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淩晨三點, 正是大多數人沉入深度睡眠的時刻。無端自夢中驚醒,尹局長的第一反應是去摸壓在枕頭下的槍。
“別動。”
黑暗中傳來京海的聲音,是那種冷靜到令人頭皮發麻的口氣。
尹局長的胳膊僵在堪堪擡離床墊的位置,一動不動。他判斷聲音來自正對床頭的位置, 那地方本該有一道探測激光,一旦被阻斷即會鳴響警報,現在看來該是系統被黑導致失靈。裝有防狙玻璃的窗戶也被打開了,一條細如筆芯的紅外瞄準線穿透清冷的夜風,終點固執地落在他腦門正中。
雷亞就是要故意吓他,否則根本無需使用瞄準線。這玩意本來就沒那麽準, 尤其是遠距離狙射,風阻、重力都會影響彈道,子彈軌跡只能是抛物線而非直線。他現在要是扣動扳機, 有九成九的概率會打爛前上司的鼻子。
他非要跟着來,京海攔也攔不住,琢磨半天只好給他一個“幫兇”的活兒幹, 讓他蹲守在尹局長家對面的樓頂,用狙擊/槍吓唬人玩兒, 稍帶手通過狙鏡幫他警戒周圍的情況。
一起綁人就當約會了,對戰鬥型人員來說也算是種浪漫。
京海走出黑暗, 緩步來到尹局長身側,伸手從他枕頭下面摸出那把僅有巴掌大小的泰瑟X210。這種最新型的電擊/槍可以存儲兩枚電容彈頭, 接觸目标可瞬間釋放高達5萬伏的電壓, 足以電暈任何血族或者強化獸人。
還未正式量産, 只有極少數高層人員能夠擁有。
“你該把一隊的人調來警戒窗外,畢竟血族有翅膀。”他邊說邊将槍別進腰後——好東西,拿回去送雷亞。
“半夜像個賊一樣溜進別人的卧室,京海,這可不是你的作風啊。”尹局長能坐到今時今日的位置可不是靠溜須拍馬爬上來的,自有上位者的尊嚴,哪怕是被狙擊/槍瞄着腦袋,神情依舊泰然。
京海點了下頭,語調輕快:“确實,我以前不會幹這種事,但被逼到絕路上再不懂得變通無異于等死,對吧,尹局?”
尹局長的胸腔明顯重重起伏了一下,只聽京海又說:“外面那六個人您也別指望了,我從朋友的倉庫裏拿了點兒α-異氟醚,俗稱睡得快,不到中午十二點他們醒不了。哦,麻煩您下床,慢慢的,不要有任何其他動作,否則我怕槍手一緊張會手抖。”
“呵,私藏管制麻/醉藥品,你這朋友起碼該坐十年牢。”尹局長緩慢地掀開被子下床,以相當沉穩的動作穿好拖鞋,站起身打直背脊與京海平視。
在此過程中,那個紅點始終釘在他額前。
他說:“京海,我有我的立場和信仰,絕不會後悔自己下達的每一個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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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海明白他指的是讓邊骁殺了自己的那道命令,并未對此作出評價,而是說:“尹局,我只是想問你些問題,不是要你的命。”
“恐怕是暫時不想而已,”尹局悶笑一聲,随即眼中凝起注視深淵般的沉重視線,“京海,你不會真以為憑你和你的狐朋狗友們,就能逆天改命吧?”
京海面無波瀾地擡起戴着激發器的手,攏到尹局長耳側,金光閃過,就聽靜夜中傳來聲細微的嗡鳴。
植入式通訊器被高頻能量場擊毀,甚至連一側聽覺神經也暫時性癱瘓,劇烈的疼痛感直擊大腦。一瞬間彷如鋼針入耳,尹局長本能地偏過頭,瞬間額頭冷汗密布。
“我可以手下留情,只要你老老實實回答我提出的每一個問題。”
冷漠的聲音灌進另一側耳道,是和寰說話時一模一樣的語氣。尹局長顫抖着咬緊牙關,竭力掩飾源自內心深處的恐懼感。
突然他領口一緊,被京海拖拽到窗邊。
房間位于三十三層,距離地面有近二百米的高度,向下望去,停在街邊的車看起來仿佛只有火柴盒大小。初冬寒夜低溫刺骨,高處更是風力強勁,他被迫探出窗外的半個身子眨眼間便被冷風打透。
“你最好把眼睛閉上,尹局。”
話音未落,京海拎着他一齊躍出窗外。未待尹局長因失重和驚吓而痙攣的喉頭發出呼喊,蝠翼割裂寒風瞬間展至極限,幽然散發着的能量場猶如燃在夜空中的墨色火焰。
這時耳麥裏傳來雷亞的質疑聲:“喂喂喂,你不會打算拎着尹局一路飛回去吧?他就穿身睡衣你再給人凍感冒了。”
明明車就停在隔壁街,可他眼看着京海跟忘了這茬似的嗖一下從眼前飛過——媽的還挺帥!
一想到自己也算個血族卻沒翅膀,雷亞倍感不平衡。
京海回他:“到安奇路碰頭,那沒監控,路上小心別超速被巡邏警攔下來,不是咱以前開局裏車的時候了。”
雷亞邊收拾槍和支架邊哼道:“你也注意,飛高點,別被熊孩子用彈/弓打下來。”
京海明顯感覺到這話說得酸溜溜的——淩晨三點,哪來的熊孩子?
連凍帶吓,尹局長被京海塞進車後座裏,臉色鐵青。雷亞擡眼從後視鏡裏瞧了瞧,發現他凍得直哆嗦于是把扔在副駕上的外套甩給他,回手将暖風開到最大。
再怎麽說也是老領導,得給人留點尊嚴。
其實他一直挺尊重尹局長。雖說是走仕途的人,但好歹是基層實打實流血流汗幹上來的,從特勤處負責人到副局長再到局長,往日的輝煌功勳挂滿辦公室半面牆。另外當初老隊長殉職後,是尹局長力排衆議把他提拔成三隊隊長,這份知遇之恩他始終記着。
不過話說回來,功過不能相抵,意圖謀殺京海以及害死伊菲和游熙的事,他絕不可能當沒發生過。
所以他的語氣并不愉快:“尹局,你說你離退休也沒幾年了,不好好過安生日子,瞎折騰什麽啊?”
“……有些路一旦選擇了,就沒有後悔的餘地。”
尹局長緊合住還在打顫的牙關,側頭望向窗外,青白的臉上映過道道街燈投下的樹影。
那些陰影仿若無形的手探入大腦,悄然揭開蒙塵的記憶——
“室顫!快把機器推過來!”
“诶诶!讓讓!讓讓!”
“除顫!都離手!”
砰!
淩亂的喊聲、儀器的尖叫聲和沉悶的電擊聲混在一起,奏響死亡的交響樂。診療床上那具被鮮血染紅的軀體陡然彈起又落下,就像是被死神提拉的木偶,毫無生氣。
血滴幾乎連成條線自床邊落下,蜿蜒着将清冷潔白的地磚染得刺目絕望。
奔跑中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緊跟着重症治療室的大門被“哐”地重重砸上一拳。正在搶救傷患的醫療官被吓了一跳,轉頭怒視,表情卻又錯愕地頓住。
這是一張什麽樣的臉啊:雙目充血圓睜,咬肌緊繃到顫抖,每一個毛孔裏都透着對死神的猙獰仇恨!
有人沖上來把他拽開,不停地勸道:“尹隊你別着急!先讓他們救人!方隊一定能挺過來!”
就聽他憤怒地咆哮着,嗓子裏能扯出血來:“誰他媽讓七隊出的任務!?那他媽是獸人的巢穴!誰他媽派他去送死!?”
充滿血腥味的空氣似乎有了一瞬間的凝固,緊跟着被心跳徹底拉成條直線的警報刺穿。
醫療官們竭盡全力,卻終是無力回天。十九點二十二分,他們宣布了死亡時間。
地板上,一團團沾血的紗布被扔得到處都是。申元峰站在重症治療室門口,望着跪在地板上為死者清理遺容的人那絕望的背影,默嘆了口氣。
“伯翰,”他輕道,“節哀順變。”
尹伯翰并沒有回頭,只是抽了抽鼻子,繼續擦着浸透愛人全身的血跡。往日的音容笑貌無法再現,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人幹幹淨淨整整齊齊地送走。
踩着遍地的血跡和紗布,申元峰走到他背後,重重拍了把他的肩膀,“生死有命,你這樣他走的也不會安心。”
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過後,尹伯翰咬牙道:“他本來不用死!是那個該死的任務分配系統沒提示危險級別!半個世紀以前的技術到現在還用,早他媽該下線了!”
“所以你就跑去砸了你們局長的辦公室?還把人打進——”申元峰側頭望向隔壁間的重症治療艙。
方徹死後不到半小時,發生了建局以來從未出現過的惡□□件——局長被特勤處負責人打進重症治療艙。也不怪尹伯翰拿局長撒氣。誰都知道物管局用的任務分配系統是局長外包給關系戶做的,要多爛有多爛。申元峰就職的監察局正在調查現任物管局局長,可還沒找到确鑿的受賄證據抓人呢,就又出事了。
然而無論如何,尹伯翰都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沉痛的代價。蓄意傷人到幾乎致死的程度,還被三個攝頭從不同角度清晰地拍到了他打人的過程。
申元峰是先看過監控才過來的。監控視頻裏,在極端憤怒和絕望的情緒驅使下,尹伯翰瘋狂地痛毆了自己的上司:他先狠狠揍了對方幾拳,手上戴着鋼齒;把人打得無法站立後,抓着對方的腦袋一下接一下撞上鋼化光能玻璃,硬生生把那顆腦袋砸凹進去一塊;然後他拖着這個可恨又可悲的家夥穿過走廊,進到公共衛生間裏。
衛生間裏沒攝頭,但是聽那群沖進去阻攔尹伯翰別把自己弄成個殺人犯的秘書處內勤們說,他當時把局長血淋淋的腦袋按進了馬桶裏。
“您是來逮捕我的吧?”尹伯翰換了塊幹淨的紗布,沾上自己打來的溫水,邊擦方徹的胳膊邊苦澀地勾起嘴角,“我不逃,但是您得給我點時間,我先幫他——”
他突然哽住聲音,擡起沾滿血跡的手扣住臉,嘶啞着哭了出來。他們才剛剛結婚,婚假都沒來得及請卻已天人永隔,無端承受的悲痛如深不見底的沼澤将他無情拖入深淵。
申元峰再次望向隔壁間的重症治療艙,權衡片刻後說:“我确實是該把你帶回監察局,讓你接受審訊,你唯一的結局就是把牢底坐穿……但是伯翰,你是我最出色的學生,我不希望看到你為了一個本就該死的蠢貨而犧牲掉一切。”
他頓了頓,眼神流露出些許的惋惜:“不過你也沒什麽好失去的了,對麽?”
尹伯翰肩頭一震,無聲地握緊了愛人微涼的手指。
“所以,是時候換種活法了。”
申元峰輕輕扣住他的肩膀,語重心長——
“未來的路,你自己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