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兩相歡(五)
袁貴妃是寵妃, 三公主又是最得寵的女兒,皇帝遠遠瞧見二人跟見了鬼一般,在石子路上橫沖直撞, 着急忙慌地叫停了步辇,快步趕過來。
父皇一到, 這事情便是要鬧大了……
姜峤心裏一咯噔,慌忙搬起自己腳邊的花壇挪了個位置, 悄無聲息地破了陣法。
“陛, 陛下!”
袁貴妃驚魂未定地跌坐在地上,花容失色,一轉頭看見皇帝,更是哭得梨花帶雨,“陛下救我……”
三公主也哭着撲到了皇帝懷裏, 抽抽噎噎地叫着父皇。
皇帝一手摟着一個, 先是心疼,随後便是怒不可遏, “定是有人在行巫蠱之術,給朕搜!翻遍園子也要将此人搜出來!”
姜峤一驚。
不知為何, 她腦子裏忽然閃過幾個畫面, 心中也隐隐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她突然意識到這次胡鬧或許是真的沒拿捏好分寸,父皇恐怕會真的問責于她, 而且不止是禁足那麽簡單……
姜峤下意識想要逃,可前後都有搜查的禁軍和宮人, 一時間,她竟是避無可避。
眼見着便要被揪出去, 姜峤的後衣領卻一緊, 整個人忽地騰空起來。
她驀地瞪大眼, 剛要張口驚叫,卻被一只手掌捂着嘴堵了回去。再回過神時,竟是已經搖搖晃晃地坐在了樹杈上——
姜峤怔怔地垂眼,只見禁軍們正好從她的腳底下經過,登時屏氣凝神不敢再出聲。
見她冷靜下來,那只覆在她唇上的手掌也慢慢移開。
姜峤僵硬地扭頭,正對上了霍奚舟的目光。
霍奚舟挑了挑眉,豎起手指比了個噓的手勢。
“父皇……阿聲害怕,阿聲想回宮……”
不遠處,三公主哭哭啼啼的,皇帝終于松口,讓禁軍繼續搜查,自己則帶着她們浩浩蕩蕩地從禦花園離開。
姜峤氣都不敢喘地坐在樹上,死死拽着霍奚舟胳膊擋住自己,只露出驚慌的一雙眼,始終追随着樹下來來回回的人影。
不知過了多久,附近才沒了宮人和禁軍的蹤影。
“方才見你那麽得意,我還以為五皇子殿下天不怕地不怕,到了陛下面前也是一樣敢作敢當。”
霍奚舟往樹幹上一靠,調侃道。
姜峤擦了擦額上的冷汗,仍是嘴硬,“我才沒害怕,也沒想躲,是你非要多此一舉,将我拉上來!”
“……原是我耽誤了殿下。無妨,還能補救。”
霍奚舟眯了眯眼,轉頭見不遠處還有一隊禁軍在巡邏,當即要抽出手,将姜峤甩下去。
“別別別……”
姜峤瞬間慫了,愈發抱緊了霍奚舟的胳膊。
待禁軍離開,霍奚舟才提着姜峤從樹上跳下來,兩人一同往葳蕤軒去。
“你不是應該在青冥殿嗎,怎麽也到這兒來了?”
姜峤問道。
“我是你的伴讀,你不在,我還讀什麽?”
霍奚舟瞥了她一眼,“ 沒想到才一會工夫不見,你就差點惹禍上身。現在看來,我果然是半步都不能離開你……”
姜峤無言以對,踢踏着腳下的石子。
霍奚舟頓了頓,又開口道,“下次要做什麽壞事之前,告訴我一聲。”
“你要攔着我?”
霍奚舟嗤笑一聲,擡手在姜峤發頂揉了一爪子,眉宇間流轉着些許恣肆潇灑,“哥哥替你放風!”
“……”
姜峤怔住,竟是望着霍奚舟的背影發起了呆。
走到宮道的岔路口,霍奚舟才發現身邊的人不見了,回頭看過來,“葳蕤軒怎麽走?”
姜峤回過神,這才匆匆地跟了上去。
***
許采女第一眼見到霍奚舟的時候便愣住了。
少年的五官已經與幼時不大相同,可面相卻是不會變的,更何況還是世間少有的孤煞面相……
只是許采女雖記得霍奚舟,霍奚舟卻已然不記得當年的舊事。
這倒是讓許采女松了口氣。
當年她流落荒村,誕下姜峤,回宮後才動了些手腳,謊稱姜峤是皇子,瞞過了衆人。可那村子裏幫過她的人,卻很清楚,她生得分明是個女兒。
若霍奚舟當真認出她,便會立刻意識到姜峤是在女扮男裝、冒充皇子……
許采女并不覺得霍奚舟會将這件事捅到皇帝跟前去,但這畢竟是欺君之罪,知情者還是越少越好。
“聽阿峤說,你在青冥殿一直護着她……多謝。”
“娘娘不必客氣,殿下也于我有恩……”
“咳咳咳——”
生怕霍奚舟将銅錢的事說出來,姜峤連忙咳嗽着打斷了他。
許采女不解地看向姜峤,将一杯茶遞過去,“你這孩子,怎麽又嗆着了?跟你說了多少次,吃東西要細嚼慢咽,急什麽?”
姜峤悻悻地笑,趁許采女不注意才瘋狂朝霍奚舟使眼色,示意他少說話。
可知女莫若母,許采女又怎會察覺不到這兩人的小動作。很快,她便眼尖地看見了霍奚舟手腕上纏着的那枚銅錢,先是一怔,随後便心生感慨。
兜兜轉轉,這世間的巧合和緣分當真玄妙……
葳蕤軒第一次招待小主子的朋友,上上下下都熱情得很,尤其是許采女,熱情得讓姜峤都有些不适應。
“阿母……你從前見過霍奚舟嗎?”
霍奚舟離開後,姜峤忍不住問許采女。
許采女頓了頓,若無其事地,“自然沒有。”
姜峤欲言又止,“那你……不會是跟霍将軍有什麽舊情吧?”
許采女臉都綠了,擡手一個暴栗敲在姜峤頭上,“你胡謅什麽?!”
姜峤痛得哎呦叫喚,捂着額頭快速逃開,“就随便問問嘛,您這麽生氣做什麽……”
許采女舒了口氣,望着葳蕤軒的宮門,神色變得鄭重起來,“阿峤,有句話你記住。”
“什麽?”
“這宮裏,沒有人值得你信任,但霍奚舟……他會是一個例外。”
許采女笑了笑,“你可以相信他。”
姜峤眼底掠過一絲詫異,半晌才點頭道,“……我知道。”
***
袁貴妃被戲耍一事不了了之,起初她還糾纏着皇帝哭訴了好一陣子,可沒過多久,她的心思便被另一件事分走了。
因為皇後打算擇一位皇子,記在中宮名下。
其實論出身,姜峤是最合适的人選,所以許采女連着幾夜沒睡好覺。
“阿母可不想把我送去永寧宮……”
姜峤坐在青冥殿的房頂上,一邊剝橘子,一邊晃着腿。
“你阿母不想,那你呢?”
霍奚舟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金瓦上閉眼曬太陽。
姜峤愣了愣,回頭看他,“我自然也不想,你怎麽會這麽問?”
霍奚舟睜開眼,目光落在姜峤面上,“阿父說,皇後要這個孩子是為了那個位置。所以宮裏的皇子,人人都想争一争,你當真不想?”
姜峤搖頭,“人人都能争那個位置,唯獨我不行。”
霍奚終于坐起身,“為什麽?”
姜峤意識到自己說多了,趕緊往嘴裏塞了好幾瓣橘子,含糊不清地搪塞道,“什麽為什麽,我就是不想,當皇帝要困在皇宮裏一輩子,白送我都不幹……”
霍奚舟哦了一聲,若有所思地收回視線。
沒過幾日,永寧宮設宴,名為諸位皇子替鐘離皇後慶生,其實是讓皇後相看皇子們的品行,做一個最終決斷。
正如霍奚舟所言,皇子們都想争那個位置,于是便個個都想算計姜峤。姜峤一改往常的機敏聰穎,而是照單全收,在宴席上惹得鐘離皇後不快,令她徹底打消了收養自己的念頭。
最後,被鐘離皇後選中的人成了四皇子姜恪。
姜峤本以為,有了鐘離氏做靠山,姜恪在宮中的氣焰會越發嚣張,自己的日子便更加不好過。卻沒想到,自從進了永寧宮,姜恪竟像是變了個似的,成天渾渾噩噩,沒精打采的……
不僅不欺負她了,還特別容易受驚,動不動就被她和霍奚舟吓一跳。漸漸的,姜峤也就懶得再跟他作對了。
姜峤的鹹魚生活又恢複了平靜,每日裏除了在青冥殿氣夫子,便是和霍奚舟混在一起,兩人孟不離焦、焦不離孟的,在宮裏便如同一個人。
皇帝覺得稀奇,也漸漸對姜峤多了些關注。
其實在姜峤心裏,父皇最好永遠別關心她,也別來葳蕤軒看她……
不過也有好處。父皇來葳蕤軒的次數多了,許采女便不似從前那般病恹恹的,精神越來越好。
阿母好,便一切都好。
姜峤這麽一想,便樂意去敷衍皇帝了。
***
春去秋來,又是一年钤山圍獵。
皇帝帶着一衆皇子和世家權臣,浩浩蕩蕩地進了獵場。
霍奚舟今日穿了一身赭色勁裝,系着煙色額帶,腰間別着箭筒,身後背着皇帝禦賜的穿雲弓,站在一衆世家子弟中,意氣風發,尤為顯眼,引得不少随行來的女眷都頻頻朝他投來目光。
可霍奚舟卻渾然不覺,他被周圍世家子弟們身上散發出的極樂香熏得直皺眉,只能往旁邊走開幾步,到處尋找姜峤。
終于,在最中間的帷帳前,他看見了皇帝和皇子們的身影。
姜峤牽着自己的小馬,與兄弟們站在一起,不論是人還是馬,都直接凹下去一截。
“……”
霍奚舟不解地皺眉。
霍夫人曾說過,他在這個年紀的時候,個子竄得很快。可為何姜峤卻一點動靜都沒有,仍是那副矮小瘦弱的樣子?
皇帝的視線自皇子們身上掃過,也在最矮的姜峤身上頓了頓,“小五,聽說這幾個月,你一直在跟着奚舟學騎射,如今也該學有所成,若是這次還是兩手空空,那朕便要問罪你的小師傅了。”
姜峤表情僵了一下,還未想好該如何回答,便聽得皇帝發話道,“今日圍獵,你們兄弟也比一比,若誰拔得頭籌,朕重重有賞!”
皇子們鬥志滿滿地吼了一嗓子,便各自翻身上馬,沖進了林子裏。
姜峤倒是也想像他們一樣,帥氣地翻身上馬,奈何腿短手也短,拽着缰繩,踩着馬镫,還是有些夠不着。
正僵持着,後背突然被一股大力托了一把。
姜峤人是上去了,但卻是以一個趴着的姿勢。她抱着馬鞍一轉頭,就對上霍奚舟似笑非笑的一張臉。
“若是連這一匹都上不去,那整個馬場便沒有你能騎的馬了。”
姜峤撇撇嘴,趴在馬背上有氣無力地,“剛剛父皇說,若是我今日還是什麽都獵不到,便要問罪你……”
霍奚舟将缰繩遞到姜峤手上,“若你今日一無所獲,不等陛下問罪,我也沒臉活了。”
“……”
姜峤苦着臉坐起身,駕着馬跟在霍奚舟身後進了山林。
霍奚舟倒是沒像其他人一樣忙着射獵,而是亦步亦趨地跟着姜峤,提醒她何處有獵物。可眼看着姜峤箭箭射偏,他臉色青了又黑,終是嘆了口氣。
“算了。”
姜峤連忙放下弓箭追了上去,“你,你不管我了?”
霍奚舟從自己背後抽出穿雲弓,“我要去射獵。”
姜峤委屈巴巴地盯着他。
霍奚舟瞥了他一眼,無可奈何地,“……射中的都給你。”
姜峤瞬間眉開眼笑,策馬緊跟着霍奚舟。霍奚舟在前面箭無虛發,她在後面樂呵呵地撿漏。
又是一只野物被射中,遠遠地落在了地勢凹陷的坡道那頭。
姜峤動作熟稔地跳下馬,朝那邊跑了過去。
霍奚舟目送她的背影離開,突然眼尖地瞧見了什麽,神色一變。
姜峤快步跑到中箭的野物身邊,剛撿起來,卻忽然聽得兩三個熟悉的人聲。
“殺了他。”
“姜恪你敢?!”
似乎是大皇兄的聲音。
緊接着,一個聲音顫抖着,“我,我不敢……”
姜峤很快辨認出這個聲音屬于四皇子姜恪,她一愣,詫異地擡頭,循聲望去。
只見不遠處,大皇子正中了一箭躺倒在地,痛苦地□□着。而四皇子也跌坐在一旁,唯一站着的,只有鐘離氏的那位公子——鐘離慕楚。
鐘離慕楚漠然地将一把匕首丢到了腳下,“鐘離氏從來不留廢物。”
四皇子一驚,像是受了什麽刺激,驚懼不安地朝鐘離慕楚腳邊爬了過去,慌慌張張地拿起了匕首,轉身捅進了大皇子的心口。
“!”
姜峤驀地瞪大眼,臉上的血色倏然散盡。
而就在此刻,霍奚舟也已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她的身邊,看清不遠處的那一幕,他的臉色也頓時變得極為難看。
下一刻,鐘離慕楚從袖中拿出了一瓶化屍水。
霍奚舟眼皮跳了一下,第一反應竟是伸手,蒙住了姜峤的眼睛,沒讓她看到大皇子屍身被化為一灘血水的恐怖畫面……
可即便如此,姜峤仍是被吓到了,整個人不停地戰栗着,霍奚舟甚至能感覺到她的眼睫也在自己掌心上下抖顫。
這一刻,他們二人都受到了沖擊,可心裏想的,卻截然不同……
當晚回到葳蕤軒,姜峤便生了場病,第二日才清醒過來。
清醒後的第一時間,她便将獵場發生的一切告訴了許采女。
“阿母……我想出宮。”
姜峤臉色蒼白,望向許采女的眼裏卻充滿了乞求。
許采女怔住。
後來的半日,許采女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一個人待了許久。直到夜色降臨時,她才吩咐宮人将那支斷成兩截的鎏金纏枝步搖取出來,送去皇帝寝宮。
當夜,皇帝便來了葳蕤軒。
姜峤也不知許采女與皇帝究竟說了什麽,只知道他們吵了一架。這還是她自記事起,許采女第一次這麽聲色俱厲,尤其還是對她心心念念的皇帝。
總之,皇帝臉色難看地摔門而出後,留下了一道旨意,命許采女離宮去城郊的靈霞寺修行,連同五皇子姜峤,也要一起遷去靈霞寺,無诏不得回宮。
“嫔妾,叩謝陛下。”
許采女神色淡淡,拉着姜峤跪下謝恩。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3-01-13 21:17:07~2023-01-14 20:59:3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晨曦 8瓶;65001969、喜歡吃辣條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