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雨夜歌2
玹度烏青的瞳孔微動,淡色的唇輕張:“施主,具體傷在何處?”
嗓音悠遠,恰似摸不着的煙雲,偏又若煙非煙,若雲非雲,與身處環境格格不入。
姒玉羽睫輕顫,細聲細氣道:“是右腿。”
黑暗中,姒玉差不多全身濕透,衣料緊緊貼在她肌膚上,描繪出她妖嬈惑人的身段輪廓。
玹度颔首,繼而湊近,半蹲下來,收博帶,褪下道袍,将其披在姒玉身上。
道袍上熏染着柏子香,清冽淡雅,莫名撫平姒玉內心憤意。
姒玉略驚,旋即嫣然一笑,攏了攏寬大的道袍,話中多了幾分真意:“多謝道長。”
玹度眼神平靜如常,“且容貧道冒犯,此處昏暗,貧道先将你扶到光源處,再為施主你看傷。”
“謝謝道長,道長你真是個好人。”
聞言,玹度并未發言,只伸出一雙骨節明晰、玉白潤華的手。
借着稍縱即逝的電光,可見他十指又長又幹淨,膚色白得不正常。
玹度單手環過姒玉的肩膀,另只手輕扣姒玉的手肘,除此外,沒與姒玉發生其他接觸,克制守禮,很有風度。
不像假道士。
隔着微薄的衣料,姒玉感覺到玹度的手心溫度,是冰的。
玹度将姒玉攙扶起來時,姒玉忽地腳踝陣痛,随即重心不穩,一頭栽進玹度懷中。
鼻端充斥淺淡柏子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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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姒玉無力往下滑落,幸而玹度眼疾手快,及時攬住姒玉不堪一握的盈盈楚腰。
見此,姒玉順勢雙手揪住玹度衣襟,頭靠在他心口,冷濕的身子偎着他。
“道長,疼。”姒玉蹙眉,眼眶濕漉漉的。
她一面小聲呢喃,一面想,倘若他有異動,那她藏在袖中鋒利的銀釵就會刺入他的心口,抑或他貫穿他暴露出的脆弱喉管。
然而事實與姒玉想的不一致。
玹度自伸手攬過姒玉,目光微凝,随後姒玉又緊緊貼着他,致使玹度避之不及,一時不适應,身體僵直,竟愣了下。
他感覺到輕微的摩挲感,漸漸生熱。
不經意間還嗅到女子頸項的媚香,似缥缈的霧般,若隐若現。
下一刻,玹度回神,他抑制住潛在沖動,不假思索地要拉開兩人距離。
可姒玉似乎料到他的動作,在他作勢拉扯時,姒玉搶先一步,攥緊他的衣襟,死死倚在他懷中,不肯離去。
“道長,別推開我,我的腿動不了了,它好疼。”說着,姒玉遂落下晶瑩剔透的淚晶,全然浸進玹度道袍上。
玹度白色衣襟處很快暈染出深色的顏色。
“道長。”她再次喚了聲,語調中似有似無地帶着勾人的意味。
玹度沉默一瞬,溫聲道:“施主的腿可真疼痛難忍,動彈不得?”
“嗯。”姒玉點點頭。
兩廂僵持片刻,玹度眉眼清淡,道:“施主,恕貧道搪突,失禮了。”
說罷,玹度略傾身,輕而易舉将姒玉橫抱起來,提步往油燈處去。
被徒然抱起的姒玉尚有幾分微怔,她沒想到玹度這麽上道,随即心想,這道士倒是個通透的。
她頭抵着玹度微硬的胸膛,雙手安分地放在胸前。
無可疑跡象。
姒玉推了推袖中的銀釵。
姒玉很輕,不過須臾,玹度抱着姒玉到供臺處,用腳勾出供臺下的圓椅,推至牆壁,而後輕手輕腳放下姒玉,讓她坐在椅上,背可靠在牆上。
一放下姒玉,玹度便自發退後兩步。
“多謝道長。”姒玉檀口輕啓,漂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注視着玹度。
左側的光散在姒玉身上,依稀可見她一襲杏色衫裙,道袍下的裙面四處都是污漬和零星泥土,有的地方還被劃破了。
然,她雖狼狽,但秀靥卻依舊白皙幹淨,嬌媚明豔。
細碎的光更是把她眼尾的淚痣襯得愈發醒目,只消一睇,眼睛就猶似含了情。
玹度的眸光幾不可察地掠過姒玉的淚痣,道:“貧道略通醫術,可為施主診看傷勢。”
姒玉一聽,遂點頭。
修道之人,多半會點岐黃之術,算是道醫。
“麻煩道長了。”姒玉額頭織着細密的汗,腳踝的傷是真的非常痛,随便動一下,姒玉都會倒吸一口涼氣。
“得罪了,施主。”
油燈中的火光在躍動,大門還在咯吱咯吱響。
玹度先行關上門,再而在姒玉面前蹲下,撩開她的群裾,擡起她纖細的足,褪履,将白襪拉至腳背。
定睛細詳,纖細的腳踝青腫一片,些許膚色直接變成深紫色,觸目驚心。
“得罪了,施主。”
玹度摸上姒玉的腳踝,手指流連在腕骨上,手法娴熟,面色從容。
他探骨的力道不輕,幾欲是剛輕輕撫上姒玉的骨,姒玉就忍不住吃痛擰眉,口中輕“嘶”一聲,忘了羞澀。
姒玉小小聲:“疼。”
“施主,且忍着。”
姒玉受了片刻揪心的疼後,玹度終于收回雙手,神色如常,肯定道:“輕度骨折。”
姒玉憂道:“那怎麽辦?”
“複位便好。”言畢,玹度起身找來兩塊窄小的木板,回原地,托起姒玉的白足。
姒玉連忙閉上眼,手握成拳,咬住自己的下唇,偏過頭。
當玹度為她骨頭複位時,姒玉的叫聲幾乎制止不住了。
半晌,薄汗直直從姒玉鬓角下滑,沒入衣領之中,巨大的折磨漸漸遠離了姒玉。
四周沉靜。
“好了。”玹度道。
姒玉睜開眼,腳上已然固定好木板,圍着木板的正是玹度的博帶。
他手中似乎還殘餘姒玉脂膚上半冷半熱的溫度,揮之不去。
玹度斂神起身,如實說道:“屆時再用藥敷,不出意外,靜養一個月基本就無大礙,完全愈合的話,需要兩到三個月。”
聞言,姒玉沉了沉心思,照此下去,回去似乎非上上之策。
姒玉抿唇:“謝謝道長救命之恩,姒玉沒齒難忘。”
“舉手之勞。”
“姒玉此番得您相救,當知恩圖報,敢問道長名諱?來自哪所道觀?”姒玉看向玹度,目露執着。
玹度道:“太清觀,貧道道名玹度,施主不必介懷。”
太清觀?
姒玉搜尋記憶,太清觀不就是豫章最出名的道觀嗎?
“敢問道長,此山可喚歲南山,太清觀是不是就落在在山頂?”
豫章有一道一佛,聲名遠揚,分別盤踞南北兩座山的山頂,道觀佛寺水火不容,卻對山相望。
玹度颔首。
“久聞太清觀清名,玹度道長亦仁善寬懷,我敬佩之。”姒玉虛弱地笑了笑,恰當地流露出仰慕之意。
忽地,姒玉瞥眼輕晃的木門,想了想,支吾詢問道:“不知道長來這裏時......可有看見什麽鬼鬼祟祟或者是衣着古怪的人?”
此話一出,玹度瞳仁中的玄青色微不可察地往四周眼白發散,他輕眯下眼,指尖相觸,聲線辨識不出情緒:“并未。”
姒玉豎耳聽後,沒去在意玹度臉色,只大松一口氣。
心裏的石頭落地,她想,那群兇神惡煞的刺骨顧估計是找不到她,要麽去了其他地方,要不回去複命了。
總之,她現在很安全。
如此一來,可想而知二夫人知曉後會有多氣急敗壞,想到這,姒玉心裏不禁得意發笑。
上天眷顧,她死裏逃生,看來她還是挂有好運的。
條然瞄見自己的腳,姒玉眼睑下的陰翳深了深。
“不知道長為何會出現在這?”姒玉收了眼底情緒,狀似用随意的語氣問道。
玹度緩聲:“丢了東西,來尋。”
姒玉下意識道:“何物?道長尋到了嗎?”
“不急于一時。”玹度瞥眼姒玉旁邊的竹傘,只回了第二個問題。
姒玉也沒在意這細節,她凝視玹度一會兒,轉而悄然垂首。
緊接着,姒玉毫無征兆地掩面啜泣,“這次假使沒遇上道長,只怕不久我便會葬身在此,道長,真是太謝謝你了。”
她抹淚,半真半假地用氣音道:“我本是同我姑母一道去禮佛的,誰知途中遇到意外,與姑母走散,後來竟有人要殺我,我為躲避追殺,誤打誤撞進了這座土地廟......我自問是個老實本分的女子,從未招惹誰,也不知道是誰如此歹毒,要取我性命。”
姒玉看向玹度,“道長,你說我要怎麽辦?我原來還有個表哥,我本是他未婚妻,可他後來卻嫌棄我出身,抛棄了我,與世家女郎定情。我父母早逝,無依無靠,身如浮萍,又遭此劫難,只怕回去也性命不保。”
她目視地面,低眸悲嘆:“天下之大,竟無我容身之所。”
姒玉淚如雨下。
玹度沉默。
少焉,他寬慰道:“施主,命在己而非他人,莫要輕言放棄,無論難事,相信你能逢兇化吉,尋得一線生機。”
說罷,玹度上前遞給姒玉一方巾帕。
姒玉顫抖着指尖接過,慢吞吞拭淚痕,聲音澀啞:“謝謝道長,我希望承你吉言了。”
随即姒玉又偷瞄玹度,脖頸抻了又縮,睫毛不安地扇動,好像在糾結什麽。
良久,似是下定決定般,她仰起臉,面上還有斑駁淚痕,惹人垂憐。
她眼底淌出希望與忐忑,摻雜幾分難為情,無措地抓住玹度的道袍,指尖透白。
但聽她柔媚含怯的嗓音,音量不高:“道長,我有個不情之請......這聽起來可能有點厚顏無恥,可我孤苦伶仃,又崴到腳,行動不便,眼下也只能求你。”
姒玉輕顫唇瓣,乞求道:“道長,你能不能收留我?我很害怕。”
此時的她,仿佛一朵搖搖欲墜、即将枯萎凋敝的菟絲花,亟需有心人的呵護與照料。
“我現在......”
她抽泣兩聲,語氣時疾時緩:“能依靠的人只有道長你了,道長你修道,乃是慈悲之人,便當結個善緣......經此我定然牢記道長你的出手相助,黃雀銜環。”
姒玉講完,遂垂下腦袋。
許久,姒玉只細微感覺玹度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梭巡,但他沒有開口。
姒玉一時拿不定他的心思,心中煩悶又有幾分挫敗。
她對自己素來有信心,這非盲目。
但畢竟是第一回 同道士打交道,又因玹度一言不發,難免消了些自信。
姒玉想着,他是道士,應有顧慮,那她便再等上一會兒,姒玉打着算盤,面上繼續低低哭着,肩膀配合着抖動。
柔光的紛淋下,聳着的姒玉整個人看起來低落而焦愁。
寬大的道袍反而烘托出她纖細的身姿,瞧着比黃花還瘦,橫生脆弱感,勾起人深處的保護欲、占有欲,以及摧毀欲。
玹度隐在暗中,他着白色中衣,看着有幾分單薄,但氣質未變。
他目光平和,靜靜看着姒玉。
猛地,一道閃電岔過,亮光鋪在伫立的神像上,在亮光消失前,神像的嘴角貌似裂開了笑。
玹度提步,只身走到姒玉跟前,越過她拿起竹傘,忽而眼神一頓——傘沿仍有幾不可見的深色。
他微微皺眉,用手拂去。
姒玉并非真情實意地哭,她的注意力悉數在玹度身上。
知他過來,姒玉默了默,複而擡頭,喚:“道長?”
眼尾的紅與淚痣的紅交相輝映。
“你......”還未說完,姒玉就見眼前有玄影劃過。
作者有話說:
搪突也作唐突。
寫得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