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兩相歡(一)
建邺城昨夜落了一整晚的雪, 皇宮內一眼望去,到處都是被雪色點綴的金瓦紅牆。
宮人們穿着绛色襖裙,捧着送往各個宮中的節禮踏雪而行, 面上沒有絲毫新歲将至的喜色,唯有謹小慎微的忐忑。
一隊又一隊宮人從緊閉的葳蕤軒門口經過, 卻沒有停歇。
葳蕤軒宮牆另一邊,一個紮着兩髻的腦袋從覆着皚皚白雪的樹枝後探了出來。待到宮人們都消失在宮道盡頭, 他才動作笨拙地攀着宮牆, 縱身一躍,從牆上跳了下來。
葳蕤軒外守着的侍衛也聽到了異響,猛地轉頭看過來。見宮道上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影,才收回了視線。
五皇子姜峤就這樣連滾帶爬地逃出了葳蕤軒。
到了皇宮僻靜處, 她熟門熟路地在一個草叢邊蹲下, 從懷裏掏出用油紙包裹的魚肉。
下一刻,一只背黑肚白的貍奴便循着味道, 嗖地從草叢裏竄了出來,卻沒有立刻埋頭吃魚, 而是龇牙咧嘴地對着姜峤嗷了幾嗓子, 一臉憤怒。
“生氣了?”
姜峤捏着他瘦得只剩下皮毛的小臉頰,眯了眯眼, “真對不住,我也不是故意的。我這些天被關起來了, 連葳蕤軒的門都出不了,所以才不能來喂你……”
“喵嗚——”
貍奴的叫聲這才弱了下來, 繞着姜峤蹭了蹭, 埋頭吃起了她從自己嘴裏省下來的新鮮魚肉。
見他吃得狼吞虎咽, 姜峤也在地上坐了下來,自言自語道,“今日是除夕,我和阿母雖不能吃頓好的,但能讓你吃飽,也不錯。”
雖是隆冬,這裏的日光卻不錯,不似葳蕤軒,待了這麽久都見不着太陽。
姜峤一邊曬着太陽,一邊絮絮叨叨地跟貍奴聊天,最後還一時興起,給貍奴算了一卦。
宮中禁止巫蠱之術,連帶着她平常學習占蔔打卦都十分小心,沒想到好巧不巧,這一卦竟被一個不知身份的黑衣少年瞧見了。
好在少年看上去有些混不吝,但心腸卻不錯,不僅沒打算将她占卦的事說出去,還替受傷的貍奴包紮了腿。
只可惜,是個命不久矣的好人……
“喂。”
姜峤心一橫,喚住了少年。
少年不解地轉身,姜峤快步走過去,猶豫了好一會,才手探進衣袖,取下手腕上的一枚銅錢。
“這是用來擋災的銅錢,我分你一枚。你今日務必戴在身上!”
少年垂眸,略微有些詫異,但還是将銅錢收進掌心,“多謝公公。”
姜峤頓時又炸毛了,“都說了我不是公公!”
“可我阿父說,宮裏除了皇帝皇子,就只有公公。”
少年上下打量她,“你顯然不是皇子,那還能是什麽?”
若是皇子,怎麽會看着比他還窮酸落魄?
建邺城的這些世家公子哥,但凡有些身份,無不把自己裝扮得像個金孔雀,骨子裏都透着道貌岸然的味道。
眼前這人卻并非如此……
姜峤噎了噎,“總之別叫我公公。”
少年想了想,從善如流地改口道,“大師。這麽珍貴的東西,大師竟願意給我。如此恩德,小人該如何回報?”
姜峤糾結地想了一會兒,還是擺擺手,“算了。”
“這樣吧,大師既然跟我投緣,那我們便拜個把子。”
“拜,拜把子?”
姜峤被逗笑了,“你要跟我拜把子?!”
見她笑得樂不可支,少年也忍不住揚起唇角,笑得十分陽光,“以這枚銅錢為信物,下次再見面,哥哥我罩着你。”
姜峤好不容易才收斂了笑容,轉身離開,漫不經心地揮揮手,“好啊,等你下次見到我,我就跟你拜把子。”
這世上的人,大多都只有一面之緣。
況且她被困在這深宮裏,哪兒都去不了,與此人再碰面的幾率便更不值一提,所以姜峤便更沒将此人的話放在心上。
又在皇宮裏偷偷繞了一圈,姜峤才回到了葳蕤軒。
她本打算從出來時的位置再翻進去,卻不料葳蕤軒的門竟敞開着,守在門口的侍衛也不見了!
“阿母……”
姜峤的臉色瞬間變了。
該不會是她偷偷跑出去被發現了,又連累整個葳蕤選受罰了吧?
姜峤顧不得再隐藏行蹤,惴惴不安地朝宮門口跑去。
出乎姜峤的意料,葳蕤軒內仍是一派風平浪靜,唯有寥寥幾個宮人和許采女站在院中。
“我不是已經告訴過你們……看好五殿下,別再讓他到處闖禍,你們便是……咳咳……這般照看的……”
許采女大病未愈,攏着身上的披風,一邊咳嗽,一邊發火,整個人瞧着虛弱得很,仿佛下一秒就會被風吹倒。
姜峤探出腦袋,弱弱地喚了一聲,“阿母?”
許采女轉頭看過來,神色一松,埋怨道,“又偷偷跑哪兒去了?”
見她沒有真的動怒,姜峤才小跑了過去,露出一臉谄笑,“只是去喂貓,今日除夕,我不想讓它挨餓……”
許采女無奈地搖搖頭,目光落在姜峤衣裳上的髒污,“快,快去替五殿下尋件新衣裳來,時辰快來不及了。”
“什,什麽來不及?”
姜峤不解。
許采女蒼白的臉上露出些喜色,“陛下解了你的禁足,叫你去太極殿參加宮宴!”
“……”
姜峤懵了一下,尚未反應過來,就被許采女推進了屋子裏,淨手潔面,換上了一套雪青色的錦袍。
待太極殿的宮人趕到葳蕤軒時,姜峤才意識到有哪裏不對勁,“阿母,只我一人去太極殿嗎?那你呢?”
許采女唇畔的笑意凝滞了一瞬,淡淡道,“陛下只命人帶你過去。”
“……那我也不去了。”
姜峤賭氣皺眉。
許采女氣得又咳嗽了兩聲,“你父皇好不容易想起你,你便又抗旨不遵……再鬧下去,你我便不止是禁足了!“
姜峤讪讪地撇嘴。
父皇對他們母子雖不熱絡,但虎毒不食子,難道父皇還會真的賜死他們不成?
心裏雖如此想着,嘴上卻不敢再反駁。
“我去便是。”
夜色降臨,皇宮內卻不似往日那般冷清肅然,越靠近太極殿,執燈的宮人便越多。
到了太極殿,從那座殿宇裏冒出來的光幾乎将半邊夜空都照得徹亮,與燭燈都要省着用的葳蕤軒相比,簡直是兩個世界。
姜峤突然有些緊張,暗自搓了搓手,才深吸一口氣進了太極殿。
殿內已經來了不少臣子,三三兩兩地站在一起,人人都挂着一張笑臉寒暄,根本沒注意到走進來的姜峤。
姜峤也沒打算引起他們的注意,于是貼着陰影處慢悠悠地往上走。她雖頑劣,卻也知道,今日被允準赴宴的朝臣無一不是肱骨棟梁,她這麽一個不受寵的皇子,萬一得罪哪位世家重臣,倒黴的還得是她。
皇子的坐席被安排在皇帝的右下首,以長幼次序入座,姜峤身為五皇子,坐席剛剛好在皇子中間。
姜峤默默走向自己的桌案,還沒來得及坐下,便見一旁坐着的四皇子頭也不回地招手,“過來,替本宮斟酒……”
一轉眼看見姜峤,四皇子愣住,哎呦了一聲,“原來是五弟啊!我還以為是哪個小宮婢。”
姜峤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落座,粗着嗓音還擊道,“四皇兄,眼疾得趁早治。若讓父皇知道你沉溺于美色,以至于耳目昏聩,見誰都是貌美宮婢,那定是要發怒的吧?”
“本宮還以為這大半個月的禁閉,會叫五弟吃個教訓,往後謹言慎行。沒想到還是這麽伶牙俐齒,不知禍從口出……”
四皇子冷哼了一聲。
兩人正杠着,忽然就聽得上方傳來宮人尖細的聲音——
“陛下駕到。”
太極殿內倏然一靜,一幹臣子紛紛回到各自的位置上,伏地跪拜,姜峤也連忙随着諸皇子起身行禮。
“免禮,平身。”
滄桑卻盡顯威勢的中年男聲遙遙傳來,在殿內回響。
“謝陛下。”
姜峤放下手,暗自瞥了一眼高坐主位上的皇帝,又很快收回視線。落座後,她不經意朝殿內的諸位朝臣掃了一眼——
這一眼卻令她吓得不輕。
一衆與她父皇差不多年紀的朝臣紛紛起身歸位,而白日裏才與她碰過面的那個黑衣少年,竟然格格不入地混在其中,而且還剛剛好坐在她的斜對面!
姜峤難以置信地瞪大眼,一晃神便被腳下的坐墊絆了一跤,在桌案前摔了個屁股墩。
這一動靜也吸引了少年的注意力,他下意識朝這邊看過來,正對上姜峤的視線,笑容僵住。
伴随着舞樂聲,數十名舞姬樂伎已經緩緩走進殿中。二人隔着奏樂起舞的人群,面面相觑,都從彼此的眼神裏讀出了一絲震愕。
一個百戲班的雜耍少年,竟會出現在這大殿之上!
姜峤下意識看向與那少年同坐一席的中年男人。那是個滿臉肅殺之氣的武将,眉宇間仿佛都蘊藏着刀光劍影,和殿內其他世家貴族全然不同。
“父皇也太擡舉霍氏了,一個行伍出身的武夫,竟能坐在那個位置,甚至壓了聶氏和秦氏一頭……”
大皇子和四皇子在一旁竊竊私語。
“霍靳剛打了勝仗,父皇自然要給霍氏這個臉面,還特意讓他攜妻兒入宮。整個建邺城內,還沒有哪位世家公子能在這個年紀進宮赴宴。”
大皇子眯了眯眸子,打量起對面那個黑衣少年,“霍氏那個小子叫什麽?”
聞言,姜峤也忍不住豎起了耳朵。
“好像叫……霍奚舟。”
作者有話說:
霍奚舟:來,我們來拜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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