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伊菲身穿蕾絲花邊睡衣靜靜地躺在粉紅色的公主床上, 面容安詳, 嘴角甚至彎起一點點甜美的弧度,像是做了個美夢。
京海弓下身,将手指輕輕疊在女孩的頸側——探不到脈搏。床頭櫃上放着杯還剩三分之一的牛奶,京海端起來聞了聞,将目光投向頹然縮在房間角落的游熙。
“你給她喝了什麽?”他問。
游熙沒說話,臉色慘白如紙, 目光渙散, 嘴角挂着尚未幹涸的血跡。聽姚芝說, 她進屋時正看見游熙把自己的手背咬得鮮血淋漓,而伊菲已經停止了呼吸。
姚芝走到京海身後,輕聲說:“他自己打電話到局裏, 說殺了個血族混血, 要一隊來處理。”
京海閉了閉眼,悵然嘆息。爾後去衛生間取來醫藥箱蹲到游熙跟前, 拉起他血肉模糊的左手,用酒精棉一點一點消毒傷口:“為什麽這麽做?”
“……”嘴唇動了動,游熙突然像要窒息一樣急促地抽了口氣, 聲音斷斷續續, “我幫……幫不了她了……她……她……她開……開過……牙了……”
聞言,京海回過頭, 和姚芝惋惜的目光隔空相對。
開牙, 指的是動物咬過人之後就會迷戀上人血的味道。人類是已知血液中含鹽量最高的溫血生物, 一旦嘗過再吃其他食物都會感覺索然無味。血族開牙也是同樣的道理, 吸食過人血之後——尤其是活人的鮮血——會産生類似毒/品導致的依賴性,并且年齡越小的孩子所受的影響越根深蒂固。
也就是說,如果讓伊菲活着,未來的某一天她一定會去獵殺人類。
從游熙磕磕絆絆的敘述中,京海得知了事情的緣由:将伊菲接回來之後他沒把她再送去寄宿學校,而是請了一位保姆來照顧她,今天回到家,他在客廳裏看到了昏迷的保姆,而他的寶貝女兒跪在一旁,嘴唇猩紅刺目。
将保姆送去醫院,他在回來的路上買了致死量的安眠/藥。
靠在京海懷裏,游熙抖得渾似篩糠,眼淚不斷沒入藏青色的制服衣料。面對這樣的情況,無論是京海還是姚芝都無話可勸。伊菲之所以會這樣做,該是受到尤裏斯的蠱惑産生了好奇心,在尚未形成是非觀的年紀,模仿自己“家長”的行為是每個孩子的本能。
然而造成悲劇發生的始作俑者已經化作塵埃,獨留痛苦讓世人承受。
用紗布裹好游熙傷痕累累的手,京海對姚芝說:“姚芝,叫隊裏過來兩個人,把這裏處理一下。”
“好。”姚芝叩開通訊頻道,正要說話忽然想起什麽,“要往局裏報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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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就讓伊菲以人類的身份下葬。”京海撐起游熙的身體,問:“你有沒有可以去的地方,親戚、朋友之類的家裏?”
游熙機械地搖了搖頭,又擡眼望向女兒,喃喃道:“她睡着……之前……問我……愛不愛她……我說……你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話音未落京海忽覺腰側一空,緊跟着響起震耳欲聾的槍響——
砰!
“游熙!”
一把抄住癱軟下去的游熙,京海焦急地壓住他胸口的傷口。姚芝聽到槍聲從外面沖進來,也被眼前的一幕震驚的當場呆立。
只聽京海嘶吼着:“叫救護車!”
燙熱的鮮血順着指縫不斷溢出,游熙蒼白的臉上反常地泛起紅暈。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側過頭,模糊的視線越過京海的肩頭望向女兒,嘴角勾起凄然的笑意。
——無論是天堂還是地獄,爸爸都會陪你一起去。
雷亞目光呆滞地坐在治療艙邊,任憑張星怎麽喊他也沒有回應。
京海就是林寰,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理由能解釋他體內存在的小生命——Alpha的标記會使Omega體內産生一種酸性物質,能夠殺死一切妄圖在溫床裏紮根的競争對手。
京海那頭白發根本不是輻射病後遺症,而是被輻射之後剝離了僞裝,重新退回到林寰的狀态去了!
他閉上眼,弓身将頭埋進膝蓋。太可笑了,才剛剛決定放棄老天就把林寰拱手送到他眼前,還是在他得知自己被對方狠狠欺騙過之後!
“雷亞!雷亞你說句話行麽?”張星都快急死了,又不敢使勁搖晃他,“你聽我說,也有可能是儀器出問題了,我們換臺機器再照,啊?”
他能體諒雷亞的心情,剛說不能有後代就照出崽子來了,還一照照出倆,當然一看胚胎大小就能确定這是在雷亞變成三倍體之前的事。另外從技術層面講,京海和林寰是同一個人的事實無虞,初戀換張臉變現任,這事兒擱他媽誰身上也得跟被雷劈了一樣。
哦對,剛他好像還罵林寰是人渣來着。
“星星。”
“诶!”
雷亞出聲了,張星提着的一顆心終于稍稍歸位。
“你剛說,是雙胞胎?”
“啊……是……”
“如果我放棄,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呃……是……”
“生血族的孩子很容易死?”
“诶……是的……”
雷亞抿住嘴唇,停了一會又問:“那……我被改造了,對孩子有什麽影響?”
張星低頭想了想說:“改造之前懷上的,通常來說不會有影響,可以做個基因測試來确認。”
雷亞又把頭埋進膝蓋裏。
“你想要留下?”張星試探着問。現在他沒法給雷亞提供任何有建設性的意見,林寰是不是渣男有待商榷,但是京海起碼到目前為止看起來不渣啊。
真是左右為難。
又等了一會,就聽雷亞悶悶地問:“如果他們倆是同一個人的話,為什麽信息素的味道不一樣?”
這屬于張星的專業領域,立刻就能給出答案:“使用類糖蛋白可以改變信息素的特質,但是本質是改變不了的……雷亞,我覺得你先別自己做決定,和京——呃,林——嗨,甭管是哪個吧,商量一下,這畢竟是兩個人的事。”
雷亞猛然擡起頭,眼中燃起怒意:“他換個身份而活的時候跟我商量了?!他把我當做一件衣服那樣抛棄的時候跟我商量了?!他明知道我那麽愛他還不告而別的時候跟我商量了?!我付出了一切,可他回報給我的是什麽?!”
耳朵差點被喊聾了,張星為難皺眉,搜腸刮肚地找詞勸道:“行了別氣了,也許他是有苦衷的……再說兜兜轉轉繞了一大圈,他不還是回來找你了麽……”
憤怒中摻雜了濃濃的悲哀,雷亞冷笑着說:“要是他再突然消失呢?我還要再等他十年?或者更久?永遠?”
“……”張星抿住嘴唇,無言以對。
重重呼出口氣,雷亞站起身往外走。張星急忙起身追上他,問:“你要去哪?幹嘛?”
雷亞沒說話,徑直走到門口,卻突然停住。他擡手把住門框,回頭看着屏幕上的掃描畫面,說:“把這些都删了,也別跟京海說,該告訴他的時候我自己會說。”
“知道……”
除了答應雷亞的要求,張星也沒別的選擇。
夜幕之下,發動機的轟鳴聲戛然而止。雷亞下車邁上酒店臺階,邊走邊撥通楊筱的手機。那天在面館裏楊筱欲言又止,他并未多想,反過頭來再看,想必是對方有關于林寰的事瞞着他。
打開房門将雷亞讓進屋裏,楊筱看着從頭到腳散發出落寞氣息的人,隐隐生出絲不詳的預感。
果然,雷亞剛坐下,開口便是:“林寰沒死,你和老金一直瞞着我。”
空氣瞬間凝固。
“大半夜發什麽瘋?你聽誰說的?”楊筱不确定雷亞是不是在詐自己,依然試圖隐瞞真相。
“京海就是林寰,我有确鑿的證據。”雷亞說着擡起手,示意他別再狡辯,“楊筱,如果你還當我是朋友,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我操!他真是林寰!
楊筱表情微怔,眼神随之慌亂了一瞬:“雷亞,你聽我說,不是我們故意瞞着你的,而是……林寰的要求……”
意料之中。雷亞凝視着放在茶幾上的煙灰缸,裏面兩個煙頭撚得歪七扭八,如同他此時此刻的心情。
“繼續。”他催促道。
坐到雷亞手邊的沙發上,楊筱擡手按住他的膝蓋,安撫對方的同時也汲取把一切和盤托出的勇氣:“那時林寰本打算向你求婚的,戒指都買好了……是你帶他去墓地拜祭你父母,讓他發現他們是他曾經的……任務目标。”
膝頭猛然一顫,雷亞絕望地閉上了眼。
“殺死你父母的是獸人,但把獸人引到那片區域的……是他和他的小分隊。”
雷亞睜開眼,眼底一片赤紅,咬牙質問:“為什麽?他們為什麽要那樣做?”
“你父親是超雄計劃的核心研究員之一,計劃終止,為防技術外洩,所以……”緊緊扣住雷亞顫抖着的膝蓋,楊筱艱難地擠出聲音,“得知你父母的死和自己有關後,他決定把自己終結掉——‘歸零計劃’,你聽說過麽?”
雷亞一動不動,從他稍顯迷茫的目光中楊筱看出他對此一無所知:“簡單來說,就是把大腦歸零重啓,抹去原有的人格和記憶……他無法背負着愧疚感再繼續面對你,甚至是他自己……雷亞,我不管那個尤裏斯跟你說了什麽鬼話,但林寰是真的愛你,只是……你們本不該相愛……”
不該相愛,卻還是愛了。
雷亞突然推開楊筱的胳膊,垂手自刀鞘內抽出寒光閃亮的匕首。楊筱見狀身體先于大腦反應,迅速扭住雷亞的手腕往扶手旁一壓,驚道:“你要幹什麽!?”
“放開我,楊筱——”雷亞異常平靜,“我說,放開我。”
楊筱哪敢放手,就死按着不動。
眉心微皺,雷亞說:“放心,我不會自殺也不是要殺人……你放開我行麽?”
楊筱這才松手,卻仍是警惕着對方的動作,繃着神經做好随時奪下匕首的準備。
雷亞伸手從煙灰缸旁夠過打火機,翻開火機蓋擦燃,在鋒利的刀刃邊緣來回烤了幾圈。然後翻手在指尖将匕首調轉方向,刀柄朝前遞向楊筱,平靜而誠懇地請求道——
“幫個忙,把标記挖了,我快被它壓得喘不上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