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将離
聞沉淵沉重壓抑的質問字字如芒, 聲聲刺耳。
雨歇後的天光穿過窗牖罅隙, 割裂了書房中的明暗。聞清潇便立于那明暗交錯處, 一身氣度如斂。他看向跪在面前的幼弟, 幼弟的眉目間沒了素日裏的恣意張揚, 染盡沉郁壓抑, 或者該說, 幼弟的恣意張揚從來都是受了約束的。
祖輩數百載清廉, 縱是他耗盡心思積權斂勢,可又怎能真正與皇室、同樣承襲爵位數百載的顧氏、管氏、君氏齊驅并駕。能并辔齊驅的, 也不過唯有名聲罷了。可如今,朝堂已然亂了,名聲的伯仲之間遠不足以支撐他之謀算。若非如此,他也不會連讓幼弟行心儀之事的機會都沒有,甚至還要憂思于他。
他想扶起幼弟, 但忽而, 喉間湧出陣陣腥甜, 似積郁多載的窒悶在頃刻間湧出, 再難壓抑。他驟然後退一步, 重重撐在書案上, 手背繃緊, 連手腕都在割裂的天光中僵直。
聞沉淵俯首跪着, 沒察覺到聞清潇的異常,又見聞清潇一直不應,他便長跪着。若是大哥不應, 他便跪到大哥答應。
衆生社稷的确重要,可幽陵十三萬百姓大多都是亂臣賊子,那是融入骨血的不臣服,絕非一日之寒,更非一日之功可解。
既如此,便以武力鎮壓,再徐徐圖之又如何呢?
聞沉淵僵持着。
聞清潇撐在書案上的手僵直得蒼白,隐沒于沉沉黑闇中的面色更是蒼白如雪。良久,他終是咽回了喉間腥甜,緩和些心緒後,他走至幼弟身旁去扶他:“我沒有糟踐自己身體,更沒有不顧念你們,你先起身,我再與你詳說。”
“除非大哥應沉淵,否則沉淵不起。”聞沉淵不動如山地跪着。
他聽得分明,大哥只是言明了思量過這些事情,可卻沒有應了他。
聞沉淵執意不起身,聞清潇的目光投注在他身上,沉默片刻,他道:“我決定親自去幽陵,不僅僅是為了鎮壓叛亂。”
聞清潇的聲音不重,落入聞沉淵耳中卻有如驚雷:“大哥這是何意?”
大哥難道不是因為思慮太子、賢王等人會謀害威武大将軍,又憂思百姓才去幽陵的嗎?
“你先起身,我便告知于你。”聞清潇道。
聞沉淵隐約意識到了些不同,猶疑片刻,他緩緩起了身:“沉淵想知道大哥所言何意。”
他的目光直直落在聞清潇身上。
聞清潇本就打算告知聞沉淵,只不過會晚些罷了。但既然他此刻問及了,他自然也不會隐瞞。
透入的長風鼓起聞清潇天青色的廣袖,他的手慢條斯理地落在書案上卷起的聖旨上。
聖旨以象征皇權至尊的玄色錦緞織就,飾以同樣象征皇權的龍紋,尊貴神聖至極,可卻抵不過落在其上那只手尊華清貴。
那是能提筆安天下的手,宛如由上好的冷玉雕成,清透修長,此刻扣在聖旨象征皇權的龍紋上,猶似扣在波谲雲詭的朝堂命脈之上,竟是有種驚心動魄的風華。
他扣住那聖旨,道:“陛下、鎮南王、甚至可能臨安王,都希望我去幽陵,我便是不去,他們也會尋其他由頭算計于我及族人,既是如此,那我便全了他們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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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為了安齊王府的心,刺殺齊王世子妃的案子查得很是迅速,結案也極快,只是這刺客的身份卻是所有人都未料到的。刺客主家的身份不高,不過是正六品小官,在這勳貴如雲的京中,六品官實在算不得什麽,可真正耐人尋味的是這個刺客主家竟出自顧氏。
刺客主家雖不是嫡系,可扯上了顧氏的名頭,任是誰都要思慮三分,自然也要多想三分。當今聖上似乎也是顧念着此間事,在處置了刺客主家後,便即刻差人賜了珍貴古玩前往淮安,以表無生嫌隙之意。
同時,惠信帝也賜了諸多珍貴物件往齊王府,那恩賜,比之賜往淮安鎮南王府的,只多不少,一來以示安撫,二來以示恩重。
可偏生這般意外,就在斷案翌日,京城發生了一樁不大不小的失火案,禮部郎中溫沅橫死家中。彼時,惠信帝正在批閱奏折,接到溫沅身亡消息,他驟然險些折了手中禦筆:“鎮、南、王!”
三個字,一字一字從口中蹦出,字字咬牙切齒。
曹文斂了氣息,不敢叨擾盛怒中的惠信帝。旁人不知,可曹文身為惠信帝親信,又怎會不知溫沅是何身份,溫沅表面上不過是一個禮部郎中,可實際上卻是惠信帝用以聯系朝堂與拱禦衛的暗臣。
惠信帝不過處置了顧氏一個旁支屬臣,可鎮南王一出手便處置了暗居要職的溫沅,這是威脅,也是警告。世族坐大到如此境地,皇位之上的人成為傀儡也不過是遲早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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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宅。顧玄鏡将密函放在燭臺上,明黃的火舌迅速地舔舐了這封密函:“可查出來了?”
顧義恭敬地将卷宗呈上:“能查到的,屬下都悉數彙于這卷宗上了。”
顧玄鏡接過卷宗,打開。
顧義又道:“據線人禀報,臨安王似是并未回臨安。”
宣紙置于燭臺斜上方,明黃的火光透過宣紙映照在顧玄鏡明明暗暗的眼底:“那射殺魏王妃的刺客呢?可曾有眉目?”
那日聞沉淵也許因着隔得遠,只以為是他與另一方刺客失手射了箭矢,沒看清還有個黑衣人。可他卻清楚地看見出現了第三方人。那絕不是管漸離的人,管漸離那日以命相互于魏王妃,絕無可能派人刺殺。
“未曾。”顧義慚愧地道。
顧玄鏡似是料到是這個回答,只輕笑了一聲:“有消息再告知于本王。”想了想,他又吩咐道,“仔細注意着齊王府的動靜。”
那黑衣人是誰暫時查不出倒也罷了,左右他是對付管漸離的。他目前要做的,是解決聞氏。燭臺中的密函只餘灰燼,他冰寒的目光落于其上,若是惠信帝阻攔,他自然會教他不敢再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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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壓幽陵叛亂在即,便是齊王世子妃還未醒來,齊王世子也該啓程了。齊王世子離京的前一日,京城風平浪靜,幾方勢力似乎都安靜得很,可誰都心裏有數,沒人不盯着齊王府的。
是夜。
夜深得沉了,濃稠如潑墨,更漏聲如雨。齊王府的暗道與後門同時開了,後門出了數架馬車,靜靜地駛往京城外、京中宅邸等地。暗道中亦然駛出數架馬車,分別奔向天機寺、城中、京郊等地。
無邊蔓延的夜色裏,數十架馬車奔走在夜色裏,教暗處的人分不清真假,看不真切去路。也因為馬車太多,潛藏在暗處的黑衣人來不及回禀,只得分散了跟蹤上去。很快,有黑衣人跟掉了一些馬車,也有黑衣人跟着馬車到達了目的地,更有黑衣人因單獨跟蹤而命喪黃泉。
待得活着的黑衣人回禀主上時,顧玄鏡驟然捏碎了拇指上的扳指,目光如刺:“聞、清、潇!”
能讓聞清潇離京前還如此不放心,要費盡心神護着的,除了虞歸晏,又還有誰?
稍晚些時辰,已是離京的慕時深也接到了消息。茶盞與桌面相碰的清脆聲響久久回響在室內。他微眯了眯眼,盡管料到了聞清潇離京前會有動作,可沒想到他竟是算計如此。
“查!都給我查清楚!一輛馬車都不要漏!”慕時深沉聲道,“包括齊王府內!”
聞清潇想用障眼法,他便挨個查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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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齊王府。聞沉淵踏入慎獨軒書房中時,聞清潇筆鋒剛落。聞沉淵疾步走了過去,不無暢快地道:“大哥,我又抓住了些人。”想到什麽,他又蹙了眉,不悅地感嘆道,“只是這些人總能尋到法子自盡,實在是可惡極了!”
待得走近了,他問:“大哥這是在作何?”
自那日裏知曉了聞清潇的打算,聞沉淵雖是憂思,但倒也沒再央求自己大哥留在京中,只是不停地在聞清潇面前念叨身體為重,又萬般叮囑聞清潇的四個親随一定要照料好他。
“歸晏還未醒來,我本是有些話想囑咐她,現下來不及,也只能以書信交托了。”聞清潇将宣紙封入信封。
提及虞歸晏,聞沉淵憂慮道:“大嫂睡了四五日還未醒,明大夫和太醫還說大嫂無恙,也許只是困于舊事夢中,真的不會出事嗎?”他不解地呢喃,“大嫂有何舊事需要憂思?”
喬氏二姑娘十歲墜入湍河,臨近十八才恢複了心智,怎會有困住她的舊事。
聞清潇折紙封的動作微微一頓,繼而緩緩道:“明大夫與太醫雖是說無礙,可歸晏是我珍之重之的妻子,我無法不憂心,但我也無法留下。”
他看向聞沉淵,鄭重地道,“因此需要勞煩沉淵留在家中,歸晏有任何異常,你都記得即刻告知于我,此事你也不必瞞着她。”
那日裏,聞沉淵同意聞清潇去幽陵後,曾起過随聞清潇去幽陵的心思,只是被聞清潇勸住了。此刻聞得自己大哥的吩咐,聞沉淵心中的責任更重了:“大哥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大嫂的。”想了想,他補充道,“我也會照顧好父王和所有族人。”
聞清潇微微一笑:“大哥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他将封好的書信遞與聞沉淵,“待你大嫂醒後,将這封書信與她。”
他要告知于她的,盡數在此封信中。只是不是親口囑咐,他到底是心存憂慮的,怕她不明白,也怕她會生了誤解。
可他此刻能做的,也唯有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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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過四更。再過不到六個時辰,聞清潇便該啓程去幽陵了,齊王府的燈火逐一亮了。聞清潇踏過一夜昏黃的燭火,步入了卧房。
內室,虞歸晏還安然地睡着。他在床榻邊坐下。
作者有話要說: 我突然發現,我應該把虐顧玄鏡挪到下一本開頭,就是把幽陵事發寫到下半卷開頭。
不然這本你們看了虐顧玄鏡,全都跑了,哼,爽完就跑,劈腿的渣女!
你們都沒意見吧?
好了好了,都聽我的,不用商量了,我說了算(霸總式明言明語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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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昨天卡文請了個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