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清潇不敢不歸
時雨綿密, 洗皺一池綠竹。一襲紅袍的妖冶男子扶着一襲白袍的男子自池邊掠過, 池中新添絕色。備了藥材的顧禮、顧義從主寝疾步掠近兩人:“王爺, 太傅。”
風間琉栩見得了來人, 立即毫不留情地将搭在他身上的顧玄鏡推了過去:“扶好你們家主子。”
顧玄鏡受了重傷, 又因着憂慮虞歸晏傷勢, 暗中在齊王府外滞留了一夜, 傷勢加重, 本就沒甚力氣,此刻被風間琉栩一推, 悶哼一聲,險些跌倒,好在被顧禮、顧義二人扶住了。
兩人扶住顧玄鏡,這才發現素來愛潔的顧玄鏡一襲白袍染滿斑斑血跡,腹部的血甚至層層暈染開。兩人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太傅, 這......”
風間琉栩涼涼地道:“為了見齊王世子妃一面, 他也是不要命了。”他瞥了一眼顧玄鏡, 語氣更涼了,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就為了見一面, 把自己搞成這樣, 明明如果聞清潇真死在幽陵, 以後有的是你見的時候,何必急于一時呢?”
顧禮、顧義都很是敏銳,聽得出風間琉栩對顧玄鏡對付聞清潇的事松口了, 至少該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兩人對視一眼,感激地道:“屬下替王爺謝過太傅。”
王爺這些年這麽過來的,他們做下屬的有目共睹。
風間琉栩落在顧玄鏡身上的目光幽深若寒潭,半晌,他只擡了擡手:“趕緊扶進去吧,再晚了,沒準你們主子就死了。”
他想起了在齊王府附近找到滿身狼狽的顧玄鏡時,他說的一句話。他說,“琉栩,我知道我錯了,可是我不會收手,要麽我死,要麽聞清潇死。”
“是。”兩人也知風間琉栩只是不得已才應了自家王爺所求,此刻定是不怎麽愉悅的,他們便知趣地不再絮說,趕緊扶了顧玄鏡進主寝。
“也不知道到底是你們主子作了孽,還是我作了孽,他今年算是把這三十多年沒受的傷全受了個遍,我也倒黴地為他遮掩了無數次。”
風間琉栩跟在三人身後便要進卧房為顧玄鏡療傷,可方才走了數步,一枚香囊滾落到他垂地的袍角邊。他蹲下.身撿起香囊,是玄鏡這數十年來一直佩戴的竹紋香囊,也是虞氏喜歡佩戴的。
自虞氏走後,這枚香囊玄鏡從未離過身。
他擡眸看了看前方那一襲白衣,相交數十載的好友為了一個女人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值得還是不值得,他不懂,也懶得懂。可到底是在見着好友這般瘋癫時,退步了。
腦海中忽而浮過離宮前齊王一身風霜地跪在同政殿前,他捏着香囊的手緊了緊,半晌,到底是邁步進了卧房。
只要天下不大亂,他便做個瞎子聾子也罷。
......
為顧玄鏡包紮好,風間琉栩擱了剪子與紗布,見顧玄鏡還兀自垂目坐着,他輕嘆道:“就為了見她一面,這般糟踐自己的身體,值得嗎?”
值得嗎?
顧玄鏡想起昨日裏虞歸晏決絕地将他推出去,心裏就像是破漏了一個口,不斷有涼風滲入,冰涼了他的心。涼意萦繞的心空洞得可怕。
哪怕明白她恨他入骨,可當她真正毫不猶豫地推他出去,他本該平靜的心還是止不住地疼痛,宛如被攪碎,連呼吸都困難。但饒是如此,他卻還是放不下她。
或許真的是失去後才會明白曾經那段光景多麽珍貴。他在書房處理政務一日,她便能安安靜靜地陪伴他整日,安寧又靜然。可如今都變了,她不要他了,嫁給了齊王世子。
他捂住隐隐作痛的腹部,可那腹部的疼痛卻抵不過心上疼痛的一絲一毫。疼痛太難熬,他難過得屈了身,重重地喘息。
忽而,他輕笑了一聲,那笑聲裏掩藏了太多情緒:“值得。”
盡管她恨他,可他愛她,想見她,所以哪怕再痛都值得。
“何況這都是我欠安樂的,當年若非是我看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沒有處置好與青瀾的關系,她也不會想要對青瀾下.毒。”
想起十年前從靜心湖抱起渾身冰涼的她,他的面色白得近乎透明,“後來盡管是權衡利弊之下不得不冷落她,暫時另立青瀾,可我該告訴她的,我以為等解決所有事情後再去解釋也來得及的......”
他阖了阖眼,遮住滿目蒼涼,卻掩不去心底的空洞。
舊事再提,縱是風間琉栩,也止不住心間涼意,作為男子,他其實并不覺得自己好友的作為算何過分的錯誤,他雖不近女色,但也知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尋常,何況玄鏡還是為了護着虞氏而假意冊立喬青瀾,根本不會與喬青瀾行房,更不會将喬青瀾載入族譜。
千算萬算,玄鏡以為算到了所有,卻沒料到虞氏這般決絕。他當時滞留在京,聞得消息都是止不住的發寒,更何況玄鏡?
風間琉栩啞然良久,開口道:“好在她回來了,即便她恨你,甚至不願意再聽你的解釋,可你既然決定糾纏到底,無論如何,還是該尋個時辰同她解釋清楚,至少讓她明白你當年沒有負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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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政殿。混沌天地間,雷雨交織,無盡滂沱的雨砸落在青石板面,亦砸落在跪于同政殿外跪着的齊王身上。
少頃,同政殿殿門從內緩緩打開,年輕些的內監為曹文撐開傘,稍稍落後曹文半步,随曹文下了臺階。齊王聞得門扉開合聲,立即看了過去,見得不是惠信帝,他的眸光微暗。
曹文走得很快,不過須臾便到了齊王身側。他示意跟在身後的另一個內監為齊王撐了傘,禮數周全的行了禮:
“外面雨大,王爺自朝會後便一直跪在殿外,想來是累了,也該早些回府了。”
曹文的話說得委婉,但齊王又如何聽不懂?他巋然不動地跪着:“多謝公公提醒,本王不累。”
饒是跪了數個時辰,齊王儀容也未有半分狼狽,背脊亦是挺直,不見分毫倦色,盡是身為聞氏族人的從容清肅。
曹文輕嘆一聲,忍不住提醒道:“王爺,恕奴才多嘴一句,雷霆雨露具是君恩,陛下既然下了旨意,那便不會更改,王爺還是回罷。”
齊王又何嘗不知何謂君恩,他可以為社稷為君上死而後已,可陛下如今要的不是他的性命,而是他長子的性命啊!
他一族為江山社稷效忠數百載不曾有異心,他本以為陛下至少會有猶疑,他也還有時機挽回,可沒想到陛下當日便下了旨意,根本沒給他任何反駁的機會,亦是不給他留活路啊!
他緩緩開了口,聲線如腐朽般枯老:“公公不必再勸,本王不會離開。”
曹文等了片刻,又見齊王着實沒有離開的意思,也便嘆息一聲要回同政殿複命了,可不過方才微擡了視線,便見着一方玄色袍角,乳白的玲珑纏枝蓮玉佩壓在玄色闊擺間,有涼雨砸落,竟似是未濕其半分。
便是還未瞧得面容,那一身聖人名士的風骨,也絕不會叫人錯認。曹文立即行禮道:“奴才見過世子。”
行至曹文面前,齊王身側,聞清潇止了步伐,清冷和緩的聲音與涼雨交織:“有勞公公通禀陛下,孤有事觐見。”
“勞煩不敢當,都是奴才應該盡的職責。”曹文恭順地笑着應了,又看了轉首的齊王一眼,便折返同政殿了。
曹文知曉父子兩人定是有話要說,也便帶走了一衆人。齊王早在聞清潇來時便微側了首,可跪着的姿勢卻未有半分變化:“清潇,你不在府中陪着歸晏,進宮做甚?”
聞清潇将手中傘傾斜向齊王,為他遮住了風雨。他未答,屈身去扶齊王,涼雨沾濕了他的衣擺,他只道:“父王,回府罷。”
被聞清潇扶住,齊王身子一僵,即便長子不說,他也明白長子為何出現在此處,今日散朝後他久久未出皇宮,以長子的聰慧,便該料到了他在何處,亦才會進宮。
“為父求得陛下旨意便回去。”這般近的距離,齊王才發現自己長子面色蒼白如雪,他的呼吸陡然粗重,“你回去陪歸晏,她有孕在身,你該多陪陪她。”
長媳腹中懷的是他們聞氏第一個孫輩,亦是清潇唯一的子嗣。
聞清潇被齊王握住手臂往上,他卻沒有起身,而是反握住了齊王的手臂,帶着他起身。在齊王沉重的目光中,他道:“我将一切處理停當便回府陪歸晏,父王也回府歇息罷,我會活着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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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時,緩緩綿雨纏繞巍峨宮牆,雕花窗外黛色漸濃,殿內卻是一片和暖,只曹文入得殿內時裹挾了三分涼寒:“陛下,齊王世子求見。”
“哦?齊王世子來了?”惠信帝似乎詫異地挑了挑眉,可墨色的眼瞳中分明沒有半分詫異。
“是,正在殿外候着呢。”曹文道。
“是嗎?”惠信帝起身,緩步走下高臺,走至殿牖旁,曹文心領神會地為他開了一個罅隙的窗距,透過那一絲光線,恰好可以看清齊王世子扶了齊王起身。
惠信帝微眯了眯眼:“倒是可惜了。”
有了上次的教訓,這次曹文沒敢再輕易開口,只恭敬地垂着首,揣摩着惠信帝意思。
惠信帝卻是笑着看向他,頗有幾分調侃之意:“怎麽這次不說了?”
曹文斟酌了片刻,笑道:“奴才蠢笨,沒能明白陛下意思,哪敢胡亂開口擾了陛下心神。”
“你倒是聰慧。”惠信帝意味不明地笑了聲,又轉了首去看殿外的父子兩人,語氣越發沉了下去,
“世族勢力盤根錯節,萬氏不除,朕心頭難安啊。”
曹文心知惠信帝還有話未曾說完,便沒有附和。果然,不過片刻,他便聽惠信帝開了口,又道:“聞氏一族倒也的确算衷心,所以在所有世族都倒下之前,聞氏都要好好的。”
聞家還不能倒,不過留一個殼子也足夠了,聞清潇過于聰慧,這樣的臣子,即便是純臣,也太難以掌控。
因此,鎮壓幽陵叛亂,他知,聞家亦知,唯獨天下不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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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摧樹折中,齊王起了身,腰脊因着久跪而僵硬,他看着不遠處象征皇權的同政殿,身體微微顫了顫,滿目蒼涼:“我知曉你聰慧,可此一行,陛下分明......”
何時起,他聞氏一族,竟然悲哀到連為江山百姓憂思都要顧忌效忠的主君忌憚謀害了?
齊王話雖未言明,可聞清潇卻再明白不過,他截斷齊王接下來的話,只道:“父王可信清潇?”
齊王轉首看他:“自是信的。”
清潇是他引以為傲的嫡子,他如何會不信他?
“陛下不會出來見父王的,父王既是信清潇,那便回府罷。”
任斜雨逡身,聞清潇看向齊王,只緩緩道:“父在,妻在,弟在,子在,清潇不敢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