所以當胸前的玉璇玑溫熱起來的時候,綠袍青年很長時間裏,都覺得自己不是産生了錯覺,就應該是還在做夢。
他甚至伸出手指,觸碰着陰陽燧之中的天火,感受着灼燒的痛楚,好半晌才反應過來這是現實。
房門聲響,他只來得及摁滅那一簇天火,就有人走進來扶起了虛弱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