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奸夫 (1)
“姜峤!鐘離慕楚以下犯上, 你還不發落了他?!”
姜晚聲咬牙切齒地質問道。
姜峤蹙眉,望向她的眼神裏也帶了幾分可笑和荒謬。同為姜氏子弟,姜晚聲竟能被靖武帝和袁貴妃保護得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敢對鐘離慕楚下春..藥,還敢對他放出如此厥詞……
見姜峤仍是一臉木讷呆滞, 姜晚聲急道,“你怕他做什麽?!鐘離氏已經倒了!如今鐘離一族只剩他一人!”
那你可知道, 是誰六親不認屠了鐘離一族?
姜峤張了張唇, 在心中問道。
姜晚聲擡手指着她恨聲道,“我們姜氏緣何會出了你這麽一個軟弱荒淫、毫無風骨的男兒?!”
這話便更可笑了……
姜氏一族自南遷之後,唯有她們的父皇擔得起勇武二字,剩下的哪一任皇帝不是“軟弱荒淫、毫無風骨”?
“砰。”
玉盞重重在地上砸碎的聲響,令姜峤和姜晚聲皆是一驚。
二人循聲望去, 只見鐘離慕楚踏着地上的玉盞碎片緩步走來。與此同時, 跟着姜峤而來的宮人們都争先恐後地退了出去,殿內只剩下鐘離慕楚的親信。
鐘離慕楚居高臨下地盯着姜晚聲, 似笑非笑地,“公主的身子骨當真不錯, 喝了這藥, 竟還能這麽有姜氏風骨。”
他刻意強調了最後四個字,話裏話外皆是嘲諷。
姜晚聲神色一滞, 仰頭望着那清俊不似凡人、讓她癡心愛慕了數年的面容。本是應當發怒的,可不知為何, 眼神竟又變得迷蒙起來,周身像是被一股熱氣包圍, 臉上也被蒸騰得泛起了緋色。
“……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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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近乎哀求地喚了一聲, 身子一軟, 伸手去夠鐘離慕楚的衣擺。
察覺到姜晚聲的不對勁,姜峤眸光微縮,擡眸看向鐘離慕楚,嗓音沉沉,“你到底給她灌了什麽藥?”
鐘離慕楚笑着往後退了兩步,将衣擺從姜晚聲手中抽離,“公主投我以木桃,我自當報之以瓊瑤。”
耳畔傳來女子既痛苦又古怪的吟哦聲,姜峤瞬間僵住,面露驚駭。下一刻,她反應過來,猛地站起身,“鐘離慕楚!”
鐘離慕楚掀起眼,目光淡淡地定在她面上。
姜峤渾身一顫,近十年的恐懼如影随形,令她剛燃起的氣焰倏然熄滅,聲音也頓時低了下去,“……舅舅。”
她艱難地啓唇,“求你,饒了她吧……她畢竟是朕的親姊……”
鐘離慕楚眯了眯眸子,嗤笑出聲,“親姊?陛下怕不是忘了,是何人讓你的生母慘遭杖刑、不治而亡。”
姜峤忽地啞然。
“袁貴妃與陛下有殺母之仇,陛下卻将她的女兒視作親姊?若許采女泉下有知,會怎麽想?”
鐘離慕楚慢條斯理地說道,溫潤的嗓音裏帶着些蠱惑的意味,“陛下如今是九五之尊,可以随意處置任何一個人。從前有仇的,現下惹得你不快的,還有未來可能會違逆背叛你的,都應當殺了……”
有那麽一刻,姜峤心中的惡念就此被催生。
是啊,她為何要替姜晚聲說話?姜晚聲母女在宮中盛氣淩人了這麽多年,從未将旁人放在眼裏,更是處處為難羞辱許采女。袁貴妃早已追随父皇而去,這殺母之仇,便是讓姜晚聲替她償還,又能如何?
鐘離慕楚的目光鎖住姜峤。半晌,才聽得她不堪重負的聲音,“姜晚聲,罪不至此……舅舅饒了她,可好?”
鐘離慕楚眼裏的那絲光亮驟然暗去,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愠怒和失望。他啓唇,嗓音裏帶着冰冷的嘲弄,“阿峤的婦人之仁,最令舅舅憎厭。既如此,你今日便守在這兒,親眼看着你的好阿姊受罰。”
姜峤眼睫重重地抖顫了兩下,“舅舅……”
“這藥要不了她的性命,你若再多說一個字,我便立刻殺了她。”
鐘離慕楚勾唇,一字一句道。
頃刻間,姜峤面如死灰。她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衣擺忽地被一雙手用力攀住。
姜峤怔怔地垂眸,對上姜晚聲那副意識混沌、媚态橫生的模樣,整個人像是被什麽釘在了原地,絕望和無力如潮水般湧了上來,令她幾近窒息。
這就是她的宿命麽?什麽都無法操控,什麽都改變不了……旁人的生死,自己的生死,一切都由不得她。從出生那一刻起,她就被拿捏着,為了活下去,宛如傀儡般盡做些違心的行徑……
姜晚聲體內的藥性徹底發揮了作用,如今就連看着姜峤,也像在看心上人,竟是攀扯着她腰間的束帶,整個人纏了上來,口口聲聲喚着七郎,而姜峤仍是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
鐘離慕楚的臉色突然陰沉下來,幾步走過去,一腳踢開姜晚聲,将姜峤拽到了跟前。
“去,為朝月公主找些人來。”
鐘離慕楚殘忍地吩咐牧合。
牧合領命離開,很快便尋來了侍衛。
高高在上的姜晚聲再無絲毫公主儀态,與幾名侍衛滾進了床帳中。墜落的紗幔,被包裹的交疊人影,令人面紅耳赤的聲響,殿內的一切景象都變得光怪陸離起來……
姜峤将自己的唇瓣咬出了血,忍無可忍地掙開鐘離慕楚的手,向外逃去。
臨到門口,牧合擡手攔下她,“郎主有令,陛下需得看着公主受罰。”
姜峤茫然無措地縮到了角落裏,死死堵住耳朵,閉上眼……
下一刻,耳畔的所有聲響歸于沉寂。
姜峤霍然睜眼,四周的所有人影都已煙消雲散,沒有姜晚聲,沒有侍衛,也沒有鐘離慕楚,就連殿內的布置也全然變了樣。
她緩緩站起身,透過半掩着的窗棂,看見十數位宮人跪在殿外,一穿着豔色宮裝的女子跪在最前面,腰背卻挺得筆直。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未曾做過的事,嫔妾便是死也不會認。”
“陛下的意思呢?”
鐘離慕楚陰魂不散地出現在殿外。
姜峤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竟是看見另一個自己穿着石青色常服,負手立在廊下,神色疏冷,語調平靜。
“霍才人穢亂宮闱,賜白绫。”
頓了頓,她看向鐘離慕楚,“朕想親自動手,送她上路。”
鐘離慕楚笑了起來,“如此甚好。”
姜峤站在殿內,眼睜睜看着殿外那個姜峤,走到霍青蘿面前,将她從地上拉了起來,拽着她走向殿內。
那二人踏進殿內的一瞬間,姜峤整個人忽地被一股大力吸了過去。再一睜眼,她已經與手拿白绫的姜峤合二為一,将白绫纏繞在霍青蘿頸間。
白绫收緊的那一刻,一粒丹藥被飛快地塞入了霍青蘿口中。
霍青蘿仰着臉,神色一松,露出些釋然的笑容,輕聲道,“陛下保重……”
話音剛落,她竟是也忽然化作了一縷青煙。束縛在她頸間的白绫反倒像活了過來似的,一下纏上了姜峤的脖頸,猛地絞緊。
無法呼吸……幾乎能感受到生機才從自己身體裏一點一點抽離……
“嘩啦——”
耳畔乍然響起水聲,瞬間驚醒了夢中的姜峤。
她一下睜開眼,只感覺到一只手掌用力地托住了她的後背,猛地将她從水中撈了起來。
濕潤卻新鮮的空氣瘋狂地鑽入口鼻,姜峤重重地喘了幾口氣,遲鈍的五感終于再次回歸。冰冷的井水沿着她的面頰往下直淌,濕透了的裙裳貼在身上,寒意沁骨。眼前也彌漫着層層水霧,只能隐約能看清一個熟悉的輪廓。
“主上。”
低沉沙啞的嗓音響起。
姜峤在來人懷裏微微顫抖,霧氣散去,雲垂野蒼白的臉映入她眼底。
總算等到他了……
姜峤繃緊的神經一松。
***
胡人棄甲曳兵、草草收兵時,恰逢江州城飄下了冬日初雪。
天色蒼茫,城門大開,江州城的百姓們全都聚集到了街道兩側,個個都裹着厚襖,眉開眼笑地立在風雪中,迎接凱旋的晉陵軍将士。
霍奚舟騎着馬迎風走在最前方,手執長//槍,身後的披風被吹得瑟瑟作響。雪花打着旋飄下,沾在那玄紋甲胄上,許久沒有消融,不過片刻便積了薄薄一層,與他周身冷峻肅殺的氣度倒是相得益彰。
白雪刺目,卻仍是不妨礙所有人将目光都投在了霍奚舟身上,看清那盔胄下的樣貌。棱角分明的面容,肅戾的眉宇,挺直的鼻梁,還有一雙漆黑暗沉的眼眸。
這樣一位相貌出衆的年輕将軍走在前面,哪還有人願意移開視線,分些目光給他身後的将士。
緊随在霍奚舟身後的副将楚邕,在人群中一眼望見來迎自己的妻女,便見自己那生得如花似玉的閨女楚芳菲又在愣愣地盯着霍奚舟瞧,登時眼皮跳了跳,只覺得老臉沒處擱。
鑼鼓喧天中,卻有一人飛奔而來,打破了這喜慶熱鬧的氛圍。
“将,将軍!”
來人狼狽不堪地沖到了霍奚舟的馬前,身上的差役官服都被燎出了大塊大塊的濃黑印記,壓低聲音道,“地牢失火,死囚們全都越獄了!”
霍奚舟神色微變,雙腿在馬肚上用力一夾,飛快地朝江州地牢馳去,身後的将士們也紛紛跟了上去。
江州地牢。
火光四起,洋洋灑灑飄落的大雪雖控制住了火勢,卻無法完全将火撲滅,反而被火溫融化蒸發。
到處奔走滅火的官差和不顧一切往外闖的囚犯扭打在一起。可那些死囚大多是亡命之徒,一擁而上,官差們根本不是對手,場面一塌糊塗。
雲垂野扶着姜峤趁亂從地牢裏逃出。凜冽的寒風驟然襲來,衣裳尚未幹透的姜峤不自覺哆嗦了一下,一擡眸,便恰好看見地牢外如此混亂的一幕,更覺得遍體生寒。
雲垂野本意只想縱火,帶姜峤逃離地牢,卻未曾想到整個地牢因此發生暴//亂。但這樣倒也正合了他的意,局勢越亂,他便越容易帶着姜峤逃出去。
就在此時,一死囚奪下了官差的佩刀,兇神惡煞地朝人揮砍着。
姜峤忽地頓住步子,死死攥住了雲垂野的手,虛弱地喚了他一聲。
雲垂野眸色一沉,擡腳便将落在地上的一柄刀刃高高踮起,踢向那死囚。刀刃直穿那死囚的心口,令他高舉在半空中的佩刀猝然落地。
得救的官差驚魂未定,飛快地爬過去拿起佩刀,大聲宣告道,“霍将軍今日大勝凱旋,現下已經領兵回了江州城!!爾等便是火燒地牢闖出來,也沒有生路!”
聞言,雲垂野和姜峤相視一眼,俱是變了臉色。
他們在地牢裏不知外界境況,還以為霍奚舟只顧着前線征戰,未想到會這麽巧撞見他收兵回城這一日!
然而事已至此,火也放了,獄也越了,萬萬沒有回頭的道理。
姜峤閉了閉眼,拖着宛如灌鉛的雙腿繼續随雲垂野往前走。
偏偏在霍奚舟領着晉陵軍大勝而歸的好日子,一整個地牢的死囚都因她的緣故越獄而出,禍亂江州……
兩相比較,還真是諷刺。
身後忽然傳來疾馳的馬蹄聲,雲垂野心口一緊,咬牙摻着姜峤往隐蔽處行去。可二人一個重傷未愈,一個在水牢裏被折磨了數日,氣息奄奄,行動終是受了阻礙。
“嗖——”
一杆長//槍忽地破空而來,直直襲向那亡命鴛鴦似的一雙背影。
雲垂野回眸,眸光急縮,猛地将姜峤推向一旁,自己也旋身朝另一側閃避開。
姜峤猝然跌坐在滿地雪水中,眼前一陣暈眩,只聞得耳畔有淩厲的風聲呼嘯而過,下一刻,她散開的層疊裙擺便被長//槍“铛”地一聲,死死釘在了地上。
目光怔怔地落在那長//槍之上,姜峤艱難地半撐起身子,只覺得心口也被那還沾着暗紅血漬的槍尖戳出一個窟窿,飕飕地往裏灌着冷風。
馬蹄踏近,那一步一步的噠噠聲響就像踏在了姜峤的心頭,令她僵硬地跌坐在雪地中,遲遲不敢回頭。
雲垂野單膝跪地,還想掙紮着站起來回到她身邊,剛一動作,霍奚舟的副将卻已将一柄彎刀架在了他頸間。
而就這麽一會兒工夫,玄紋輕甲的将士們也抽刀一擁上前,将地牢外暴//亂的死囚們通通控制住,迅速朝這裏押了過來。
死囚們被反擰着胳膊,腿彎處都被踹了一腳,在姜峤眼前跪了長長一排。
姜峤顫了顫,片刻後才反應過來,這些人是在跪她身後之人。
方才還窮兇極惡的死囚們,此時個個煞白了臉,止不住地跪地求饒,“将軍饒命!饒命!”
空中的飄雪忽地變大起來,紛紛揚揚猶如鵝毛,終于撲滅了地牢的大火。
下一刻,冷冽似冰的嗓音穿透飛雪,擲地有聲,猶如開了鋒的利刃,刺入姜峤的耳膜心腔。
“逃獄者,格殺勿論。”
話音剛落,将士們齊齊揮刀,道道冷光閃過,鮮血飛濺。
姜峤眸光驟縮,只感到眼前血光閃過,面頰上忽地沾了好幾滴溫熱的血跡,一股濃腥味在鼻尖迅速蔓延開來,令她腦子裏緊繃的那根弦終于斷開,身形晃了晃,終是昏厥了過去。
死囚們就地處決,此刻地牢外僅剩兩個致使地牢暴//亂的罪魁禍首。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看了過來,目光自姜峤和雲垂野身上掃過,最終望向二人身後的霍奚舟。
除了楚邕,其他人一直駐守在江州,并不識得姜峤,亦不知道她的身份,只對霍奚舟關押她的事有所耳聞,如今瞧見這一幕,不由生出各種猜測。
霍奚舟高坐馬上,攥緊了手中缰繩,冷漠而陰戾的面容隐在白蒙蒙的雪色中。
他低垂着眼,看向那倒在雪地中幾乎沒了生氣的柔弱之軀,眸底隐有幽光閃爍。
少傾,霍奚舟翻身下馬,走到姜峤身側,先是拔起了那釘在地上的長//槍,随手丢給身後的副将。
見他彎身似是要朝姜峤湊過去,雲垂野臉色愈發難看,想要站起來卻被副将狠狠壓了回去,他咬牙,嘴唇翕動,“別碰她。”
霍奚舟動作頓住,側眸看了一眼雲垂野,眼裏郁氣凝結,盡是冷嘲和鄙薄。很快,他收回視線,置若罔聞地伸手,将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打橫抱了起來。
冰冷的軀體入懷,輕得宛如一片受盡摧殘、枯槁萎落的殘葉,霍奚舟眉宇間閃過一絲異樣。
“霍奚舟!”
雲垂野吼了一聲。
衆目睽睽之下,霍奚舟抱着姜峤轉身離開,漠然地朝副将丢下一句,“殺了他。”
***
江州,将軍府。
這是從前霍靳駐守江州時住的宅子,霍奚舟在此處住的時日,比在建邺的武安侯府要多得多。而這處宅子與侯府相較,又是更加的空曠冷清。院中幾乎看不到花草,四周陳設皆以玄色為主,烏壓壓的尤為肅穆。
此刻,姜峤便躺在黑漆漆的床帳中,雙面緊閉,臉色被身下那深色床褥和四周的墨黑帳幔襯得愈發蒼白。
她身上快要凝結成冰的的那套素白裙裳已經被換下,濕發被烘幹,面頰上的髒污與血跡也被擦拭幹淨,而這一切都歸功于守在床榻邊的笙娘。
笙娘在銅盆裏洗淨帕子,又憂心忡忡地轉頭看了姜峤一眼。天曉得一個時辰前,霍奚舟将人抱來此處,她見到姜峤那幅受盡折磨的狼狽模樣時,有多錯愕震驚。
原還以為姜峤受了什麽酷刑,可她在為姜峤沐浴擦身時,除了手腕上的傷,并未在身上見到其他傷痕。
笙娘擰幹帕子,又強忍着心悸,輕輕扶起姜峤的左手。那手腕上橫着一條血痕,原本的傷口并不大,但或許是因為沒有及時處理,竟變得濕腫潰爛,瞧着頗為駭人。
笙娘忍不住皺眉。
不過才十來日的光景,霍奚舟到底将人關到了何處,用了何等手段,才使人磋磨成這幅了無生氣的樣子。
屋門被推開,将軍府的仆從領着大夫走進來。笙娘立刻收斂了神色,站起身,退到一旁。将位置讓給了大夫。
“侯爺,牢頭說了,并未對……那位用任何刑罰。”
屋外,彥翎猶豫了一下,慢吞吞說道,“只是那日地牢發生了命案後,以防萬一,他們将人單獨關進了水牢。”
說完,他不安地擡眸,悄悄打量霍奚舟。
霍奚舟背對着他,并未說話,可那背影覆着的寒意分明又冷了幾分。
片刻後,大夫從房中走了出來,朝霍奚舟行了一禮,“将軍,這位娘子受了水牢之刑,又連日驚懼,寒疾加重……若再晚些,怕是真就丢了性命。不過經此一遭,娘子的身體終究是傷了根本,往後輕則畏寒虛弱,重則反複高熱、時常休克,最終……衰竭而亡。”
此話一出,霍奚舟忽地轉身,陰沉晦暗的目光落在了大夫身上。半晌才冷冷啓唇,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保住她的命。”
大夫心中一凜,躬身退下。
待大夫的背影消失在長廊盡頭,霍奚舟才轉身朝房中走去。
笙娘正坐在床邊,傾身過去,似是想要将姜峤扶起來,聽到霍奚舟進來的動靜,不由後背一僵。
“做什麽?”
霍奚舟繞過屏風,徑直來到床榻前。自方才回府,他尚未來得及褪下戰甲、換身衣裳,行走間那玄色披風又将一陣森冷的風帶進屋子。
笙娘只能收回手裏的茶盅,怯怯地站起身,小聲答道,“奴想喂娘子喝些熱茶去去寒。”
霍奚舟甚至都沒有多看她一眼,只是定定地望着床帳中姜峤那張蒼白而消瘦的臉,神色極冷。
姜峤怎麽能死?霍青蘿的仇,姜晚聲的仇,還有前鋒營三千将士的仇……他尚且未與她算清,她怎麽能死?
笙娘在一旁悄悄看着,只覺得心驚。她很清楚從前霍奚舟是如何看着姜峤的,可此刻,那雙眼睛裏卻看不到半分溫情,只剩下冰冷的戾氣和熾盛的惱恨,還翻湧着些許她讀不懂的情緒。
來江州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麽,可以令二人的關系崩塌至此?
笙娘正想着,忽然見霍奚舟身形一動,在床榻邊坐下,竟是扶起姜峤,朝笙娘伸過手來。
見她未有反應,霍奚舟不耐道,“茶。”
笙娘回過神,連忙将溫熱的茶盅遞到霍奚舟手上。
霍奚舟低眸看向懷裏的姜峤,一手掐着她的臉頰,一手将茶沿抵着她的唇,将那茶水喂了進去。
姜峤雖在昏迷中,可身體卻做出了下意識的反應,唇瓣一沾水,便迫切地吞咽着,看着竟是又乖巧又可憐。
直到那一整盅茶飲盡,她還猶嫌不足地往前湊了湊,最終又無力地倒進了霍奚舟懷裏,一側頭,微弱的吐息便輕輕淺淺撲在他頸間。
“……”
霍奚舟眸光閃了閃,心中對姜峤的憎惡和恨意竟是難以自控地動搖了一瞬,可緊接着,便又被洶湧崩塌的自厭情緒掩蓋。
強行平複了心緒,他将姜峤重新放倒在床上,剛要撤身離開,卻一眼瞥見那衣袖下受傷的手腕,眸色倏然一沉。
他一把撈起姜峤的手腕,将那近乎潰爛的傷口收進眼底,猛地轉頭望向一旁候着的彥翎,“是他們動的刑,還是她自己尋的死?”
彥翎也是第一次看見這傷,吓了一跳,“屬下也不知。”
霍奚舟忽然變得躁怒起來,神情漸漸陰郁,語速卻越發沉緩,“叫他們滾進來回話!”
不消霍奚舟再多做解釋,彥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轉身離開,将早就來到将軍府請罪的牢頭帶了進來。
牢頭撲通一聲跪在屏風外,心中忐忑,“将軍……”
霍奚舟薄唇緊抿,沒有作聲,臉上卻是山雨欲來。他又令笙娘倒了杯熱茶,可茶溫滾燙,難以入口,他便一直端在手裏,指腹在茶盅外焦躁地摩挲着。
“我且問你,”彥翎試探地朝屏風內看了一眼,主動發問道,“你不是說除了将人關押在水牢,其他時候都未曾用刑,那她手腕上的傷是哪兒來的?”
牢頭眉心一跳,連忙撇清關系道,“将軍明鑒,我們當真沒動過刑,那是她自己用碎瓷片割傷的!她也正是用那瓷片劃瞎了那個死囚!”
霍奚舟摩挲茶盅的動作微頓,垂眸看向姜峤,冷聲道,“她想尋死?”
“倒也不是……”
牢頭欲言又止,直覺不應将這件事說出來。可若不說,他又不知該如何應對将軍的問話,只能求助地看了一眼彥翎。
彥翎卻冷着一張臉,并不應他。
“将軍問你話你答就是了,左顧右盼亂看什麽?”
牢頭這才硬着頭皮答道,“這位娘子割腕……似乎……好像……是為了給她那位同伴喂血續命!”
屋內倏然一靜,陷入可怖的死寂。
笙娘和彥翎皆是愣住,下意識朝屏風後望去。
霍奚舟扣在茶盅上的五指猛地收攏。
“啪——
茶盅應聲而碎。碎裂的瓷片伴随着滾燙的茶水,從那青筋暴起的手掌中四濺而落,瞬間将那手背燙得通紅,指縫間也滲出些血跡。
笙娘被吓得驚呼了一聲,倉皇地往後退了好幾步。
霍奚舟額角筋脈微動,似是在極力壓抑着什麽,眉眼間猶如黑雲摧城,染着冰冷的怒意。一時間,本已被炭火溫暖的屋子仿佛又被寒意侵襲,成了冰窖。
彥翎和笙娘紛紛垂下頭,大氣不敢出,跪伏在地上的牢頭更是吓得雙肩打顫。
靜了良久,霍奚舟才驀地嗤了一聲,口吻似是自嘲似是憎惡,“好得很。”
他霍然起身,拂袖離開,再沒有看一眼床帳中的姜峤。
墨色披風自眼前掠過,彥翎露出些後怕的神色,但還是深吸了口氣,快步追出去。
大雪紛紛,已在院中地上覆了厚厚一層積雪。霍奚舟臉色難看地往前走着,身後是兩行踏得極深的足跡,邊緣沾了一兩滴血珠,卻迅速融入雪中,将那一小塊變成了暗紅色。
追上來的彥翎這才注意到霍奚舟手上受了傷,“侯爺,你的手……”
霍奚舟頓住,後知後覺地擡起手看了一眼,眼底隐有殺意翻湧。
……他就該殺了雲垂野。
***
這場初雪下了一日一夜才停下來,整個江州城都被霜雪覆蓋,可那剛贏了勝仗的喜悅卻未曾被掩埋。臨近歲末,家家戶戶都在門前挂起了紅燈籠,孩童們也在大街小巷堆了各式各樣的雪人。
楚宅大門前,奴仆們正忙碌地清掃着路上殘雪,卻避開了那些堆起來的雪人。
書房內,楚邕正躬着腰翻箱倒櫃,也不知在找什麽,地上散落了一堆信件,且從紙張泛黃程度上看,還都是些陳年書信。
分明是極冷的天,楚邕卻翻得滿頭大汗,總算從犄角旮旯裏翻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那是十幾年前,身在段秦的探子送回來的情報,上面記着段秦皇室內鬥,皇帝段涉的幺子被賊人擄走失蹤。
“我就說沒記錯……”
楚邕一拍大腿,松了口氣爬站起來。
昨日在地牢外,将軍原想殺了雲垂野,卻被他阻攔下來,原因便是他在雲垂野身上瞧出了幾分段涉的影子。
段秦與南靖已有百年未曾交過手,也未曾派過使臣互相往來,所以南靖見過段涉的人不多,他曾經也是因為機緣巧合,才與之見過一面。
盡管這段記憶已經有些久遠,但昨日見到雲垂野面容的第一眼,他便恍然覺得看見了年輕時的段涉。
想起昨日自己開口為雲垂野求情,霍奚舟看過來的眼神,楚邕仍覺得有些心悸。
他跟着霍靳打了這麽多年仗,是親眼看着霍奚舟長大的,自然能看出他的殺心。可那雲垂野若是段秦皇子,便不能遂了他的意,留着的好處遠遠勝過殺了。
楚邕撣了撣信紙上的灰塵,便推開書房門,随意指了幾個護衛,“你,還有你,随我出府,找将軍議事。”
江州衆人還是更習慣喚霍奚舟将軍,而非侯爺。
“阿父!”
一道清脆有力的女聲從旁邊的行廊上傳來,楚邕震了震,轉頭便見楚芳菲披着件紅色大氅,邁着并不娴靜的大步興沖沖地朝他走來。
楚芳菲頭上戴滿了釵環,一路晃晃悠悠,閃得楚邕眼前發花。
“阿父要去找将軍議事嗎?”
楚芳菲眼睛都在發光,“帶上我吧,我也要去。”
楚邕腦袋又開始隐隐作痛,甩袖逃命似的往外走,“胡鬧!我找将軍商議正事,你跟着做什麽?”
楚芳菲不死心地跟在他身後,“那我扮成護衛也行!”
“我勸你還是死了那條心,将軍自幼不近女色,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楚邕說道。
“那是從前,現在不一樣了。”
楚芳菲大大咧咧地說道,“将軍如今被女子傷了心,正是我乘虛而入的好時候!”
楚邕一下剎住了腳,錯愕地看向楚芳菲,“什麽被女子傷了心,你胡說八道什麽?”
楚芳菲無辜地挑眉,扯着嗓子道,“将軍的小妾不是紅杏出牆,與旁人私奔,被将軍撞破了麽?這麽大一頂綠帽子……”
“住口住口!”
楚邕吓了一跳,連忙揚聲打斷楚芳菲,呵斥道,“将軍的私隐也輪得到你議論?”
楚芳菲悻悻地閉嘴。
楚邕左右張望了一番,才皺着眉,壓低聲音問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所謂的小妾紅杏出牆,不過是昨日他們在地牢外見到那一幕後的猜測罷了,怎麽楚芳菲也張口就來?
“昨日将軍回城時,突然策馬離開,不就是去處置這樁事了?聽說那小妾生得極為貌美,卻不安于室,趁将軍在外征戰時,與一長相俊朗……但比不過将軍的護衛勾搭在一起。昨日兩人約好一起私奔,恰好被将軍逮住,将軍還當場下令處死奸夫……”
楚芳菲說得有鼻子有眼,見楚邕神情呆滞,才露出些疑惑的神色,“阿父你當時不就在場麽?如今整個江州城都傳遍了,你在這兒與我裝什麽傻?”
楚邕眼前一黑。
***
暮色低垂,西沉的涼薄日光透過窗格,穿過黑色紗帳,落在女子蒼白憔悴的面頰上,添了丁點暖色。
昏睡了整整兩日後,姜峤終于醒了。
她緩緩睜開眼眸,目光空洞而迷茫地落在頭頂上方那層層疊疊的黑色帳頂,有那麽一刻甚至不知自己是生是死,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是寝殿,是水牢,還是閻羅殿……
帳外,炭盆裏的火燃得正旺,微弱的噼啪聲響傳入帳內,周身也傳來幹燥而溫暖的熱意,姜峤的意識逐漸回籠。
昏厥前的畫面重新湧入腦海,她心口一緊,驀地坐起身。顧不上頭暈目眩,她側過身,伸手掀開那曳地的黑色紗帳。
目光在空蕩的屋內掃視了一圈,四周的陳設和布置都讓姜峤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看來應當是霍奚舟在江州的住處了……
姜峤定了定神,動作緩慢地掀開被褥,想要下地,卻發現雙腿沒什麽力氣,只能坐在床邊發怔。也是這時,她才發現自己身上換了套烏青色的衣裳,手腕上的割傷也被悉心包紮過。
姜峤眸色微滞,半晌才将視線移開。
屏風後忽地傳來推門聲,一人快步走了進來,姜峤眼睫抖了抖,下意識繃緊了身體,擡頭便對上一雙驚喜的眸子。
“娘子醒了!”
笙娘端着藥碗,從屏風後繞到床榻前,滿臉都是喜色。
姜峤怔了怔,放松下來。她啓唇,嗓音沙啞,“是你……你怎麽在這兒?”
笙娘将藥碗放在榻前的矮幾上,“那日在洛陽,娘子為我出謀劃策,如今我的弟弟已被侯爺救了出來。侯爺見我們無家可歸,便暫時将我們帶來了江州。”
姜峤點了點頭,忽地想起什麽,一把牽住了笙娘的衣袖。
“雲垂野……就是與我一同被捉的那個人……他如今,在何處?”
她忍着喉間的刺痛,艱難地問道。
笙娘面露難色,搖頭答道,“我不知道。”
停頓了一下,她突然啊了一聲,“我這就去告訴侯爺,娘子醒了!”
姜峤神色微變,剛想阻止她,可那一角衣袖已經飛快地從自己手中抽離。笙娘轉身離開,只留下一個風風火火的背影。
“……”
姜峤坐在床邊,聞着那藥碗裏升騰起的澀味,僵在空中的手緩緩放下,攥緊了被褥。
之前霍奚舟只顧着與胡人打仗,便将她丢進了地牢,如今仗已經打完,該是要與她将那些新賬舊賬一起算了吧?
想起霍奚舟從前提及廢帝時露出的狠厲神色,姜峤只覺得一股寒意又滲進指尖,迅速蔓延了全身。
她微微打了個顫,目光再次落向那碗湯藥,素來厭惡喝藥的她,這次卻像是看見了救命稻草似的,伸手端起來,一飲而盡。
熱燙的藥汁入喉,澀味直沖顱頂,卻令姜峤心中的求生欲望又複燃了起來。她拿出了頸間系着的銅錢,看着上面日月山林的紋路,暗自咬牙。
無論如何……她要活着。她還未能尋到上谷許氏,尋到外祖父,未能替阿母傳話,如何能死?
如此想着,姜峤便打起了精神,靜靜地等待霍奚舟前來興師問罪。然而這一等,便等了兩三個時辰。
夜色寂靜,屋內燃着一盞孤燈。
姜峤跪坐在炭盆邊的軟墊上,雙手懸在炭火上取暖,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