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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屈辱

江州地牢。

狹長逼仄的甬道, 光線幽暗,不見天日,唯有盡頭開着一扇破窗, 漏進些許光亮,在污穢不堪的地上投下窗格殘影。

甬道兩側的囚室裏, 時不時傳來幾聲痛苦的呻//吟和鐵鏈摩擦撞擊的不安分聲響。四處陰冷潮濕,彌漫着一股揮散不去的腐臭黴味。

最深處的囚室, 雲垂野躺在破敗的板床上, 臉色慘白、雙目緊閉,衣裳上的血跡已然幹涸,只能隐約看出一片暗紅的深色。

姜峤坐在板床旁,用一根木簪束着發,身上仍穿着幾日前的青色裙裳, 裙裳下擺蓋在雜亂的茅草堆上, 起了褶皺,沾了好幾塊髒污。

她自認沒有尋常女子那麽嬌矜, 可到底也是皇子出身,自小住在皇宮裏衣食無憂, 如今遭受這牢獄之災, 仍是有些不适應,只想閉目塞聽, 忽略那在草堆中鑽來鑽去的鼠影和時不時發出的吱吱叫聲。

姜峤手裏執着一盞快要燒盡的油燈,借着那微弱的火光, 她擔憂地看向雲垂野,緩緩将手探至他的鼻下, 直到感覺到那微弱不已的鼻息, 才略微松了口氣。

上谷那日後, 霍奚舟押着他們緊急趕到江州。軍情緊急,霍奚舟根本顧不上他們,便将他們二人丢進了這地牢,如今已過了整整三日。

這期間,姜峤也終于将阿滿之死的真相理清。鐘離氏從前在苗疆之地籠絡了不少奇人異士,總是會研制一些陰毒的藥物和詭術,阿滿被擄去的這幾日,定是被什麽藥物控制,所以才會神志不清,握着她的手刺入自己心口……

姜峤甚至都不用猜,也能想到鐘離氏操縱阿滿在霍奚舟面前說了些什麽。不僅如此,鐘離氏的死士還混在霍奚舟的隊伍裏,在關鍵時刻推波助瀾,為的便是要霍奚舟親眼看見她“殺”了阿滿,令她無法辯駁。

這番周密的計劃,令她對鐘離慕楚的死訊生出了疑問。若鐘離慕楚真的死了,這一連串陷阱,又是誰做的?不過就憑鐘離慕楚的行事風格,在她手上栽了一次,那便是死,也要留下遺書拉她同歸于盡的……

姜峤收回手,漫無目的地移開視線發怔。這幾日聽牢頭和官差閑談,進犯的胡人已經被晉陵軍打得節節敗退,再過不了多久,這場戰事應是就會以霍奚舟大勝告終。

姜峤的眸光落在囚室牆壁上,只見那上面浸着一片斑駁血色,應是上一位囚犯留下的痕跡。此處關押的大多是窮兇極惡的死囚,所以死前遭受的也多是恐怖的酷刑。

姜峤望着那抹血跡,忽地又想起了建邺城裏被拆骨扒皮的懸屍,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待霍奚舟歸來,還不知要如何處置她……

姜峤摩挲着垂在頸間的銅錢,糾結着要不要占上一卦。她側着臉,低垂着眼眸,秀眉微蹙。鬓邊散落了幾縷青絲,貼在毫無血色的頰邊,顯得尤為柔弱可憐。、而這一幕,全然落進黑暗處一雙陰毒奸婪的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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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鏈在地上拖動摩擦的刺耳聲傳來,姜峤心口一緊,擡眸朝隔壁那間囚室看去。

一身材魁梧、相貌兇惡的囚犯拖着腳上的鐵鏈,從暗處走了出來,臉上那條猙獰的刀疤也變得清晰可見。

地牢年久失修,姜峤這一間與鄰間相隔的牢柱斷了一根,于是便露出一塊稍大的縫隙,足夠穿過一成年男人粗壯的手臂。

那刀疤臉便走到縫隙近前靠着,死死盯着姜峤,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此人是昨日新關押的死囚,據說是個專挑婦孺下手的□□犯,手上已有數條人命。

姜峤心中一沉,猛地背過身,将自己手中的油燈放下,整個人往暗處藏了藏。可即便如此,她仍能感受到那淫邪的目光在身後打轉。反胃的感覺瞬間湧上來,讓她下意識想要作嘔。

“小娘子,你犯了什麽事?”

嘶啞難聞的嗓音自身後傳來,就如這牢獄裏的空氣一樣,黏膩惡心,“沒想到老子在這死牢裏,還能一飽眼福。”

姜峤眉心蹙得越發緊,死死抿着唇,不欲理睬他。可就在這時,板床上卻傳來雲垂野幾不可聞的呓聲。

姜峤一怔,連忙起身,回到雲垂野身邊坐下,微微俯下身,想要湊近了仔細聽他在說什麽。然而還未等她聽清,那刀疤臉猥瑣的笑聲便又傳了過來。

“小娘子,你犯的事不會是通奸吧?”

姜峤動作一僵。

“這男人是你的姘頭?”

說起這等腌臜事,那刀疤臉變得有些興奮,自顧自地猜測了起來,用詞也越來越不堪入耳。

姜峤的臉色愈發難看,她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才平複了心中波瀾,專心地辨認着雲垂野的聲音。

“水……”

雲垂野仍緊閉着雙眼,嗫嚅着蒼白幹裂的唇,低低地哼了幾聲。

姜峤反應過來,立刻從那破敗缺角的木桌上拿起碗,卻發現裏面只剩下淺淺一汪水。她抿了抿幹澀的唇,扶起雲垂野,将那碗沿抵在他唇上,喂他喝下那僅剩的水。

“你這男人半死不活就剩一口氣,不中用了。”

刀疤臉嘶啞地叫嚣着,用手上拴着的鐵鏈敲打着斷裂的牢柱,“不如到這兒來,跟老子快活快活。”

姜峤充耳不聞,将水盡數喂給了雲垂野,可那丁點水卻遠遠不夠。她放下水碗,指腹不經意觸到雲垂野的面頰,忽然覺得他的體溫有些異常,又将手貼上了他的前額,果然是發了熱。

就在此時,囚室外遠遠傳來開門的動靜,和一連串的腳步聲。

牢頭和官差走了進來,罵罵咧咧地從甬道那一頭開始放飯放水,幾個不安分的囚犯都挨了鞭子。刀疤臉也收了聲,卻仍挨在斷裂的牢柱邊坐着,死活不肯離去。

眼見着官差到了近前,姜峤放下雲垂野,幾步走到門口,壓低聲音道,“官差大哥,我……兄長受了重傷,現下有些發熱,能否為他請個大夫來看看?”

官差将飯食和水壺重重一撂,不耐地嗤了一聲,“這牢裏的人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都一樣,還請什麽大夫?”

他起身就要走,衣袖卻忽然被姜峤拉住。

官差轉頭,對上女子那雙楚楚可憐、嬌弱無辜的眼眸,煩躁的表情微微一頓,突然說不出什麽重話來。

下一刻,他手裏忽地被塞入了什麽異物。官差神色微變,手指動了兩下,便摸出那是女子的耳铛,憑那觸感便知道不是粗陋俗物。

“咳……”

官差咳了兩聲,皺着眉頭小聲念了一句,“如今城中大夫都去治受傷的将士了,哪有空來治這地牢治一個死囚?”

姜峤緩緩眨了眨眼,仍是望着他不說話。

靜了半晌,官差啧了一聲,剛想松口,一旁卻突然響起牢頭的冷聲質問,“還在這兒待着做什麽?”

官差驚了驚,手一抖,那玉色耳铛便墜進了茅草堆裏。

牢頭沉着臉大步走過來,瞥了一眼那地上的耳铛,警告道,“這兩人是将軍親自押來的囚犯,你可別錯了主意。”

官差一下反應過來,後背頓時冷汗漣漣。往日裏他們收些小恩小惠,替人辦點小事也就算了。可這對男女是霍将軍丢進來的,萬一出了什麽差池,将事鬧大了,他們這群人都沒法跟将軍交代……

聞言,官差再看向囚室裏的柔弱美人,再也生不出任何憐惜的心思,匆匆跟着牢頭轉身離去。

望着他們離開的背影,姜峤眸色一暗,面上露出幾分焦灼的神色。

她低身,拾起茅草堆裏的耳铛,抿緊了唇。

落到此等境地,竟是連銀錢也不管用了。好在他們還是送來了水和吃食,但願雲垂野能熬過這一劫……

姜峤望向地上的水壺和飯碗,剛要伸手過去,卻有一塊異物嗖地飛了過來,直接朝水壺上砸去。

只聽得“哐當”一聲,水壺被一沾着茅草的泥團砸倒,着地的瞬間碎裂開來,裏面的淨水一下湧了出來,汩汩地流進茅草底下。

姜峤眸光急縮,迅速伸手想要掬起僅剩的那些水,可那些水仍是無可挽回地從她的指縫間漏了下去……

掌心空空,只餘一片濡濕。

官差和牢頭已然走遠,地牢大門關死的聲音傳來,便是吼破嗓子也不會有人聽見。

姜峤猛地轉頭,目光淩厲地掃向那靠在缺欄處洋洋得意的刀疤臉。

“渴嗎?”

刀疤臉提着自己的水壺,“想喝水就過來,老子看心情可以賞你幾口。”

姜峤垂在身側的手驟然攥緊,指節泛起些青白之色。她強忍着怒火,将那地上的碎瓷片一一拾起,放到桌上。

見姜峤仍是不理睬他,那刀疤臉又隔着牢柱朝這邊啐了口口水。

姜峤動作頓了頓,面容在快要枯盡的油燈下顯得越發晦暗。她适應這環境惡劣的地牢已是十分艱難,如今又來了個喪心病狂的瘋狗,日子就更加難捱了……

暗無天日的地牢裏,難以辨別日夜。姜峤只知道約莫過了幾個時辰,雲垂野的燒熱便又加重了,昏昏沉沉間,唇瓣微啓,卻再也發不出絲毫聲音。

由于缺水,姜峤也開始全身乏力、神思恍惚。她垂眸望向雲垂野,眼裏短暫地恢複了一絲清明。

她或許還能等到明日牢頭再來送飯,可雲垂野若沒有水,怕是就熬不過今夜了。

姜峤擡眸,目光幽幽地朝牢柱斷裂處看去,卻見那裏已然沒有了刀疤臉的身影,只能聽得黑暗處傳來的如雷鼾聲。片刻後,她收回視線,傾身從桌上摸索了一塊碎瓷片。

瓷片在那玉白纖細的手腕上用力劃了兩下,鮮紅的血液才争先恐後冒了出來。

姜峤忍着疼,将手腕遞到了雲垂野唇邊。

血珠滴落,雲垂野慘白的唇上瞬間多了一抹血色,他無意識地動了動唇,如同久旱逢甘霖般,吞咽着姜峤的血。

見他的吐息略微恢複了些,姜峤才朝後退開,背靠着囚室冰冷的牆壁,疲倦地閉上眼打起了盹。

只是這一閉眼,噩夢便席卷而來。

夢裏,霍奚舟立在荒廟中,用劍指着她的咽喉,一時震怒,一時冷漠,最終叫人将她拖下去,薄唇開合,零碎的字句鑽入耳裏——“血債血償”“拆骨扒皮”“求死不能”。

不知過了多久,姜峤忽地驚醒。

她睜開眼,額上沁着冷汗,眸光怔忡地落在囚室裏燃盡的油燈上,從夢魇中緩緩回過神來。

姜峤眼神逐漸恢複清明,她撐着手動了動身子,察覺到一絲疼痛,這才後知後覺自己手腕上還有傷口。垂眸看去,那腕上的傷口已經凝結了血痂,而不遠處的雲垂野呼吸平穩,只是臉上仍泛着病态的紅暈。

突然,一陣古怪的喘氣聲和布料摩擦的悉索聲吸引了姜峤的注意力。

她愣了愣,擡眸朝聲源處看去。只見那刀疤臉已經醒了,又湊到了斷裂的牢柱跟前,整個人貼在上頭,臉上挂着垂涎的笑容,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恨不能将自己擠進這間囚室來。

姜峤後頸倏然竄起一抹冷意,渾身的汗毛也瞬間立了起來,一把握緊了手下割腕的碎瓷片。

可等定了定神後,她才發現憑那人暫時還被縫隙卡着。可那陳舊的牢柱在他的推擠拉扯下,已經略有彎曲,縫隙比之前已然擴大了至少一寸!

若再任由他擠占,怕是再過不了多久,這縫隙便能大到容他鑽過來!

姜峤臉上驀地失去了血色,她猛地轉過身,第一反應是想要逃!想要躲起來!

可只是踉跄着往前走了幾步,她便被腳下的草堆絆了一跤,重重摔在地上。手腕往下一撐,已經結了血痂的傷口再次崩開。

與此同時,男人粗重的喘息聲和笑聲也拔高了音量,在死寂的囚室內回蕩。

血液的濕濡感在手掌下蔓延開,刺痛、震怒、恥辱和恐懼……種種情緒直沖頭頂,霎時間燒紅了姜峤的那雙眼眸。

她擡手塞住耳朵,雙肩止不住地顫抖起來。耳畔的所有聲響逐漸飄遠,姜峤心中那強烈的崩潰感也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眉目間失去掌控的殺意。

初冬的寒風呼嘯着闖入地牢唯一那扇破窗,在狹長的甬道裏發出詭異、宛如嚎哭一般的風聲。

刀疤臉終于止住了笑,嘶了一聲,又将手握住那牢柱,用力地往兩邊撐着。突然,那跌坐在地上的小娘子背對着他咳了幾聲,刀疤臉動作一頓。

許是長時間滴水未沾,那嗓音像是被火燎過似的,沒有想象中柔婉動聽,反而帶着些沙啞。咳嗽聲逐漸加劇,那架勢,竟是要将五髒六腑都要咳出來似的。

小娘子似是終于忍不住了,猝然轉身朝他這邊撲了過來,捂着胸口,一邊咳嗽一邊開口哀求着,雙眼嗆得通紅,“求你……水……水……”

刀疤臉眼睛一亮,望着撲到近前的嬌弱美人,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蠢蠢欲動起來,“沒人教過你該怎麽求人?”

小娘子露出些掙紮痛苦的神色,哆哆嗦嗦地伸手,扯下那束腰的寬邊系帶,衣襟頓時散開了些。

刀疤臉再也按捺不住,猛地将手伸進了牢柱縫隙間,一把扣住小娘子的肩膀,将她拽了過來。

被拽過去的一瞬間,姜峤眼眸一冷,遽然擡手,朝刀疤臉襲去。柔軟白皙的手掌自那雙眼前揮過,指縫間露出瓷片一角。

“呲——”

伴随着利器劃破皮肉的響聲,血液噴濺而出,染紅了姜峤的手掌。

男人撕心裂肺的驚嚎沿着甬道傳遍地牢,驚動了一衆死囚,引得他們紛紛爬起來朝這邊張望。緊接着便是怨毒的嘶吼聲——“老子要殺了你!殺了你啊啊!!!”

扣在姜峤肩上的手倏然收緊,力道大地近乎要将她的肩胛骨捏碎。

劇痛自肩頭傳來,姜峤死咬着唇,飛快地将剛剛扯下的腰帶繞在了男人頸間,用力一扯。男人嘶吼聲悶然而止,脖子被那挂着流蘇的腰帶死死纏裹着。

姜峤的力氣自然比尋常女子要大得多,男人幾近窒息,只能松開姜峤的肩,收回手,掙紮着去扯那脖子上的腰帶。

可他滿臉是血,眼睛什麽都看不見,又因為面前擋着牢柱,完全使不上勁,整個人一點一點被拖向中間那根斷裂的牢柱。

姜峤雙眸濕紅,神色卻帶着些狠厲,她緊攥着腰帶,忽地用盡全身氣力,往下重重一拽——男人的脖頸驟然下沉,被那斷裂的牢柱尖端“噗呲”一聲貫穿。

男人的屍體以牢柱為支撐點,雙膝跪坐在了地上,雙手無力垂落。

姜峤眼裏的恐懼和惱恨一一散去,逐漸清明。一時間,她頭疼欲裂,耳畔只餘下陣陣嗡鳴,眼前也開始發黑。

沾滿鮮血的手松開,腰帶的尾端自掌心蕩落了下去。屍體喉間噴湧而出的血液沿着那條腰帶,沿着腰帶上綴着的青色流蘇,“滴答滴答”落下……

***

江州城中,受了傷的将士們被用擔架擡了回來,送入道路兩側臨時搭建的醫棚。醫師們來回奔走,煎藥的煎藥,包紮的包紮,空氣中都彌漫着一股濃郁的澀味。

一官差在人群中匆匆穿行,四處張望着,視線忽然在一處定住,慌忙跑了過去。

“彥翎大人……”

他扯住正替醫師煎藥的彥翎。

彥翎轉頭看過來,皺了皺眉,“你是什麽人?”

官差連忙拿出自己的令牌,“我是負責看管地牢的差役,有急事特來求見将軍。”

“你一個獄卒找将軍能有什麽急事?”

彥翎擺擺手,“這裏正忙着,別添亂。”

官差欲言又止,“大人,将軍上次不是押了兩個人在地牢嗎……她……”

彥翎一愣,這才反應過來,蹭地站起身來,眼裏閃過一絲奇異的光亮,“她死了?”

“沒,沒有!”

官差連忙搖頭,他左顧右盼了一番,才湊到彥翎旁邊,壓低聲音,三言兩語将姜峤殺人的事說了。

彥翎面露驚愕,瞪大了眼轉向官差。

官差面露難色,讪讪地,“雖是死囚,但還未行刑,便是命案。照道理說是要懲處的,可這位又是将軍押來的人,大人可知道将軍是什麽意思?”

彥翎皺眉,面上無不煩躁,“我如何知道?”

“那将軍在何處,我好歹得通報一聲吧。”

“站住!”

彥翎叫住官差,神色複雜。阿滿的死狀刻在了他的腦子裏,他沒有一日不想找姜峤複仇,可偏偏,戰事吃緊,侯爺竟是遲遲不發落她……若今日他借着這樁案子暗自處置了姜峤呢?

見彥翎神色有異,官差實在是好奇,忍不住問道,“大人,那女娘到底是何方神聖?與将軍……是何關系?”

彥翎冷笑,“那可是位大人物……”

“什麽大人物。”

冷冽沉緩的嗓音自他們身後響起。

彥翎一下像是被凍住了,僵硬地轉頭,看向身穿甲胄、大步走來的霍奚舟,“侯爺。”

霍奚舟面色凜然,眸光犀利,盯得彥翎心底發虛,只能如實交代,“侯爺,這位是地牢的差役……”

聽到地牢二字,霍奚舟的眉眼驀地沉下來。

江州地牢外。

牢頭用帕子捂着鼻口,使喚官差将那死囚的男屍擡了出來。瞧見那可怖的死狀,牢頭忍不住移開了視線,揮手叫道,“蓋起來蓋起來!下手真夠毒的……”

官差們尋了塊白布将屍體蓋上。

牢頭擡頭瞧了一眼日頭,忽地聽見身後有人誠惶誠恐地喚道,“将,将軍!”

牢頭還未反應過來,不甚在意地轉頭看去。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行到了近前,日光照在那凜冽的甲胄上,泛着寒涼的銀光。

眼前的黑暈漸漸散開,牢頭終于看清了那張冷酷英俊的臉,吓了一跳,“将軍!将軍您怎麽到這兒來了?”

霍奚舟薄唇緊抿,垂眸望向那覆着白布的男屍,嗓音冰冷,“掀開。”

牢頭忙不疊地俯身,将那剛蓋上的白布掀起。

死去的男人滿臉血跡,雙眼被人用利器劃瞎,頸間死死絞着女子裙裳的腰帶,此刻已被鮮血染紅,辨不清之前的顏色,脖頸的正中央是一個巨大的血窟窿……

霍奚舟瞳孔收縮,神情瞬息萬變,須臾間,那雙黑沉沉的眼眸裏,驚愕消散,只餘下陰戾和森冷,宛如雷霆閃爍的黑雲。

誘敵深入,傷其雙目,腰帶絞頸,借器穿喉……

好一出心思缜密的連環殺招。

霍奚舟定定地望着那腰帶上沾了血的青色流蘇,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只覺得又有切齒的恨意翻湧起來,攪得他五髒六腑都隐隐帶着灼痛。

這才是真正的姜峤,陰狠殘忍、心機惡毒的姜氏廢帝姜峤。

她熟稔地挂着那張溫婉可人、楚楚可憐的姣好面容,誘騙着任何一個可能對她有威脅的人踏入她的陷阱,然後無情地抛之、棄之、殺之……

“将軍,這兇手該如何處置?”

牢頭小心翼翼發問,打斷了霍奚舟的思緒。

如何處置……

霍奚舟眸色暗沉,一眼望去深不見底,令人猜不透心思,“他是什麽人?”

牢頭剛要回答,卻被彥翎搶先,“不過是個屢教不改的盜賊。”

牢頭愣了愣,被彥翎掃了一眼,才心虛地附和道,“是,是……雖然定了死罪,但此人也不算惡貫滿盈。聽說他不過是砸碎了兇手的水壺,便落得了這般下場……這死法未免有些太過了。”

霍奚舟眸光閃了閃,視線定定地落在那絞在男人脖頸間的腰帶上。從最初的驚愕回過神來,他腦子裏忽地閃過一個念頭——姜峤當初用白绫絞殺青蘿時,是否也下了這般狠手?

彥翎一直觀察着霍奚舟的表情,忽地感受到他周身迸發出一股濃重的殺意。

“按律懲處。”

霍奚舟冷冷啓唇,神色變得漠然,“只一條,留着她的命。”

語畢,他倏然轉身,朝來時的方向大步掠去,仿佛連再多留一刻、多看一眼的耐心都沒有。

彥翎剛想追上去,卻被牢頭攔下,“大人,依您看……”

彥翎頓了頓,眼底浮起一絲恨意,飛快地轉頭朝牢頭丢了一句,聲音低得只有他們二人能聽清,“莫要留下傷痕,關去水牢。”

牢頭心中一凜,颔首應道,“……是。”

***

陰冷昏暗的地牢,空氣中又多了幾分濃郁的血腥氣。

官差們在甬道盡頭的囚室裏進進出出,清理着殺人現場,修補着兩間囚室之間的牢柱。

姜峤已被帶到了囚室外的審訊處,整個人被鎖在了十字刑架上,手腕和雙腳都拷着鐵鏈。那青色裙裳上雖沾了大片大片的血跡,卻沒有一滴是她自己的。

牢頭和官差顧忌着霍奚舟,見她殺了人,也不敢對她動手。盡管未曾受到嚴刑,可她一整夜滴水未沾,還以血喂食雲垂野,早已是強弩之末,與那刀疤臉的拼死一搏更是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

姜峤低垂着頭,臉色慘白如紙,幾縷發絲淩亂地垂落,遮住了那雙逐漸迷蒙失焦的眼眸。

不遠處,隐約傳來一陣腳步聲。姜峤的手指輕動,強打起精神掀了掀眼,便見似乎有兩道身影在囚室外竊竊私語。

隔得本就有些距離,那兩人的聲音又低,姜峤只聽見了零碎的幾個詞——“将軍”“任憑處置”“單獨關押”“人不能死”。

她敏銳地捕捉到了“人不能死”這四個字,心裏松了口氣,唇角苦澀地勾了勾。這條命,能保一天便是一天吧。

片刻後,牢頭帶着幾個官差走了過來。

姜峤因铐鏈解開的聲音恢複清醒,擡眸便見兩個官差在替她松綁,而牢頭站在離她數十步開外的地方,警惕地盯着她。

許是被那刀疤男的死狀震懾,上至牢頭,下至囚犯,看她的眼神都不似剛開始那般,沒了放蕩更沒了憐憫,唯有戒備和忌憚。

“将她帶去水牢,單獨關押。”

牢頭遲疑了一會,才開口吩咐道。

官差們領命,扣着姜峤的手臂将她從刑架上扯了下來。

姜峤踉跄了幾步,在地上站定,卻突然張了張唇,嗓音沙啞,“只我一個?”

牢頭這才想起她還有一個同夥,頓了頓,可念及彥翎說的單獨關押,應是不包括這個同夥的,便皺眉道,“就你一個!”

姜峤低低地嗯了一聲,“我那位同伴,重傷在身、高熱不退,我走了,他無人照拂,怕是活不下去……”

說着,她掀起眼,深深地看了牢頭一眼,聲音輕若蚊蠅,卻帶着幾分威勢,“他若死在牢獄裏,你們該怎麽向霍奚舟交代?”

牢頭一噎。将軍既說了要留着這女娘的命,那她的同夥怕是也不能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

“你們若尋不來大夫,随意給他一碗藥也好,至少得吊着他的命,對麽?”

姜峤收回視線,又輕飄飄地丢下一句。

牢頭心中已拿定主意,面上卻不顯,不耐地揮手,“輪得着你指點我們辦事?帶走帶走!”

姜峤垂眼,邁着虛浮的步伐往階梯下走去。

水牢還在地牢的底下一層,更加陰森濕冷、暗無天日。逼仄的牢房位于一池及腰的死水中,泛着幽暗的水光。

姜峤被推進水中,冰涼徹骨的寒意瞬間從腳下侵入,蔓延全身,令她立刻哆嗦了一下,牙齒也凍得微微打顫。

官差們鎖上門離開,偌大的水牢中,瞬間只餘下姜峤一人。地勢不平,她艱難地挪動了一下步伐,走至井水稍淺處。

水波聲一陣一陣,在牢獄四壁間回蕩,聽得姜峤更覺暈眩。她擡手環抱住自己取暖,思潮逐漸模糊緩慢。

在地牢時,她還會想法子分散精力,令自己忽略當下的困厄處境。可到了水牢,泡在冰涼的井水裏,她卻是昏昏沉沉,再也難以維持清醒。這種狀況下,時間開始變得無比漫長,五感也變得尤為遲鈍。

然而水牢的折磨之處便在于,一旦真的失去意識倒下,便會栽進水裏,窒息而死。

為了防止姜峤溺水,牢頭特意命人輪換着在水牢外看着她,只有到了飯點,才會放姜峤出來,容她有片刻半個時辰的喘息時間。

就這麽渾渾噩噩過了兩三日,連看守她的官差都有些忍受不了水牢的陰冷,時不時便悄悄躲出去偷懶,每隔一會兒才進來看一眼。

這一日,看守的官差又躲了出去,水牢裏只剩下姜峤一人。

寒冷、困倦與虛弱折磨着她,令她的精神已經終于繃到了極限。她扶着牢柱的手猝然一松,整個人貼着柱身滑了下去,落入水中。

寒涼的井水從四面八方湧過來,沒過姜峤的頭頂,壓迫得她無法呼吸。窒息感令她稍稍恢複了些神志,卻四肢發軟,怎麽都提不起力氣從水中站起來,腦子裏亂七八糟地閃過無數念頭

難道她蠅營狗茍了十數年,最後竟還是要死在這鬼地方麽?若真死了,那這條命,算是霍奚舟取的嗎?

霍奚舟說,要将她欠他們的,一點一滴盡數讨回來?這個他們,指的是誰?是死于上谷一役的三千前鋒營将士,還是霍青蘿和姜晚聲?

鐘離一族并非滅于她手,所以那三千将士的性命,是鐘離慕楚的冤孽,與她這麽一個自身難保的傀儡皇帝有何幹系?

至于霍青蘿和姜晚聲,她又欠了她們什麽呢?

恍惚間,姜峤仿佛又回到了建邺城的宮廷裏。燃着炭火的大殿幹燥而暖和,卻殺機四伏……

夢中,她穿着龍紋朝服,旒珠下俨然是清俊的少年面容。她神色麻木地踏入殿內,看似沉穩,腳下卻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跤。

“朝月公主一時鬼迷心竅,釀成大錯,還望舅舅看在朕的面子上,饒了她這一次。”

姜峤面色有些發白,聲音裏卻聽不出什麽波瀾。

殿中央,姜晚聲已經被鐘離慕楚的死士押着跪在了地上。牧合神色冷漠地掐着她的下颌,正要往她嘴裏灌一碗漆黑的湯藥。

鐘離慕楚坐在一旁,無動于衷地看了姜峤一眼,唇角扯出一抹涼薄的笑,看向牧合,“繼續。”

姜晚聲掙紮着,鬓發間的釵環當啷墜地,青絲散亂。自小被衆人捧在掌心的朝月公主,第一次露出如此狼狽的模樣。

姜峤攥了攥手,才冷冷地朝身後道,“都愣着幹什麽,扶公主下去。”

殿內除了姜晚聲的悶哼,一片死寂,根本無人聽從天子之令。

姜峤抿唇,腳下剛往前邁了一步,便有內侍上前攔住了她,低聲勸道,“走吧……陛下。”

一轉眼,那藥汁已經灌進了姜晚聲的嘴裏,多餘的沿着她嘴角流下,沾濕了那華貴的裙裳。

牧合猝然松開了手,姜晚聲伏在地上,劇烈地咳嗽起來。

姜峤隐忍着怒意,狠狠地剜了內侍一眼,用力地撥開了他的手,幾步走到姜晚聲跟前,将她扶了起來,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她的情狀。

姜晚聲難以置信地瞪向鐘離慕楚,聲音氣得發抖,“鐘離慕楚,你竟敢這麽對本宮?!本宮是君,你是臣,你竟敢……唔。”

姜峤神色驟變,一把捂住姜晚聲的嘴。可姜晚聲卻不領情,狠狠地在她手掌上咬了一口。

姜峤吃痛,撤開了手。

作者有話說:

江州篇以相愛相殺為主……

ps:前一章稍微修改了一下哦,增加了鐘離慕楚為自己辦喪事的情節。感謝在2022-11-28 23:59:27~2022-12-02 16:13:0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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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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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三分:日、月與你。日月贈你,卿盡(靳)天下!——傅九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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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友情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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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男主六個,這次男主全處。
    (非強行處,是這次男主們的性格設定所致,我寫文對于男女主是不是處完全看他們各自的性格與經歷,我前面也有寫男女都非處的,也寫過男非女處的,一切設定都為劇情服務,不上升到現實層面的道德三觀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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