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山雨起
虞歸晏輕輕靠在喬錦瑟腹部, 聽着胎兒的動靜。胎兒四五個月, 已是有了胎動, 便是她貼着這些時辰, 胎兒都踢了踢她:“也是該離開了。”
可顧玄鏡真的會離開嗎?
“王妃, 世子妃。”
正在虞歸晏沉思間, 外面來了魏王親随君辭。君辭行禮後道:“王爺吩咐屬下告知王妃, 今日會晚些時辰回來, 讓王妃早些歇息。”
“知道了。”喬錦瑟淡聲應道,她示意嫡妹起身, 轉身進了內室,取了一只玉白的瓷瓶交與君辭,“王爺今日走得急,忘記帶含舒丹,若是過了時辰沒用膳又沒用含舒丹, 只怕身子會不适, 你記得提醒王爺按時用晚膳, 若是來不及用晚膳, 便先服含舒丹。”
虞歸晏在內室聽着喬錦瑟吩咐君辭照料好君臨, 亦漸漸想起了這兩月來從聞清潇那裏得知的一切。
曾經她疑惑過, 以管漸離之地位, 又如何不能迎喬錦瑟進門, 後來才知管漸離是兩年前才承襲家主之位,更早之前,管漸離甚至未認祖歸宗, 不過是流落街頭,受了喬錦瑟恩惠方才得以活下去的乞兒罷了。
貧寒百姓與世族家主,喬游會選誰,一目了然。只是苦的卻是喬錦瑟,心有所屬卻不得不嫁與旁人,盡管如今一切似乎都過去了,可喬錦瑟真的開心過嗎?如果她放下了,真的還會這般每日着正紅衣袍,時時刻刻提醒于自己嗎?
“晏晏。”
喬錦瑟進得內室,便瞧見虞歸晏出神地望着窗外,連她進來了也沒回過神。
“姐姐喚我?”虞歸晏連忙斂了多餘情緒。
“喚了你這麽多聲都沒聽見,在想什麽呢?”喬錦瑟在虞歸晏身邊坐下。
虞歸晏道:“我只是想起了前幾日聽府裏丫鬟提起的一樁事,姐姐要不要聽聽?”
“何事?”喬錦瑟似乎來了興致。
“聽說北城口有一婦人七年前死了夫君,前五年都規規矩矩守寡,前年卻突然改嫁給了一個屠夫,旁裏都說這婦人以一身侍二夫,是不守婦道、水性楊花,将來定是要被屠夫厭棄的。可那婦人卻說,‘男子可再娶,女子為何不能再嫁?我與譚郎兩情相悅,他未娶,我喪夫,怎地便不能成親了?’這等驚世駭俗之言當時就吓呆了一衆鄰裏。”
“自那之後兩年了,婦人不僅沒被屠夫厭棄,甚至還與屠夫添了女兒,生活過得很是不錯,比之守寡好上了不知凡幾,府裏丫鬟也是聽了之後議論着。”
Advertisement
“我很疑惑,以一身侍二夫便真的是錯嗎?若是分明與那人兩情相悅,卻因着嫁過人而要避諱着,難道不會遺憾一生嗎?”虞歸晏仔細地端詳着喬錦瑟臉上的神色,不放過她面上一絲一毫的神情。
**
太傅府。一紙書信被擲入博山爐。頃刻之間,仙山猶如被烈火吞噬,鬼怪張牙舞爪着。
顧玄鏡立于博山爐旁,身形颀長,一襲白衣勝雪。從博山爐中飄出的銀灰散落在他發間,仿似雪中一夜白發,連眉目間都染上了清冷的雪意,尋不到半絲往日裏的瘋狂失态,俨然恢複了往日裏的平靜與高高在上。
“你的身體已是大好了。”風間琉栩擡袖拂過博山爐,烈火驟滅,滾滾白煙缭繞仙山。
顧玄鏡撥弄着手中扳指,高貴滟華的眉目淡靜似雪:“是嗎?”
“你不相信我的醫術?”風間琉栩淡淡一笑,“你既然不信我的醫術,當初又為何要信我說過的借屍還魂之辭呢?”
或許是他錯了,十年之前便不該告訴玄鏡人死之後有借屍還魂之可能。便是那時痛徹心扉,也好過如今的糾纏不休,甚至連虞氏已經嫁人,玄鏡都不願意放手。
知曉風間琉栩在暗示什麽,顧玄鏡只道:“天色已晚,我先回了,你們也早些歇着罷。”
言罷,他便往外走。
君臨未動,風間琉栩叫住了他:“玄鏡,她已經夠恨你,你如果再毀了聞氏,殺了齊王世子,便真的沒辦法回頭了。”
見得他的步伐微頓,他道,“即使到時候她真的能回到你身邊,也只會恨不得抽你的血,剝你的皮,這真的是你想要的嗎?”
他以為告訴玄鏡虞氏可能還活着是給了他活下去的希望,可事到如今,他方才發覺,他做錯了,錯得離譜。
“至少她會還是我的妻子。”顧玄鏡的身影融入半明半暗的天色裏,聲音亦漸遠去,“何況聞清潇死于幽陵逆反,那是他為大秦百姓、為這天下舍身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與我何關?”
聞氏于朝堂而言畢竟還算是有用,他本不想動聞氏,因此此前不過是阻攔聞氏,加之借皇帝之勢奪回安樂,可聞清潇明知他之意,還執意娶了安樂,甚至算計于他。
甚至連安樂......
想起數日前安樂滿是信任的依附在聞清潇懷中,卻對他不假辭色,甚至連見他一面都不願,他只覺心痛如絞。
聞清潇碰了他的妻子,便該為此付出代價。
顧玄鏡的身影徹底隐沒于遠方盡頭,屋檐下的風間琉栩卻是險些一個踉跄,見着要跟上顧玄鏡的顧義與顧禮,沉聲道:“你們便不勸勸你們主子?任由他這般!”
顧禮與顧義同時止了步伐,顧禮開朗,這般情形下,他卻不知從何開口。顧義細心,聞得風間琉栩的話,他回了首,一撩衣袍跪在風間琉栩面前:“請太傅與魏王殿下勿要阻攔王爺!”
“你說什麽?!”
顧義叩首:“屬下請太傅與魏王殿下勿要阻攔王爺。”
他道,“王妃仙去十載,王爺活得如同行屍走肉。因為太傅一句‘王妃也許還可能借屍還魂活下來’,十年了,王爺每每聽聞有與王妃相似之人,無論多忙,都會舍下一切前去,甚至連被旁人當作瘋魔了也在所不惜,可...無一例外都是假的。如今王妃好不容易真的回來了,王爺要怎麽放下?”
想起這十年之間,顧玄鏡不顧一切的瘋狂行徑,風間琉栩不由得微阖了阖眼:“可你口中的鎮南王妃已經是齊王世子妃了,你們主子也該放下了。”
“不知道太傅還記不記得鬥琴會那日。”
風間琉栩怎麽不記得?他雖去得晚,可卻清晰地記得玄鏡那一句“何為自重?她是本王王妃!”
“太傅又可知道王爺見着齊王世子護着王妃,對齊王世子開口的第一句話是什麽。”顧義的話音微有停頓,“王爺說,‘聞世子,本王在喚本王王妃,還輪不到旁人插手。’”
顧義的話音一落,風間琉栩陡然震驚,他以為玄鏡至少是與聞清潇盤桓後方才那般開口了,可沒想到他竟然開口第一句話便是喚虞氏王妃。
他以為玄鏡近年來瘋魔了的名聲只是因着他過分審問人的行為,沒想到竟是因此。
他出身璇玑門,借屍還魂于他來說算不得什麽異事,可于旁人來說,不亞于天方夜譚,甚至怕是會覺得提借屍還魂的人是瘋子。可玄鏡卻是根本不解釋,不顧旁人當他瘋魔,就為了讓虞氏知道他在意她,他還在等她。
素來不把任何事與人放在心上的鎮南王何曾這般不顧自己的聲譽過?要愛得有多深,記得有多痛,才能癫狂失态至此?
“如此,太傅還覺得王爺能放下嗎?”顧義的聲音很沉,沉得壓進雨幕中也驚不起分毫波瀾。
**
慕府聽風樓。
慕時深負手而立,長風獵獵,鼓起他的廣袖。夏雨越發地細密了,閣樓外林樹招搖,細細密密的雨盤旋而下,卷在長風裏,吹打在他身上。
十六年了。
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個十六年。
顧玄鏡終于離京了。
他等了太久,也都該是時候上路了。
風雨很大,似乎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冰天雪地的夜裏,鮮血染紅了一地白雪,他靜默着,阖上了眼。
“主子。”慕光輕聲走到慕時深身後。
“何事。”
“太子向惠信帝舉薦威武大将軍華林亭去往幽陵鎮壓逆反。”
慕時深緩緩睜開眼,眼底寒意已是斂盡:“華林亭?”
“是。”慕光恭敬地呈上密函。
慕時深一目十行地看完,手收緊時,密函已是化為灰燼:“你吩咐人準備着,明日一早我要去賢王府。”
**
虞歸晏說完,喬錦瑟是長久的沉默。直至離開魏王府,虞歸晏的心都是沉沉的,細細密密的雨卻是下個不停,像是扯不斷的愁緒。
她下了馬車,雨更大了。
“世子妃小心着些。”知香、知杏一左一右陪在她身側,略略落後一些。
她緩步走着:“無妨。”
走着走着,忽然感覺一向愛說話的知杏沒了聲,她疑惑地轉首去看,卻是見着了着一襲玄端的聞清潇。
聞清潇不知何時接過了知香手中的傘,走到了她身側。她本是留意着足下雨水,竟是沒有察覺。
“夫君今日回來好早。”她往後挪了半步,與聞清潇并肩而行。
聞清潇将虞歸晏半攬入懷中,護住她:“沒有旁的事情,便先回來了。”他問道,“你不是說會晚些時辰回府嗎?怎地也這般早回來了?”
夫妻二人往府中走。虞歸晏道:“姐姐身子不适,睡下了,我也沒有旁的事情可以做,便只能回來了。”
想起喬錦瑟,她的心又稍稍沉了沉。片刻之後,她斂了憂慮,笑道,“剛巧遇上了夫君回來。”
走至廊檐下,聞清潇将油紙傘收了,遞與身後侍從,沒應她的話,而是喚道:“歸晏。”
“嗯?”
“你有心事。”
聞清潇的話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的陳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