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可憐
“蘩姐兒今日是怎麽了,竟然比娘還起得早。你拿刀做什麽?”方采蘩輕手輕腳地洗漱好了之後從竈屋拿了把砍柴刀,走到廊下卻碰上了剛起床打算上茅房的胡氏,胡氏看到閨女不由有些驚詫。
“呃,被屋背後陽雀叫聲吵醒後再也睡不着,我索性就爬起來了。這不剁好的柴快燒完了,我打算剁點。”方采蘩解釋後,走向碼放在院子裏的柴堆。
“你放着吧,回頭我來剁。”家裏的柴基本上都是胡氏剁。沒法子,唯一的男丁方志遠還是孩童,兩個閨女也沒成年,這些體力活可不就落到了胡氏一個人身上。
這兩年方采蘩長大了些,時常争着從母親手裏搶活兒幹。胡氏雖然欣慰于長女的貼心懂事,但看着嬌滴滴如花似玉的閨女,又不舍叫她做這些粗活,娘兒兩個每每為這個起争執。
老娘的例行阻撓方采蘩已經習以為常,她掀了下眼皮,微笑道:“水缸裏的水快要見底了,娘要是剁柴的話我就去提水吧。”“別別,還是我提水。”胡氏說完急沖沖去了茅房。
方采蘩看着胡氏的背影得意地笑了。老娘老覺得當初将孩子們帶離方家,害得她們由官家小姐淪為普通民女過苦日子是對不住她們,生恐兒女因為貧寒的生活影響了身體發育,提水這種重體力活是絕對不肯讓孩子們沾手的。
其實胡氏自己也不是純粹的鄉下女子,離開方家後,她之所以能迅速地從原先不愁吃穿的官太太轉變為精明利落的市井婦人,不過是生活所迫為母則強罷了。自家老娘這一艱難蛻變的過程,沒有人比方采蘩更清楚。
胡氏當年生完方志遠出月子之後,手裏雖然尚有些積蓄,但不算多,娘幾個總不能坐吃山空吧。最初胡氏就靠着自己那一手刺繡的本事掙錢,為了節約,她更是跟着郭家窪的人學會了種菜養雞養鴨。
後來方采蘩得知縣城裏有家綢緞鋪子要盤出去,就巧妙地引導着胡氏接了手。綢緞鋪在娘兒幾個手裏經營得風生水起,然後房主需要銀子打算賣了鋪子,胡氏沒法子又咬牙買下了鋪子。老娘這些年為了養大自己姐弟幾個,日夜操勞,真是太不容易了。
方采蘩不剁柴,轉而搓起了衣裳。胡氏從茅廁出來後飛快地洗漱好,然後開始往水缸裏提水。屋背後七八丈遠的地方就有一口井,提水倒是方便。胡氏一邊一趟趟地提着水一邊打量着四周:三月青竹溪邊的清晨,鳥語花香翠色逼人,胡氏對這房子四周的一切都很滿意。
其實她之所以不肯搬去鋪子住而是死守青竹溪邊,固然是因為和對面于寡婦較勁,但更重要的還是去了城裏沒地方種菜不好喂雞鴨不說,挑水洗衣裳也不方便。閨女模樣太招人惦記,住在城裏出門洗衣洗菜什麽的難免叫人不放心。
而郭家窪民風淳樸,沒有那些浮浪子弟。況且自家又住在這一邊,輕易不會摻和到郭家族人的是非當中去。嗯,除了對面人家太過讨嫌之外。不過讨嫌也有讨嫌的好處不是,至少他家的崽子不會用那種叫人不舒服的目光盯着閨女瞧。
方家的柴火都是郭家窪胡氏外祖家的親戚們砍的,因為不喂豬就做兩頓飯,她們家也用不了多少柴火,而郭家窪依山傍水砍柴什麽的很方便。不過話雖如此,也不能叫人家白幹活,胡氏收了人家的柴火,要麽就幫着人家繡些針線,要麽就幹脆給錢。
方采蘩眼下只有十三歲,剁柴對她來說可不算什麽輕便的活兒,剁了一通後,她的手板給震得發麻不算,手臂也酸痛起來。方采蘩原本想着多剁一些,可費了老大的勁兒,身邊剁好的柴還是少得可憐。甩了甩手臂,她只好認命地放下柴刀,感嘆自己這細胳膊還真是不頂事。
想當年陸骥來方家玩耍,因為看不慣方采蘩半天砍不斷一根柴,搶過柴刀砰砰砰一通亂剁,幾下子就剁了一堆碼放在那兒。那時候那家夥還沒長高長壯就那麽大力氣了,如今若是再讓那家夥幫着剁柴的話,不曉得會怎麽見成效呢。
想到這裏,方采蘩腦子裏瞬間閃過原先所見那小子健碩的身板,還有他落荒而逃的身影,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死小孩,你不是愛玩深沉裝面癱嗎,在姐姐面前怎麽裝不下去了?
胡氏飯焖好了,方采蘩也快搓好衣裳的時候,方采菱和方志遠姐弟兩個才起床。然後方采菱趕鴨子,方采蘩洗衣裳,姐妹兩個一道去了溪邊。正好陸骁也趕着鴨子來溪邊,方采菱看到對方,立馬翻了個白眼過去。陸骁不甘示弱,還了一聲冷哼。方采蘩看着這兩個幼稚的家夥,只能嘴唇抽搐着暗自嘆息。
陸家兩兄弟,模樣差別大,性子差別更大。陸骥雙眼皮陸骁單眼皮,陸骥肌膚小麥色陸骁的膚色卻較白。單論五官陸骁比不上陸骥,不過陸骁的模樣也較為出色就是。
陸骥話不多,陸骁卻愛說話,嘴巴子利索。偏偏方采菱是個牙尖嘴利得理不饒人的,方志遠這個弟弟她在言語上都不肯相讓,更何況陸骁。陸方兩家交惡兩年之所以關系一直得不到緩解,主要原因固然是兩個當家人掐尖要強誰也不肯低頭,但也和這兩個小的推波助瀾火上澆油脫不了幹系。
一家子吃完飯,鎖上大門後就出發進城。今日于寡婦一家比方采蘩家早出門幾步,他們又走得快,倒是免了兩家照面後例行的一場不愉快。方采蘩心裏有事,到了綢緞鋪後有意識地四處張望,結果還真的叫她在對面茶鋪的二樓看到了老牛頭的身影。
老牛頭這回沒戴鬥笠,原先還縮在窗後,看到胡氏走進了鋪子,立馬探身出來,和方采蘩目光對上的時候眼睛明顯睜大了。方采蘩看到對方晶亮的眼神,強壓下心頭激動,裝出一副不認識對方的樣子移開了視線。
當年離開方家的時候方采蘩才六歲,如今七年過去了,她記不得老牛頭才是正常的。果然老牛頭見她看到自己一副淡漠的樣子,不過頃刻間失落了一下跟着就平靜了。
老牛頭既然一直盯着自家,肯定是想避開老娘跟自己說話。妹子年小又藏不住事,老爹那邊的人尋到了這裏這事,眼下還是別叫她知道為好。
為此方采蘩借口中午有嘴巴子厲害的顧客要來取貨,鋪裏雇請的女夥計一個人守着可能應付不來,而自己又答應了廖家餅鋪邊上一個大嫂給她捎去一段尺頭,不好留下,愣是将方采菱留在鋪子裏,自己一個人去買餅。
果然老牛頭一路跟蹤,到了稍微背人處靠了過來,和方采蘩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喚道:“大姑娘,我是老牛頭,您還記得小人嗎?”
“您,老人家您說什麽我聽不懂?”方采蘩作勢疑惑地看着老牛頭。“我是老牛頭啊,是老爺,也就是你爹方大人叫我來的,大姑娘您記不得了小人了?小人的婆娘姓張,大姑娘小的時候,一直是奴才的婆娘伺候着的……”老牛頭急了,生恐方采蘩不搭理自己,忙不疊地解釋起來。
“我爹叫你來的,老牛頭……哦,我,我記得一點,你是張媽媽的男人!”方采蘩做恍然大悟狀指着老牛頭。“對對對,就是小人!”老牛頭激動萬分,“老爺一直放不下太太和兩位姑娘,這些年一直念叨着,如今可算找着你們了!”
方采蘩皺眉道:“我娘不想再和我爹有什麽瓜葛,當初就是不想被我爹糾纏才帶着我們躲到這邊來的,她若是知道我爹派你找到這裏肯定會生氣,你還是趕緊走吧,往後也別來了。”
老牛頭睜大眼睛一副受傷的模樣道:“當年出了那樣的事情,太太生氣倒也罷了,老爺可是大姑娘的親爹,大姑娘你就一點都不挂念他?”
方采蘩淡淡地道:“挂念他又能如何,他如今和明氏應該生了兒子吧,橫豎他有嬌妻愛子,不見得會多稀罕我們。”
“誰說老爺和明氏已經生了孩兒了,老爺這些年根本都不搭理明氏,甚至為了避開她和老太太,自請去了西北蠻荒之地任職。老爺去年才調職回來,不然這麽多年他為什麽都不派人來找你們。”老牛頭激動得嘴唇都哆嗦了。
方采蘩傻眼,急聲道:“你,你說的是真的?”老牛頭點頭道:“千真萬确,這樣的話小人打死也不敢亂說啊。”“竟然是這樣,爹爹這些年竟然沒和明氏一道過日子,還去了西北……”方采蘩喃喃不已。
“是啊,西北苦寒之地,老太太不敢跟着去,明氏知道老爺厭惡她,沒了老太太這個依仗也不敢跟着去。就是我和我那婆娘跟着老爺去了任上伺候着。老爺這些年一直一個人,日子可是真的過得恓惶。老爺當初何等樣貌,如今又黑又瘦,三十五歲的人鬓邊都有白發了。”老牛頭同情主子,說得眼眶都紅了。
方采蘩腦子裏閃過方修文當年英俊潇灑的模樣,心裏也忍不住難過起來。可想到胡氏這些年帶着幾個孩子,日夜操勞殚精竭慮地,心裏越加不好受,忍不住狠狠地道:
“爹爹這樣固然可憐,可娘更加可憐。雖然說大人的事情,咱們小孩子不好插嘴。可爹爹日子難過都是他自找的,他既然放不下娘,不喜歡明氏,當初就不該因為明氏惹娘生氣。娘不生氣就不會與他和離,咱們一家子又怎麽會分開!”
老牛頭跺腳:“當年老爺是被冤枉的,太太怎麽就不信呢。是老太太被明氏花言巧語哄住了,加上太太又沒生下哥兒來,就設計冤枉老爺叫太太誤會。老爺至始至終是清白的,他根本就沒……”
忽然想到這樣龌蹉的事情跟小姑娘說不合适也說不清楚,老牛頭及時剎住話頭,含糊道:“反正老爺和明氏沒什麽,是太太自己上了當誤會了老爺。”
方采蘩将信将疑,苦惱地道:“無論如何我娘是不相信我爹的,她一心不想再和方家有瓜葛,看到你來了一準生氣,你還是離我們遠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