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脅迫 (1)
霍奚舟的唇自她頰邊擦過, 動作頓住,眉頭微微皺着。他側眸,目光在姜峤的眼尾流連, 低啞的嗓音略帶着些不滿,“又怎麽了?”
他的吐息撲撒在耳畔, 姜峤耳根發燙得不行,再加上生怕被看出什麽, 她只好雙手環住霍奚舟的脖子, 将臉埋進他的頸間,悶聲不吭。
霍奚舟喉結滾動了一下,心中仿佛火燒了似的,撐在榻上的手微微收緊,很快卻又松開, “還在怕?”
他仍以為姜峤是因為在內教坊見了不好的事, 才抵觸跟他在這般情境下親熱。
姜峤反應了一會,也忽然意識到, 不知不覺間,她在霍奚舟親近時, 竟已不會再想起那些腌臜慘烈的畫面了……
“罷了, 放過你。”
下一刻,姜峤只覺得自己耳垂被親了一下, 她顫了顫,尚未反應過來, 眼前突然一陣天翻地覆,竟是被一下翻過了身, 整個人側躺在了霍奚舟懷裏, 後背緊緊貼着他的胸膛。
姜峤怔住, 眼底閃過一絲茫然和無措。
兩人躺在窄狹的卧榻上,身體幾乎密不可分地貼在了一起,所以姜峤很快便感覺到了身後的異動,身體驀地一僵。
與此同時,霍奚舟在她耳畔的呼吸聲越來越重,攬在她肩頭的那只手掌也越來越燙。
終于意識到霍奚舟在做什麽,姜峤眸光驟縮,一股熱意直沖腦門,轟然炸開——
月明星稀,船外水波輕蕩。船內,霍奚舟從後緊緊攬着姜峤,下颚抵在她的發頂,低沉而缱绻地喚了一聲,“皎皎……同我說話。”
本欲掙紮的姜峤僵在原地,四肢仿佛都被釘住,動彈不得,結巴起來,“說,說什麽?”
“随意,吟詩誦文都好……”
姜峤憋了半晌,才硬邦邦地啓唇道,“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
霍奚舟動作一滞,一邊笑一邊咬牙,“換首情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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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咬唇,腦袋幾乎要被燒昏,憋着不肯吱聲。
霍奚舟呼吸又重了幾分,驀地側頭含住了姜峤的耳垂,“念……”
姜峤差點驚叫出聲,只能雙眼一閉,硬着頭皮念道,“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念着念着,身後的異動越來越明顯,姜峤聲音一啞,終于掙紮起來,“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霍奚舟死死按住了她,聲音都帶着些熾燙,“快了……別動。”
話音剛落,船身忽然被翻湧的水波晃了一下。
掙紮中,姜峤一下失去平衡,往後撞進了霍奚舟的懷裏。霍奚舟的喘聲瞬間變得粗重急促,扣在她肩上的五指猝然收攏。
姜峤吃痛,忍不住發出一聲短促的低呼。
半晌,身後的動靜終于平息。
霍奚舟扣着她的手放松下來。他長舒了口氣,帶着些說不出的意味,又将頭搭上了她的肩,湊到她頸側隐忍地嗅着,“沒有你之前,便都是這個法子。”
“……”
姜峤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
這一夜的小插曲過後,姜峤在霍奚舟面前變得愈發別扭起來,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即便是在同一間船艙內,也時刻與霍奚舟隔得遠遠的,保持着安全距離。
直到看見霍奚舟在看南靖輿圖,姜峤才終于忍不住靠了過去,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這是什麽?”
“輿圖。”
雖然輿圖十分機密,但霍奚舟倒是沒有要藏着掖着的意思,仍是自顧自地看着。
姜峤也沒想到自己這麽容易便能接觸到輿圖,心中暗喜,一邊佯裝天真地指着輿圖上的各個标識,詢問叨擾霍奚舟,一邊卻将整張輿圖的細節都刻進了腦子裏。
霍奚舟起初還認真作答,片刻後卻察覺出什麽,忽地合上輿圖。姜峤心裏一咯噔,下一刻人就被拉了過去,跌坐在霍奚舟的懷中。
“你到底是對這輿圖感興趣,還是來搗亂的?”
霍奚舟側眸看她,“不躲着我了?”
姜峤懸着的心終于墜了下去,讪讪地轉移話題,“郎君不無聊嗎,不如……我們下棋打發時間吧?”
霍奚舟眸色微滞,松開了姜峤,“不會。”
“你不會弈棋?”
姜峤面露錯愕,不解地,“郎君在外征戰數年,熟知兵法,怎會不通棋術?”
“如果懂兵法的都會下棋,那軍營裏豈不個個都是棋壇聖手?”
姜峤噎了噎,覺着這話竟也無法反駁,只好站起身,抱着棋罐坐到一邊,一手執黑子,一手執白子,自己與自己對弈。
棋盤上剛落了十來個子,姜峤眼前一暗,擡眸就見霍奚舟立在了她跟前,面上雖帶着些不耐,雙指卻拈起了一粒黑子,“如何下。”
姜峤揚起笑,立刻給霍奚舟騰了位置。卧榻上安置了一方矮幾,棋盤和棋罐放在上頭,二人一左一右坐在矮幾兩側。臨水對弈,乍一看倒也有番極為雅致的意趣,只可惜霍奚舟卻不是個好棋手。
姜峤與霍奚舟細細地講了規則下法。霍奚舟讀了那麽多兵書,有這樣的底子在,若真想認真學棋,其實快得很。可他心思卻偏偏不在這上頭。雖都講謀略戰術,他在沙場上排兵布陣就是一腔熱血,耐着性子坐在屋裏“紙上談兵”卻成了一種折磨。
姜峤也察覺出了霍奚舟的心不在焉,可兩個人對弈總比一個人多些樂趣,于是她就假裝瞧不見對面的破綻。一個敷衍,一個放水,兩人竟也下得有來有回,“棋逢對手”。
又行了幾個時辰,商船進了東都,岸上的景致突然變得不一樣了。正是暮色将至,近岸的水上停了不少挂着彩燈、系着紅綢的花船,花娘們或在船頭招攬客人,或在船內彈琴吟唱,水上一片笙歌燕舞,空氣中都彌漫着濃郁的脂粉香。
姜峤也走出屋子,看見霍奚舟的親兵們都紛紛擁到了船頭,眼巴巴望着不遠處的花船。她堪堪掃了一眼,卻沒瞧見霍奚舟的身影。
“看什麽?”
聞聲,姜峤轉頭,只見霍奚舟從另一頭走了回來。
姜峤眨了眨眼,“看東都美人啊。郎君就不好奇嗎?”
霍奚舟側眸,朝那片燈火旖旎的花船上掃了一眼,卻很快收回視線,輕嗤一聲,“一個個形銷骨立、弱不禁風,有何好看的。”
“……”
姜峤啞然。
東都的花娘确實比尋常女子更纖瘦,但看着也是窈窕弱态,怎麽就叫形銷骨立了?霍奚舟這是什麽審美,難道他更喜歡豐腴健碩些的北方女子?
不對,姜晚聲也不是這種類型啊。
姜峤暗自在心裏嘀咕。
她突如其來的沉默,倒是讓霍奚舟有些不适應。他突然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眼前的女子也是纖弱那一挂的。
“你這樣就很好。”
霍奚舟補救了一句,方才轉身進了艙室。
姜峤杵在原地,微微皺眉,低頭看了看自己。
……霍奚舟這是在說她胖嗎?
“郎君!”
彥翎匆匆跑了過來,在門口撞見姜峤,朝她點了點頭,便沖進了屋子,“郎君,前面來了艘大船,正朝咱們這兒來,一點避讓的意思都沒有,像是要尋釁滋事……”
霍奚舟擰眉,從屋內走了出來,“去看看。”
姜峤也好奇地跟了上去,幾人都到了船頭,果然看見前方來了艘不小的樓船,共有兩層,最上層的樓閣四角挂着鈴铛,随着水上的風叮鈴作響。這樣華貴奢靡的裝飾,還不是尋常富商的手筆,恐怕是大富大貴。
正如彥翎所言,那樓船正不偏不倚地朝他們靠過來,速度絲毫沒有減慢,也未曾調整方向。
“給他們讓道。”
霍奚舟吩咐了下去。
在船夫的操縱下,商船前進的線路朝左偏離,可就在此時,樓船竟也調整方向,再次對上他們的船尖。
“郎君!我就說他們是在挑事!”
彥翎惱火地叫嚷起來。
兩船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商船終是被樓船逼停。不知為何,望着那近在咫尺的樓船,姜峤心裏突然生出些不安。
下一刻,一道白衣飄飄、頭戴帷帽的身影從船上樓閣中緩步走了出來,倚着欄杆站定。
姜峤眸光驟縮,往後趔趄了一步。
這樣的裝束和做派,便是未見真容她也知道是誰!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樓船上,姜峤強忍着慌亂,自霍奚舟身後退開,直到退至無人處,才轉過身,提着裙擺慌亂失措地跑了起來。
姜峤一路往船尾狂奔,猛地撞上了正從艙室裏走出來的人,她甚至顧不上看撞着的是誰,張口就道,“對不起……”
“女郎?”
熟悉的嗓音傳來,姜峤惶惶擡頭,這才發現扶住自己的竟是易容後的雲垂野。
見姜峤臉色煞白,雲垂野眸色一沉,“怎麽了?”
姜峤方寸大亂,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攥緊了雲垂野的衣袖,聲音不自覺抖顫,“鐘離慕楚……”
雲垂野的表情也立刻變了。
船頭,倚在欄杆邊的鐘離慕楚掀開帷紗,面上笑意溫和。彥翎眯着眼,終于看清了鐘離慕楚的面容,臉上的惱火瞬間消散。
“郎君,是鐘離公子!”
彥翎轉頭對霍奚舟道。
霍奚舟眼底也閃過一絲訝異。
樓船上,鐘離慕楚朝身後招了招手,牧合站到他身側,傾耳聽他說了幾句,方才轉過來,揚聲道,“霍郎君,我家郎主邀您上船一敘。”
霍奚舟神色冷沉,不為所動,“霍某還有公差在身,不可耽擱行程,敘舊就不必了。”
聽得霍奚舟的拒絕,鐘離慕楚也不惱,又偏頭與牧合說了些什麽。牧合垂首離開,返回時,手上卻拿着一把弓箭。
鐘離慕楚接過弓箭掂了掂,突然對準了商船上的霍奚舟,猛地拉開弓。
“郎君小心!”
彥翎大驚失色,護衛們也連忙擋在霍奚舟身前,滿臉防備警惕。霍奚舟卻面無波瀾,不甚在意地揮退了他們。
鐘離慕楚笑了笑,手指一松,箭矢遽然離弦,直朝霍奚舟襲來。
霍奚舟不慌不忙地偏頭,擡手往耳邊一揮,握住了那破空而來的箭身。
“瘋了嗎?鐘離公子這是在做什麽?”
彥翎吓了一跳,難以置信地看過來,卻見霍奚舟從箭矢上摘下一封字條,登時啞口不言。
霍奚舟展開字條,尚未看清上面的內容,第一反應竟是這字跡險勁靈動、別具一格,好似在什麽地方見過。可究竟是在哪兒,他卻一時想不起來了。
霍奚舟定了定神,将注意力從字跡上收回。待讀完那幾行字,他眸光微沉,收起字條,低聲吩咐,“所有人回去收拾,上對面那艘船。”
衆人面露錯愕,互相看了幾眼。
霍奚舟不欲多言,轉身回了艙室。一推開門,他就看見姜峤六神無主地坐在桌邊,不知在想什麽心事。
“郎君……”
姜峤擡眸望向霍奚舟,滿臉擔憂地,“剛剛那艘船,是什麽情況?”
“是鐘離氏的船。收拾一下,我們馬上要過去。”
姜峤臉色又白了一分,“為何一定要上他的船?你可還記得我做過的夢,朝月公主說要遠離睚眦。這睚眦就是鐘離一族的圖騰,我一想起來就害怕得很。”
霍奚舟抿唇,“鐘離慕楚是奉旨而來,越旸要他助我一臂之力,追蹤姜峤。之後應是要與他們一路同行。”
“原來如此……”
姜峤強顏歡笑,背過身開始收拾行囊。
好端端的,越旸怎麽會讓鐘離慕楚插手這件事?況且,鐘離慕楚根本不可能聽命于越旸,除非,除非是他自己的意願……
看來這次是當真躲不過了?難道真要逼得她與雲垂野跳河不成?可這偌大的湖面,兩人突然落水,必會引起所有人懷疑,也太容易被捉回去了,絕不是逃生的好法子。
姜峤垂眼,斂去眸中的驚懼。
一炷香後,商船挨到了樓船邊上。樓船船身比商船略微高一些,于是船夫在兩船之間架了梯子與橫板。
彥翎與其他護衛将行李一趟一趟運上樓船,鐘離慕楚吩咐人領着他們去安置。一行人進了寬敞無比的屋子,瞧着室內華美雅致的陳設,都不由發出驚嘆。鐘離氏的奴仆守在艙室外,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
最後上船的是姜峤。她戴了個面紗,低眉斂目,提着裙擺往樓船上走。前面的霍奚舟轉身,将手遞了過來。姜峤頓了頓,扶着他的手踏上甲板。
“怎麽這麽涼?”
霍奚舟蹙眉,用力握了握姜峤冰冷的手,“冷嗎?”
姜峤搖頭不語。
“适才冒犯了,侯爺見諒。”
溫潤磁性的嗓音自一旁傳來。
姜峤眼睫顫了顫,抽回自己的手,退到霍奚舟身後。霍奚舟多看了她一眼,才收回視線,循聲望去。
天邊的霞光黯淡,鐘離慕楚摘下了帷帽,袍袖翩翩地走過來,在霍奚舟身前站定,“追查廢帝一事是機密,不能廣而告之,所以才以箭傳書。侯爺不會怪罪吧?”
“自然不會,鐘離公子客氣了。”
霍奚舟淡聲道。
“侯爺一路辛苦,在下已在樓上備好了美酒佳肴。”
生怕霍奚舟再推托,鐘離慕楚勾了勾唇角,補充道,“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與侯爺商議。”
霍奚舟默了默,“好,霍某稍後就來。”
鐘離慕楚擡手揮了揮,立刻有人走上來為霍奚舟引路,姜峤默不作聲地跟在霍奚舟身後離開。
鐘離慕楚的眸光掃過來,在姜峤面上停留了片刻,不經意開口道,“這位娘子,也一起來吧。”
姜峤心口一緊,朝鐘離慕楚福了福身,才從他身側快步走過。
兩人擦肩那一刻,水上突然起了陣邪風,将姜峤的面紗一角吹了起來,她慌忙伸手壓下,小跑着跟上了霍奚舟。
鐘離慕楚不知察覺到了什麽,步伐微頓,眉眼間的情緒也起了變化。他轉身,視線定在了姜峤離開的背影上,唇角的笑意漸漸消失。
“郎主,”牧合出現在鐘離慕楚身邊,壓低聲音,“霍奚舟帶出來的人都上船了,屬下已命人暗中看着,一個都逃不了。”
鐘離慕楚淡淡地應了一聲,突然問道,“那個婢女,你看着可有什麽古怪?”
牧合順着鐘離慕楚的視線,也打量了一眼姜峤纖瘦的背影,卻并不能看出什麽,謹慎地問道,“郎主覺得何處古怪?”
鐘離慕楚默然不語,轉身離開。
另一邊,鐘離氏的奴仆領着霍奚舟和姜峤進了艙室,掩上門離開。
這間屋子是鐘離暮楚特意留給霍奚舟的,比其他下人的住所更加富奢靡費,但卻只安置了一方床榻。
霍奚舟回頭看向姜峤,就見她視線飄忽,一幅心神不寧的樣子。
“可要讓人再為你騰一間住處?”
霍奚舟問道。
姜峤堪堪回神,卻咬着唇連連搖頭,“不,不用了,這船上生人太多,妾只有在郎君身側才最安心。”
眼下她還抱着最後一絲希望,鐘離慕楚并未猜到她的身份,她只要躲在霍奚舟的屋子裏,不踏出房門半步,或許還能拖到下船之日……
霍奚舟察覺出她的異樣,伸手摘下她的面紗,擡起她的臉,姜峤眼底的恐懼和忐忑終于無所遁形,看得霍奚舟眉頭一蹙。他還從未見過姜峤這幅惶惶不安的樣子,像是驚弓之鳥似的,楚楚可憐,竟令人心疼之餘,又生出強烈的保護欲。
“就算鐘離一族再深不可測。你是我的人,便沒什麽好怕的。”
霍奚舟神色淡然,手扣在姜峤肩頭,略微用了幾分力氣,像是在強調又像是在安撫,“記住了?”
姜峤心中微微一動,忍不住擡眸看了霍奚舟一眼,卻很快又垂下眼,“……是。”
“樓上的宴席,你若不願去,就待在屋子裏。”
霍奚舟開口道。
姜峤心中一松,但仍有些擔心,一時脫口而出,“可鐘離慕楚說……”
“管他是朝秦還是暮楚,誰的話你都不用聽,”霍奚舟冷嗤一聲,突然又想起什麽,嘴角扯出一抹恣肆的笑,“除了我。”
語畢,他便松開姜峤,轉身離開了屋子,留下姜峤一個人站在原地發怔。
夜色漸深,月色如銀。湖上起了一層霧,沿岸那些花船的紅紗燈籠也在霧色中暗淡朦胧。
姜峤原想出去尋雲垂野,一打開門卻見鐘離氏的奴仆就守在門外。她稍微一試探,便得知鐘離慕楚在二層的閣臺外設宴,将霍奚舟帶着的人全都請去了,甚至包括馬夫。
姜峤關上門,心中更加不安。她端着燭臺走到窗邊,悄悄聽着外面的情況。
樓上隐隐傳來歌舞聲,彈奏的是東都小調,吟唱的也是方言,看來鐘離慕楚不僅準備了美酒佳肴,還特意請了東都的花娘上船。
姜峤提心吊膽地聽着那舒緩悠然的曲調,就生怕這樂聲何時斷了,可等了許久,她也沒聽到什麽差錯。
思忖片刻,姜峤從頸間摘下許采女留給她的三枚銅錢。自從那次芙蓉宴之前算了一卦後,她覺得卦象不準,已經許久沒再蔔過卦了。可今日……
姜峤定了定神,抛出銅錢。随着銅錢落定,極為兇險的下下卦出現在掌心,樓上也突然傳來刀劍出鞘的聲響。
姜峤手一抖,慌忙收起銅錢,站起身仔細聽了一會,可卻只能聽見越來越急促的樂聲,仿佛剛剛那短促的劍聲只是她的錯覺……
在此之後,姜峤再沒聽到什麽異樣的動靜。
樓上的樂聲終于停了,可霍奚舟卻一直沒有回來,屋外一片寂靜,顯然其他人也沒有回來。
等到了夜半時分,姜峤終于按捺不住性子,戴上面紗,推門而出。
“姑娘要去哪兒?”
鐘離氏的奴仆問道。
姜峤咬了咬唇,剛想說話,就看見彥翎從另一頭匆匆跑了過來,“雲娘子。”
“怎麽就你一個人,郎君呢?”
姜峤有些着急地問。
彥翎嘆了口氣,“今夜出了大事,郎君擔心姑娘無法安睡,讓小的回來告訴姑娘一聲。”
姜峤攥着微微發顫的手,強作鎮定,“發生什麽事了?”
“剛剛在宴上,鐘離公子揪出了一個易容混進我們中間的賊人!郎君現下正在審問他呢!”
姜峤的臉色倏然一白。
***
送走了彥翎,姜峤渾渾噩噩地回到屋內坐下。
水波蕩漾,桌上的燭火也輕微搖晃,她映在艙壁上的纖細身影也來回晃動,正如她此刻紛亂驚懼的心緒。
雲垂野落在了鐘離慕楚手裏……
姜峤死死咬着唇,硬生生将那唇瓣咬出了血。
雲垂野原是鐘離氏買回去調//教的奴仆,到了年紀便能充作鐘離氏的死士。可他什麽都學會了,卻偏偏野性難馴,沒有死士最要緊的那顆忠心。
姜峤還記得她與雲垂野初見,是在鐘離太後崩逝的第二日,也是鐘離一氏被屠族的第七日。姜峤那天特意去了鐘離府,一踏進鐘離氏族人的靈堂,她就看見鐘離慕楚跪在靈前,身子發抖。
她原以為鐘離慕楚是在哭,卻不料這人一擡頭,竟是在張狂地笑,笑得令姜峤遍體生寒。
鐘離慕楚借她的手扳倒了鐘離一族,親自将同出一脈的族人送上了斷頭臺,那日跪在靈前,心中只有無盡的暢快,對姜峤的态度也比尋常更寬和。
從靈堂出來,姜峤恰好撞見鐘離府上的人要處死雲垂野,忍不住說了一句,“朕身邊缺侍衛,想從舅舅這兒讨要一個得力的回去。”
“阿峤想要,舅舅自然要給挑個更好的,這種次品可不行。”
鐘離慕楚眉眼含笑。
與鐘離慕楚鬥争了這麽多年,姜峤對他的脾性還算了解,知道今日他的心情是真好,便鬥膽說道,“可朕就想要他。”
鐘離慕楚無所謂地擡擡手,一句話便将瀕死的雲垂野送到了姜峤身邊。
姜峤原本打算治好了雲垂野就放他走,可這人竟是賴上了她,誓死要還她的救命之恩。姜峤無奈,便将他丢在皇宮裏好吃好喝地養着。
早些時候,姜峤有些害怕雲垂野的性子,不敢跟他推心置腹,直到那次被他撞破了自己女扮男裝的秘密。她一直擔心雲垂野将這件事透露給鐘離慕楚,可雲垂野不僅沒告訴旁人,還時不時地替她遮掩、護她周全,漸漸地就成了她最信任的人。
姜峤相信,無論如何拷問,跟她有關的事,雲垂野一個字都不會說。所以她此刻最擔心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雲垂野到底會遭到什麽樣的折磨。
連着喝了幾盅涼茶,姜峤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如今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鐘離慕楚還不清楚她的身份,因為一旦确定了她是姜峤,依照鐘離慕楚的性格,做事會更直截了當,而不像現在這般拿雲垂野開刀。
也就是說,雲垂野暫時應該沒有性命之憂,因為鐘離慕楚和霍奚舟都要從他口中逼問出自己的下落,甚至是逼自己現身……
姜峤徹夜未眠,直到天色拂曉時,才支着額在桌邊打了個盹。
“吱呀——”
推門聲令姜峤瞬間驚醒。
她立刻站起身,見霍奚舟冷沉着臉走了進來,一時間不敢上前,只是低低地喚了一聲,“郎君……”
霍奚舟回頭對上姜峤膽戰心驚的神色,眉眼間的陰戾散去,無奈道,“不是讓你好好休息嗎?一夜沒睡?”
姜峤深吸了口氣,“聽說船上出了賊人,婢子擔心郎君。”
霍奚舟疲倦地捏了捏眉心,走到床邊坐下,“已經關押了。此人武藝雖高,但有那麽多人看着,不可能逃得出來。”
姜峤啞然,思忖片刻,她主動走上前為霍奚舟寬衣,試探地問道,“那是什麽人,怎麽會混進郎君的親兵裏呢?”
“不是親兵,是馬夫。他擅易容,一直沒被人發現。”
姜峤還想再打探雲垂野如今的狀況,可霍奚舟卻不願再多說什麽,而是擡眸觑了她一眼,“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
姜峤讪讪地抿唇,默然不語。
霍奚舟伸手去拉她,“知道你現在最應該做的是什麽嗎?”
姜峤頓了頓,搖頭。
霍奚舟扣着她的手腕,一使力,将她拉入懷中,躺倒在了床榻上。姜峤眼裏閃過幾分錯愕,剛想掙紮,卻被霍奚舟用力攬住了雙肩,“陪我睡一會。”
姜峤動作僵住,沒再動作。屋內靜了片刻,待她再擡頭時,霍奚舟閉着眼,呼吸平穩,竟是已然入睡了。
姜峤暗自嘆了口氣,腦子裏那根弦仍然繃着。可熬了一整夜,她許是累了,又許是被霍奚舟的睡意傳染了,眼皮越來越重,最終還是控制不住地阖上了眼。
***
樓船二層,昨夜宴席的矮幾還未曾撤走。
晨光微熹,鐘離慕楚有些懶散地坐在主位,晃了晃手裏的酒盅,“霍奚舟的人,都查過了?”
站在他身後的牧合點頭,“昨夜都核查過了,廢帝不在其中。”
鐘離慕楚平靜地看了他一眼,“霍奚舟那個寵婢呢?”
“……未曾踏出過房門一步。郎主還在懷疑她?可上次大夫診過脈了,她的确是女兒身。”
“脈象有誤,也是常有的。”
鐘離慕楚淡淡道。
牧合猶豫着說道,“脈象或許有誤,但霍奚舟的寵愛不是假的。他待那個婢子這般親近,連出巡都不忘帶着她,兩人定是什麽都做過了,若真如郎主所想,他怎會渾然不覺。”
鐘離慕楚眸底閃過一絲異色,将杯中殘酒一飲而盡,才丢開酒盅,“還有一種可能。”
他頓了頓,忽地笑出聲,“那就是我們這些自以為聰明絕頂的人,從一開始就被騙了……姜峤一直都是女子。”
牧合面露錯愕。
“去,把看管雲垂野的人都撤了,讓他逃。”
鐘離慕楚笑着說。
***
“郎君!”
彥翎着急地在門外喚道。
屋內,霍奚舟驀地睜開眼,還未等他反應,懷中的姜峤就一身冷汗地坐了起來,驚慌失措地喘着氣。
霍奚舟也坐起身,撫着姜峤的後背,揚聲朝外道,“何事?”
“鐘離公子讓屬下來傳話,那賊人逃出去了!”
姜峤呼吸一窒,驀地瞪大眼。
霍奚舟顧不上再安撫姜峤,迅速起身,抄起桌上的劍,臨走前不忘叮囑姜峤,“待在屋裏別出去。”
姜峤應了一聲,待霍奚舟轉身後,眉眼間才浮起幾分慶幸。雲垂野竟逃出去了!
可下一瞬,屋外傳來紛亂錯雜的腳步聲、推門搜查的人聲,但凡是略微高些的音調,都令她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霍奚舟走到門口,又對着彥翎丢下一句,“你進去守着,莫讓人闖進去。”
“是,郎君放心。”
彥翎領命,快步走進屋,将門掩上。一轉身就看見姜峤下了床,飛快地跑到窗邊,推開窗戶。
“娘子這是做什麽?”
彥翎一愣。
姜峤一邊分神聽着屋外的動靜,一邊敷衍道,“不是說賊人跑了,我想看看他是不是從水裏逃了……”
“雲娘子,這些外面自然有人管,你就別操心了,快把窗關上吧!”
眼看着彥翎走過來要關窗,姜峤咬了咬唇,突然指着他身後的房門驚叫了一聲。
彥翎吓了一跳,慌忙轉身,“怎麽了?”
“有,有個影子從門口竄過去了!”
彥翎頓時繃緊了後背,如臨大敵地朝門口靠過去。
姜峤回到窗邊朝外看去,正惴惴不安時,一個黑影突然從窗口墜落,沾滿血的雙手猛地攀住了窗沿,姜峤吓得心跳瞬間停了一拍,反應過來後,她立刻轉身,放輕步伐朝背對着自己的彥翎走了過去。
趁他所有注意力都在外面,姜峤擡手,狠狠在他後頸處敲了一下。
彥翎猝不及防眼前一黑,登時倒在了地上。
姜峤面露愧疚,轉身沖回了窗前,一把抓住那雙攀在窗沿上的手朝外看,果然對上雲垂野那雙熟悉的黑眸。
“女郎……”
雲垂野嗓音嘶啞,咬牙借着姜峤的力躍進屋內,“鐘離慕楚和霍奚舟尚未發現你的身份,現在走還來得及。”
他臉上的易容已被揭下,滿臉是傷,唇瓣慘白幹裂,衣裳也破爛不堪,血跡浸濕單衣透了出來,看得姜峤心驚不已。
她眼眶一熱,張了張唇,喉口卻仿佛被堵住,說不出話來。
“皮肉傷而已,放心。”
雲垂野咬牙,斷斷續續地說道,“還能帶你走。”
他一手握緊了短刀,一手捉住姜峤的手腕,拉着她往外走,姜峤踉跄了幾步匆匆跟上。就在二人行到門口時,艙門突然被人從外破開。
幾塊門板轟然倒地,揚起一陣迷眼的沙塵。
姜峤瞬間被釘在原地,望着那塵霧後的重重人影,無望的寒意頃刻間侵入她的四肢百骸。
她用力拉了一下雲垂野,在他看過來時,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音量開口道,“來不及了……”
再遲疑不決,她和雲垂野一個都逃不了。眼下只能賭一次!
在沙塵散盡的前一刻,姜峤旋身站在了雲垂野身前,猛地擡起他握着短刀的手,将那沾血的刀刃橫在自己頸間。
雲垂野眸光一縮,生怕那刀刃傷着姜峤,下意識就要撤移,卻被她用力制住。
姜峤側頭,動了動唇,無聲地做了個口型。
雲垂野動作僵住。
這幾個動作發生在一息之間。當衆人手執刀劍沖進屋內,将二人團團圍住時,雲垂野已全然躲在姜峤身後,一手扣着她的肩,一手用短刀挾持着她,俨然是要亡命一搏的架勢。
霍奚舟和鐘離慕楚一前一後,踏過倒地的門板走了進來。兩人看清這一幕,神色各異。
鐘離慕楚長眸微眯,視線落在姜峤未戴面紗的臉上,眼底閃過一絲異色。
霍奚舟的目光則是先看向了倒地昏厥的彥翎,随後才移向那橫在姜峤頸間的短刀。他握在劍鞘上的手遽然一緊,臉色比尋常更加冷厲,眉眼間鋒芒畢露,“放了她。”
姜峤紅着眼眶,直直看向霍奚舟,眸子裏瞬間盈滿了淚花,嗓音發顫地喚了一聲,“郎君……”
她驚魂未定、泫然欲泣的模樣,只有一半是刻意演出來的,剩下一半則是因為對鐘離慕楚深入骨髓的恐懼。
“聽說這是霍大将軍最寵愛的婢女,”雲垂野面無表情,佯裝狠絕地做了個将刀鋒逼近姜峤的假動作,“若不想見她血濺三尺,就按我說的做。”
姜峤的身子顫了顫,眼睛一眨,淚珠就落了下來。她借着掩飾落淚,刻意側過頭,将眼角那粒淚痣暴露在衆人視野中。
事到如今,她只能賭一賭霍奚舟對自己的情誼,又或者說,是對姜晚聲的留戀。至于鐘離慕楚,現在卻是顧不上他了,只能賭他不會插手這件事。
雲垂野又道,“将船靠岸,所有人放下兵器,讓我下船!”
霍奚舟眸光微縮,臉色變得更加陰鸷。
圍守在四周的侯府親兵們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皆露出為難的神色。就知道大将軍帶個婢女随行不是什麽好事,現下好了,寵愛的美人哭得這般梨花帶雨,便是他們這些人瞧了,心也快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