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修羅場
驚雷驟響時, 鐘離慕楚正手捧茶盞坐在廂房中,眉眼溫和地看着仆從們進進出出,打掃屋子, 布置各種陳設。
似是想起什麽,鐘離慕楚放下茶盞, 又吩咐下人道,“阿峤閑來無事, 便會找人對弈打發時間。去将我珍藏的那套白玉棋盤取來, 放在她屋裏。”
仆從應聲離開。
牧合站在鐘離慕楚身側,忍不住出聲道,“郎主若想帶殿下走,法子多得很,何必與霍奚舟做這樣的交易?”
鐘離慕楚手指在茶盞上輕輕敲了幾下, 若有所思道, “這幾日,你可看出阿峤對霍奚舟是什麽心思?”
這話牧合不敢輕易回答, 思忖了片刻才試探着說道,“利用。”
鐘離慕楚輕笑了一聲, 放下茶盞。
“确實是利用。但有時候她看霍奚舟的眼神, 還是讓我覺得礙眼。想來這段日子霍奚舟對她的寵愛,怕是讓她生出了什麽錯覺。我不過是為了讓阿峤看清楚, 她在霍奚舟眼裏就是個能拿來交易的物件,這世上真心對她好的, 僅我一人而已。”
鐘離慕楚心情不錯地站起身,攏了攏衣袖, 走到廊下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 “看樣子快下雨了。”
他掃了一眼牧合, “戴上傘,随我去接人。”
***
西院。
霍奚舟扣住了姜峤的手腕,猛地回過神,厲聲道,“你幹什麽?”
姜峤垂眸,盯着那險些就要刺破衣裳的劍尖,低聲道,“侯爺若是要将我送給鐘離慕楚,不如還是先殺了我來得更痛快。”
她的嗓音本就比尋常女子清冷涼薄,此刻更是漠然疏冷,宛如高山上化不開的冰淩,寒意徹骨。
霍奚舟從未見過姜峤如此狠絕乖戾的模樣,可偏就是這副樣子,竟讓他突然心跳失速,生出一絲熟悉而奇異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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頃刻間,他心中翻騰的怒火便被澆滅,甚至在厚厚的死灰中揚起了一星半點希望的餘燼。
姜峤握着劍柄,又往前走了一步,眼見着那劍尖已經隔着衣裳抵在她的心口,再近一寸就要刺破绉紗,沒入血肉。霍奚舟眸光微動,從她手中奪下自己的劍,狠狠丢到一旁。
姜峤被那力道帶得往前踉跄了一下。
“你不願跟着鐘離慕楚?”
霍奚舟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姜峤,不願錯過她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
“我若願跟着他,當初在宮裏就不會遭人陷害,不會被毒啞了嗓子,不會眼睜睜看着身邊的姐妹被□□致死。”
姜峤擡眸,這一次她的眼神沒有絲毫閃躲,直直地望着霍奚舟。
就連霍奚舟都被她眼裏的恨意震懾住了,愣怔片刻,才從姜峤的話中捕捉到了不可忽視的信息點。
毒啞了嗓子……
——那看上我的權貴,建邺城無人開罪得起,就連廢帝也要禮敬三分。我不肯如他所願,他便遷怒于我身邊親近的人,想要以此逼我就範。最後還惱羞成怒,灌了我一碗啞藥。
——睚眦兇毒弑殺,要離得越遠越好。
——縱使整個建邺城都将他誇得天花亂墜,我卻從來都覺得此人表裏不一、虛僞不堪,是不堪托付的蛇鼠之輩。
姜峤從前說過的話,一一在霍奚舟腦海裏電光火石般地閃過,像是一粒粒珠子,此刻全都連成了串。
“若非宮變,我根本不可能跑出他的五指山。沒想到他如今竟還能這樣颠倒黑白,兩情相悅、私定終身……真真讓我覺得惡心!”
姜峤咬牙切齒,氣得渾身顫抖。
一時間,霍奚舟面上凝結的寒冰逐漸脫落,眼中釋然、欣喜、憎惡、懷疑種種情緒紛亂複雜。
“那為何你的字跡與他如出一轍?”
她教他習字時不經意寫下的那一行“天地玄黃”,與鐘離慕楚在畫作上題的那句詩,字跡相像到猶如一人所寫。那字跡生僻不常見,絕非巧合。
姜峤頓了頓,面上的惱恨有一瞬間的凝滞,轉眼便化作苦澀與茫然,“鐘離慕楚精于書畫,若存了心污蔑我,仿造字跡又有何難?”
她垂下眼,長睫抖顫,咬着沒什麽血色的下唇,低聲道,“這些話之前不說,是不願再給侯爺惹麻煩……”
霍奚舟眸色沉沉地看着身前的女子,眼底暗流湧動。
“鐘離氏的勢力遠比侯爺想得更可怕……不能因為我,令武安侯府與鐘離氏結仇。”
像是越說越沒有底氣,女子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不可聞。停頓了片刻,她像是突然又想通了什麽,整個人突然頹然地松了口氣,方才那股兇狠的勁兒蕩然無存。
“罷了……”女子嘆息似的呢喃了一句,“侯爺容我收拾一下……”
她錯開霍奚舟往床邊走,手腕卻被一把扣住。
“雖不知侯爺想用妾身交換什麽,但若能全了侯爺的心意,妾身……願意去找鐘離慕楚……”
女子低垂着頭,一滴眼淚沿着她的臉頰無聲滑落,“只是妾身絕不會在他的威迫利誘下茍活……”
霍奚舟忍無可忍,攥着姜峤的手一用力,将她整個人扣進懷裏,低頭吻住那毫無血色的唇瓣,将那些他永遠不想聽第二遍的話通通堵了回去。
屋外雷聲大作,山風呼嘯着将窗戶吹得砰砰直響,正合着霍奚舟肆意掠奪的動作。
姜峤被迫仰起頭,熾熱滾燙的氣息撲面而來,席卷着闖入她的唇齒,強硬兇狠地糾纏、侵占、直到填滿她口中每一寸,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發洩這幾日隐忍的妒火和躁郁。
姜峤舌尖發麻,嗚咽着掙紮了兩下,那摟在她後腰遒勁有力的手臂便驀地收緊,幾乎要将她的腰肢勒斷。
她動作僵住,眼裏盈着的一汪淚終于簌簌落下,劃過臉頰落至唇畔,被舌尖卷入了嘴裏,泛起一絲鹹苦的澀意。
霍奚舟來勢洶洶的親吻終于頓了頓,随即放柔了動作,托在她後頸的手一下一下安撫地摩挲着。
姜峤急促的呼吸逐漸放緩,眼眸低垂,掩飾了眸底一閃而過的無奈。
她又騙了霍奚舟一次……
說到底她騙了霍奚舟那麽多回,也不差這一次。依照霍奚舟這個黑白分明的性子,難道她還指望東窗事發那天自己能因為少說一句謊,就少挨一刀嗎?
“侯爺……”
屋外忽然傳來彥翎為難的聲音,打破了一室暧|昧。
緊接着,他又說道,“鐘離公子到了。”
姜峤的身子突然微微發顫,擡手用力推了一下霍奚舟的肩膀。霍奚舟退開稍許,低低地喘着氣,唇瓣上潤着一層淡淡的水光。
姜峤擡眸,紅着眼眶望向霍奚舟,朦胧的淚光下卻是一片清冷。她張了張唇,嗓音既輕又啞,“妾是不是該走了……”
霍奚舟的眸色倏然一暗,一把将人抱到桌上坐下,随手拿起手邊的一盞茶盅,重重地砸向門板,口吻冷厲地朝外揚聲道,“都給我滾!”
清脆的瓷盞碎裂聲自身後傳來。
姜峤微微一抖,剛想轉頭去看,就被霍奚舟掰過臉,狠狠地封住了唇瓣。
山風透過窗棂的縫隙,叫嚣着闖了進來,險些将室內的燈火吹滅,然而下一刻,那抹燭光又搖晃不定地亮了起來。
霍奚舟一邊勾着姜峤的唇輕吮,一邊卻緩緩擡眼,眸光銳利地看向那被燭火映在窗紙上的兩道身影。
屋外,濃雲翻卷,風雨如晦。窗紙上旖旎糾纏的人影在昏暗的夜色中格外顯眼。
彥翎早就撐着傘退到了廊下,心中默念着非禮無視,又有些不安地瞥了一眼身側的鐘離慕楚,“鐘離公子……侯爺現在怕是見不了您了,不然您還是先回吧?”
鐘離慕楚站在傘下,輕飄飄地掃了彥翎一眼。
有那麽一瞬間,彥翎似乎在他面上覺察出了一絲濃重的殺意,然而這感覺稍縱即逝。下一刻,鐘離慕楚便又端出了溫和雅正的淡笑,施施然告辭離開,牧合立刻撐着傘跟了上去。
背過身的那一瞬,鐘離慕楚臉上的笑意盡失,眉目間一片森冷陰鸷,他的步伐比尋常重了三四分,踏在雨水中,濺起星星點點的泥濘,沾在纖塵不染的白袍上……
屋內,一吻結束,霍奚舟終于松開了姜峤。姜峤雙手撐在桌上,身子微微後仰,整個人被欺負得鬓發散亂、唇瓣紅腫。
“侯爺現在……相信我了嗎?”
她忍不住問道。
霍奚舟盯着姜峤開合的唇瓣,嗓音低啞,“還差一點。”
姜峤撐在桌上的手不自覺攥緊,眸底閃過一絲不忿,她咬了咬牙,驀地坐直身,雙手捧住霍奚舟的臉,閉着眼湊了上去,在他唇上胡亂親了一通。
霍奚舟先是一怔,還未等他反應過來,唇上忽然傳來一陣刺痛。他忍不住擰眉,一低眼,便見姜峤惡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濕濡粘膩的觸感自唇上傳來,帶着一股淡淡的鐵鏽味。
姜峤面無波瀾地退開,眼裏得逞的笑意卻怎麽都藏不住,她擡手,擦拭着唇上那點鮮豔的血紅,不由自主露出了骨子裏的那點張狂。
“還要将我送給鐘離慕楚嗎?”
剎那間,霍奚舟的心跳如同屋外的滂沱大雨,驟然激烈起來。
在情緒幾欲失控、愛意就快要被勘破的前一秒,他猛地擡手抱住了身前的女子,将她整個人緊緊擁在懷裏,不知為何,心中竟莫名生出一絲失而複得的慶幸。
可此情此景,他根本來不及細想這一切的源頭,只是将手掌貼在女子後頸,五指收攏,深吸一口氣,才貼上她紅透的耳垂。
“許雲皎,是你先來招惹我的,”霍奚舟的聲音壓得極低,說着情人間親密又強勢的耳語,“你再也走不了了。”
***
別莊東院。
半個時辰前剛收拾出來的廂房,此刻遍地染血,角落裏放置的玉白棋盤,也被濺上了斑斑點點的血跡,宛如落在雪地裏支離破碎的紅梅花瓣。
一具具屍體被擡出廂房,皆是方才負責灑掃的仆從,此刻個個瞪大着眼,面目猙獰,身上滿是血窟窿。
牧合端着一碗藥站在廊下,神色麻木,對此早已司空見慣。
鐘離慕楚穿着一身被血色染紅的白衣,最後拿着劍從廂房裏邁步出來,沾血的劍尖在地上劃出一道道扭曲的血痕。
他神色平靜地丢開劍,從牧合手裏接過藥碗,一飲而盡,待心中的躁怒和殺意平歇,他才撐開傘,踏着一地血水往自己屋子裏走去。
死士很快将那些屍體和血水處理了幹淨,院中濃郁的血腥味伴随着狂風驟雨,迅速彌散開來。
鐘離慕楚沐浴完畢,重新換了一身白衣,朝牧合伸出手。
牧合将他平日裏戴的那串佛珠遞了過去。
鐘離慕楚将佛珠套回了手腕,閉上眼,一顆一顆緩緩拈動着,不知在思忖什麽。半晌,他忽地睜眼,眸光落在曳動的燭火上,“去殺了霍奚舟。”
牧合眸色微頓,立刻應了一聲,要往門外走去。
鐘離慕楚看向他的背影,冷冷道,“你殺得了他?”
牧合停住步伐,轉身道,“殺不了,但郎主有令,屬下便是去送死,也必須勉力一試。”
“廢物。”
鐘離慕楚吐出兩字。
牧合沉默不語。
不知想起什麽,鐘離慕楚眯了眯眸子,吩咐道,“幫我給越旸遞封信,還有,去尋一個人。越快越好。”
***
天色微亮,晨霧迷蒙,正是衆人還在酣睡的時候,霍奚舟一行人便從西院收拾齊整地走了出來。
彥翎抱着行囊打着哈欠,還有些摸不清楚狀況,問道,“侯爺,我們就這麽走了嗎?不用再跟鐘離公子打聲招呼?”
霍奚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彥翎立刻閉上了嘴,快步離開去備馬。
姜峤今日換了一身輕便的男裝,強打起精神走到霍奚舟身側,輕聲道,“不辭而別真的沒關系嗎?侯爺千萬莫要因為我,跟鐘離一族結了仇……”
霍奚舟側眸看她,淡淡道,“本就說好了今日要離開東都,與你無關。”
其實還是有那麽一些關系。從姜峤口中得知鐘離慕楚的所作所為後,霍奚舟根本不願再與這種道貌岸然的僞君子為伍。不辭而別已是他被姜峤勸解後最恰當的處理了,若再當面碰見,他都不确定自己會做出什麽事。
“我今日便與你們一同騎馬吧。”
姜峤不認為鐘離慕楚會這麽輕易就放走他們,但有一點她卻可以确定,在路上耗時越久就越是夜長夢多。如今最要緊的,就是加快進程,最好能甩開鐘離慕楚。
所以哪怕受些苦,甚至是會被霍奚舟懷疑,她也顧不上了,只在心中默默算計着路程。
霍奚舟卻是擰眉不語,掃了一眼姜峤纖弱的身板。
“侯爺放心,我絕不逞強。”
姜峤信誓旦旦。
霍奚舟拗不過姜峤,終于還是吩咐人又牽了一匹馬來。
最初顧忌着姜峤,他不敢跑得太快,只是慢慢地驅着馬在姜峤身側跟着,卻沒想到姜峤反而一揚馬鞭,飛快地朝前跑去,那架勢與她尋常的嬌弱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霍奚舟有些訝異,卻來不及細想,立刻策馬追了上去。
一隊人馬迅速從別莊門口離開,隐入迷蒙山霧中。
接下來便是一整日的長途跋涉,姜峤完全沒給隊伍拖後腿,也沒叫過一次苦和累,甚至還有不少時候跑在了霍奚舟前頭,逼得整個隊伍不得不提速。
直到天色已晚,衆人才不得不停下來,在經過的鎮子上找了一處客棧。
從馬上下來時,姜峤的腿都有些打顫。她畢竟許久沒有這樣跑過馬,雖能堅持下來,但身子仍是有些不好受。
霍奚舟及時從後面扶住了姜峤,“還說自己不會逞強。”
“沒事,只是乍一停下來有些頭暈罷了。”
姜峤推開霍奚舟,往前走了幾步,只覺得大腿內側被磨得有些火辣辣的疼,只能放緩了步速。
霍奚舟一看她的背影便知道是何狀況,但卻沒再拆穿她,直接快步追上來,一言不發地将姜峤打橫抱起。
姜峤低呼一聲,轉眼便見彥翎和那些護衛們紛紛朝這邊看過來,立刻推拒道,“侯爺,這麽多人看着……”
“都是自己人。”
霍奚舟掃了一眼,衆人立刻低眉斂目,別開了視線。
霍奚舟就這麽抱着姜峤進了客棧,然而一進門,他卻察覺出一絲異樣。
雖然已經入夜,但整個客棧也不至于這麽安靜,像是一個客人都沒有似的,也不見小二出來迎客。
霍奚州将姜峤放下,讓她先在一旁坐着,自己則警覺地掃視了一圈。慶禧等人跟着走進來,揚聲喚起了掌櫃的。
半晌,掌櫃的才提着燈姍姍來遲,“諸位是要住店嗎?可是不巧,小店今日客滿了。”
“客滿?”
還不等霍奚舟有所反應,彥翎就大驚小怪地叫了一聲,“你這店怎麽也不像客滿的樣子?”
掌櫃的面露難色,解釋道,“我騙各位做什麽?難道還有找上門的生意不做的道理嗎?今日店裏來了位貴人,将整間客棧都包下了。現下店裏确實還有空房,但不能讓各位住下啊!”
聞言,姜峤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起身說道,“既然如此,便不要為難店家了,我們換一間客棧吧。”
“聽說今日本鎮所有的客棧都被這位貴人包下了。諸位現在便是出去,也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什麽貴人,如此霸道?知道我家郎君是什麽人麽?”
彥翎怒道。
掌櫃的讪讪地,“這事我也做不了主,諸位不如跟那位貴人商議一下?”
說着,他看向樓上,眼睛一亮,“喏,他來了。”
衆人擡眼望去。看清楚樓上站着的人時,彥翎頓時像個啞了的炮仗,霍奚舟的臉色也驀地沉了下來。
唯有姜峤有所預料,垂眸遮掩了眸中的郁色。
她就知道……鐘離慕楚陰魂不散,想要甩掉他沒那麽容易。
鐘離慕楚緩步從樓梯上走下來,居高臨下地望着他們,視線從姜峤移向了霍奚舟,溫聲道,“霍郎君,在下在此恭候多時了。”
霍奚舟擡眸,冷冷地對上了鐘離慕楚,剛要啓唇出聲,衣袖卻被人輕輕拉扯了一下。
他側過頭,就看見姜峤眼巴巴地望着他,朝他搖了搖頭。
霍奚舟知道,這是不希望他與鐘離慕楚正面沖突的意思,于是沉默片刻,還是隐忍了下來。
“原來諸位跟鐘離公子認識啊?那就好辦多了。”
掌櫃的喜笑顏開。
“勞煩你帶他們上樓安置吧。”
鐘離慕楚笑着看向掌櫃的。
彥翎試探地朝霍奚舟看了一眼,看見姜峤朝他們點了點頭,這才跟着掌櫃的離開
樓下頓時只剩下鐘離慕楚,霍奚舟和姜峤三人,氛圍霎時間變得微妙起來。
“怎麽?侯爺見到在下似乎有些不大高興。”
霍奚舟諷刺地扯了扯嘴角,冷冷道,“若我沒記錯,鐘離公子昨日還說要留在東都。”
“在下仔細想了想,還是要與侯爺同行為好,所以臨時改了主意。”
說着,鐘離慕楚又看向姜峤,意味深長地說道,“侯爺昨日不是答應了要将雲娘子贈予在下,這會兒不是也改主意了?”
姜峤抿唇,避開了鐘離慕楚的視線,下意識往霍奚舟身後躲了躲。
“本侯從未答應任何事,鐘離公子怕是會錯了意。”
霍奚舟面無波瀾地擋在姜峤身前,與鐘離慕楚對上了視線。
一時間,空氣中仿佛都擦出了四濺的火星。
姜峤不免有些緊張。
現在這個關頭,還不能讓霍奚舟與鐘離慕楚撕破臉,若鐘離慕楚真被激怒,遭殃的還是她。
“罷了。”
鐘離慕楚率先收回視線,嗤笑了一聲,“不過一個婢子而已,侯爺若不願割愛,在下亦不會強求。畢竟鐘離府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今日在下就又新得了一位。”
語畢,他拍了拍手,揚聲喚道,“笙娘,出來見過侯爺。”
聽到這兩個字,姜峤微微一怔,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她順着鐘離慕楚的視線朝樓上望去。
伴随着輕盈的腳步聲,一道窈窕的身影出現在樓梯口。
女子穿着一襲缃色紗裙,青絲高绾、鬓發如雲,娉娉婷婷地提着裙擺走下樓。随着她越走越近,那精致姣好的五官也愈發清晰。
看清那女子的眉眼,姜峤眸光驟縮,一瞬間有些恍惚。
太像了……與姜晚聲生得實在是太像了!甚至比她這個同父異母的姐妹要像得多……
若非那眼波流轉間還帶着一絲怯懦畏縮,實在與驕縱任性的朝月公主大相徑庭,姜峤險些都以為姜晚聲死而複生了。
鐘離慕楚竟然尋了這麽一位長相肖似姜晚聲的美人放在身側?他不是向來最厭惡姜晚聲的嗎?
姜峤下意識看向鐘離慕楚,目光觸及他眼底胸有成竹的笑意,她這才後知後覺地醒悟過來。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姜峤有些僵硬地轉頭,看向身側的霍奚舟。
只見霍奚舟也面露怔忪,黑沉沉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已經走到跟前的笙娘,雖不知在想些什麽,但顯然有所觸動。
姜峤頓了頓,立刻收回視線,緩慢地眨了兩下眼,眼底一片冷靜,沒有絲毫波瀾。
世間總會有人生得比她更像姜晚聲。
這一點姜峤早就知道,只是她沒想到,鐘離慕楚竟會這麽快就找到了這個人,并想到以此拿捏霍奚舟……
“笙娘見過侯爺。”
女子福身行禮,一張口,聲音也是嬌嬌柔柔的,聽着便能叫人心軟了幾分。
若她也有這樣嬌滴滴的聲音,往後求饒撒嬌起來,就能事半功倍了吧?可惜她就是個破鑼嗓子。
姜峤垂着眼,在心中啧啧感嘆。
鐘離慕楚看着神色複雜的霍奚舟,又用眼角餘光掃過默不作聲的姜峤,面上的笑意漸深,“侯爺,我這新得的美人如何?看着是不是有些肖似故人?”
霍奚舟微微擰眉,仍是盯着,抿唇不語。
鐘離慕楚又喚了幾聲侯爺,佯裝詫異地說道,“侯爺可是看上了這位美人?”
他頓了頓,并未等到霍奚舟的回應,便又自顧自說道,“在下其實不介意将笙娘贈予侯爺,只是需用雲娘子來交換。侯爺覺得如何?”
姜峤神色驟變,忍不住掀起眼,看向鐘離慕楚,眼神帶了幾分淩厲。
鐘離慕楚卻仍是不動聲色。
霍奚舟幽邃的眸光終于從笙娘身上移開,意味不明地轉向鐘離慕楚,卻沉默了許久沒有出聲。
姜峤從未覺得有哪一刻的沉默像這樣漫長過,也從未覺得哪一刻的寂靜像這樣無聲過。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聽到霍奚舟的聲音自身邊響起,卻并不是應答鐘離慕楚的話,而是莫名其妙說起了另一樁事。
“這個是霍氏祖傳的首飾,只傳給霍氏兒媳。”
霍奚舟突然拿出一枚玉白色的镯子,“弱冠那年,家母便将镯子交給我,要我何時遇到了心儀的女子,便贈予她。”
姜峤愣了愣,擡眼看向那玉镯,眸底閃過一絲異樣。
這人前兩日口口聲聲說着要娶她做侯夫人,卻從未提過什麽祖傳的玉镯,直到今日看見這個冒牌的笙娘,就立刻拿了出來……呵。
心裏有個聲音莫名安慰着姜峤——還好,你雖騙了霍奚舟不少次,但他對你也并非真心,兩不虧欠。
姜峤耷拉着眼,霍奚舟的聲音已在耳畔遠去,腦子裏被各種胡思亂想的念頭充斥,已經快進到了自己淪落到鐘離慕楚手上,該如何繼續茍住性命……
眼前忽得一暗,姜峤回過神,卻見霍奚舟竟是站在了她面前,高大挺拔的身影罩下來,遮去了大半的燭光。
下一刻,霍奚舟拉起她的手,将那玉白色的镯子套了上來。
手腕上一涼,姜峤驚了驚,愕然地望向霍奚舟。
霍奚舟拉着她的手轉向鐘離慕楚,聲音冷然犀利,“鐘離公子可看清楚了,戴上這镯子,她便是我霍奚舟認定的妻子,是武安侯府的侯夫人,不是能随意交換贈予的婢女妾室。”
姜峤怔怔地望着手上的镯子,又擡眸看向霍奚舟冷峻正經的側顏,一時啞然。
鐘離慕楚唇畔噙着的笑意先是淡了幾分,随後又扯出了一抹更彎的弧度,嘲諷地重複道,“侯夫人……”
他望向姜峤,耐人尋味地笑出了聲。
霍奚舟眸色沉了沉,握緊姜峤的手,帶着她大步離開。
兩人從鐘離慕楚和笙娘身邊經過。行走間,姜峤的裙擺都被帶得微微揚起。
鐘離慕楚的笑聲又張揚了些,姜峤被他笑得渾身汗毛都立了起來,只覺得那冰涼的玉镯像是忽然變成了帶着利刺的刑具,伴随着腳下裙擺曳動的幅度,在她手腕上一下一下狠狠地紮着。
霍奚舟帶着姜峤上了樓,彥翎正收拾好一間客房迎出來,“侯爺……”
霍奚舟臉色沉沉,并未理睬他,直接拉着姜峤進了屋子。
房門在眼前阖上,彥翎悻悻地閉嘴離開。
進屋後,霍奚舟終于松開了姜峤的手,姜峤堪堪站穩,仍有些回不過神,垂眸看向手腕上那副無比惹眼的玉镯,好似被什麽洪水猛獸吓到了似的,眼裏沒有絲毫欣悅。
霍奚舟将劍鞘啪地放在桌上,動作帶着一絲殺氣,暗眸裏帶着些許怒色,卻并非是對姜峤,而是對觊觎姜峤的鐘離慕楚。
霍奚舟自認不是小肚雞腸的人,也不是什麽人的醋都會胡亂吃一通,可鐘離慕楚看姜峤的眼神,卻每每都令他怒從心中起。
那并非是一個男人喜歡或是愛慕的單純眼神,其中分明摻雜着強烈的占有欲,和成竹在胸的篤定,甚至還有一絲他看不透的瘋狂,像是得不到就寧願摧毀一切……
霍奚舟緊擰着眉,側眸望過來,便見姜峤仍呆立在原地。小娘子素着臉,怔怔地盯着手腕上的玉镯,面上盡是一片茫然和無措。
霍奚舟的眸色倏然一軟,眉眼間怒意消散。他走過來,冷哼了一聲,“往後就戴着這個镯子,不許摘下來,我倒要看看,還有誰敢打你的主意。”
姜峤咬唇,手指在那瑩潤的玉镯上輕輕摩挲,聲音低低地,“這個镯子……會不會太貴重了……”
她想要将玉镯從手上摘下來,“還是将它好好收起來吧,我粗心大意慣了,若是磕了碰了……”
“怕什麽?磕壞了就再讓人去尋支一模一樣的來。”
霍奚舟阻止了姜峤的動作。
姜峤頓了頓,“可這不是霍氏的傳家寶……”
霍奚舟面上閃過一絲尴尬,他擡手掩唇,輕咳了一聲,“不過是騙他們的說辭,這就是個普通的镯子。”
姜峤呆住,面上那些糾結複雜的情緒頓時凝結,眨了眨眼,半晌才發出一聲,“啊?”
“前幾日在東都,經過一家首飾店時無意間瞧見了這镯子,便想着買來送給你。只是後來……”霍奚舟停頓了一下,才又說道,“後來有事耽擱了,就一直沒拿出來。沒想到今日派上了這樣的用場。”
“……”
厲害啊,這謊話說得如此圓滑,竟連她都被吓了一跳!
姜峤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總算從方才的震愕中緩過來,讪讪地笑了一聲。
“侯爺當真機敏……我自愧不如。”
語畢,她撫着手腕上的玉镯,只覺得這玉镯又變得溫潤,不再似方才那般紮手。可剛摸了兩下,指尖卻突然落入一只寬大溫熱的手掌。
姜峤眼睫微顫,擡眸看向霍奚舟。
霍奚舟輕輕攥着她的手指,掌心滾燙,望着她的眼眸漆黑深沉,卻帶着些溫柔。
“傳家寶雖是假的,但剛剛說的話都是真的。戴上它,便如同告訴那些心懷不軌的人,你是我的。”
霍奚舟定定地盯着姜峤,灼灼的目光似要将她穿透。
姜峤心中不安地咯噔了一下,下意識別開眼,沉默了片刻才讷讷地吐出三個字。
“知道了。”
霍奚舟素來情緒不外露,臉上難得露出了一絲笑容。他把玩着姜峤那柔嫩纖細的手指,突然想起什麽,動作一頓,問道。
“剛剛鐘離慕楚說要交換的時候,你似乎很緊張。你是真的擔心,我會用你去換別人?”
姜峤抿了抿唇,暗自在心裏嘀咕。
那畢竟是姜晚聲的臉。哪個男人能拒絕一個和白月光容貌相差無幾的替身,反而留下一個沒那麽相似的替身呢?莫非霍奚舟有什麽奇怪的偏好,唯獨喜愛姜晚聲眼角那粒淚痣?
姜峤正想得出神,手指就被人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
“你在擔心什麽?”
霍奚舟今日似是不得到答案就不罷休。
姜峤蜷縮起手指,違心地說道,“我覺得……她比我漂亮。”
“在你眼裏,我便是這般看中顏色之人?”
霍奚舟問道。
姜峤大着膽子反問了一句,“不是嗎?”
霍奚舟輕啧了一聲,擡起姜峤的臉,專注地端詳了一會,本就黑沉的眼眸又漸漸變得晦暗起來,“在我這裏,以色侍人這一招,只有你用得了。”
姜峤怔了怔,在霍奚舟低頭湊過來時,不合時宜地出聲道,“侯爺就不覺得……那個笙娘的容貌,與朝月公主十分相似嗎?”
霍奚舟動作頓住,眉眼間的笑意淡了幾分,閃過一絲不自然。
他松開姜峤,退開幾步,沉默了半晌,才回答道,“五官确實有幾分像。”
何止幾分……分明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姜峤動了動唇,無聲反駁。
“形似而不神似,所以在我看來,就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霍奚舟又恢複了平日裏那副寡淡的表情。
聞言,姜峤忍不住又掀起眼簾,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霍奚舟的心思,旁人怎麽可能猜得到?從前看着她的時候神思恍惚,每每像是透過她在追憶姜晚聲,然而現在遇到一個與姜晚聲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他倒是分辨得清清楚楚,嫌棄人家只是形似,而沒有姜晚聲的氣韻神态……
難道,她就有姜晚聲的“神”麽?
姜峤忍不住皺眉。
姜晚聲留給她的記憶其實不多,但偏偏每一段都是不太好的記憶,尤其最後一段,更是有如夢魇。憑着這些記憶,她覺着自己跟姜晚聲的“神”更是不搭邊。
“在侯爺眼裏,朝月公主是個什麽樣的女子?”
姜峤百思不得其解,好奇地問道。
霍奚舟抱臂靠着身後的柱子,垂下眼簾,遮掩了眸中暗色,“性子很倔。”
姜峤點頭。
非要喜歡鐘離慕楚,十頭牛都拉不回來,能不倔嗎?
“脾氣不好。”
确實……
“害羞、嬌氣、喜歡多管閑事。話也有些多,連跟皇宮裏的貓都能吵幾句。”
姜峤越聽越覺得匪夷所思。她跟姜晚聲終歸是虛情假意的姐妹,竟是從不知道她還有這樣的一面。
跟貓吵架……
姜峤至今只記得姜晚聲杖殺了宮中的流浪貓,難道就是因為吵架吵輸了?不過顯然,霍奚舟不知道吵架的後續,言語中處處透着對姜晚聲的憐愛。
姜峤暗自發笑,面上卻不顯,含糊不清地問道,“侯爺是何時認識的朝月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