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前傳:此去忘歸
鬥室之內,蕭鳳山目光不易察覺地掃過四周,撩衣坐在夫人對面已然擺放好的軟榻上,沉默地看着對面一眼。
輪椅上的婦人只是淡淡吩咐左右:“給将軍上茶。”
蕭鳳山一字一頓地緩緩盯着婦人:“蕭羽……你、我,也要這麽見外麽?”
對面頓了頓,冷冰冰地反問道:“說吧,所為何事?”
蕭鳳山大覺無趣,猶疑了一下,幹脆直言:“那我直說吧,我知道這天下黃泉的商路推衍只有一份,這件東西我無論如何也要握在手裏,今後才能放心……蕭羽,我知你諸般不願,可我蕭家有朝一日穩坐江山,不也有你的好處?”
蕭羽淡淡掃了兄長一眼,垂目捧過茶碗:“這麽多年了,你還做着你那清秋大夢呢?”
蕭鳳山不禁冷笑一聲:“正是因為這麽多年了,如今容家廣阖家都已經不是對手,就連宮裏那個傀儡皇後也是我蕭家扶上去的人,如今皇位早已擺在面前,只看我何時想要罷了。蕭羽,你不會以為,我這些年都在虛度光陰吧?”
蕭羽擡頭看着蕭鳳山眼中志在必得的光芒,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是啊,昔日可與帝王共天下三大家族,如今也只剩下蕭家了……”
蕭鳳山微微皺起眉:“你……什麽意思?”
蕭羽輕輕冷笑:“大兄……你還沒有明白嗎?如今的天下,已經不是古老貴族的天下了啊。”
蕭鳳山哼了聲,搖頭道:“說再多,你眼裏也只有一個歐陽書罷了,如今我除掉歐陽家,新起的寒族根本不值一提……”
蕭羽收回目光,細細啜了口茶,搖頭嘆息:“當真執迷不悟。”
蕭鳳山一振衣袖:“蕭羽,這些事,你們婦人就不必操心了,我今日來,也只是要取走推衍薄罷了。”
蕭羽搖頭:“回去吧,我沒有那東西。”
“你……”蕭鳳山冷冷哼了一聲,站起身來:“你今日就是不給我,我也會從他那裏逼出一份來,你若真護着他,還不如讓他死個痛快。”
蕭羽挑起眼看了自己兄長一眼,只是淡然搖頭:“你們的事,莫要将我牽扯進去,請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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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鳳山兩拳握的咯咯作響,最後也只是一甩袍袖:“我們走!”
輪椅上,蕭羽目送着蕭鳳山疾步離開的背影,目送着随從仆衆跟着離開,終于開口,輕聲喚道:“玠兒?”
七八歲的男孩從門廊外繞進屋裏,乖巧地站到母親身邊,稚氣地應了聲:“娘……”
女人擡頭看着個子也能與坐在輪椅上的自己平視了的孩子,伸手撫了撫男孩發髻,擠出一絲笑容:“玠兒啊……快點長大吧……”
孩子略帶稚氣脆生生答道:“娘你安心,爹爹不會有事的,而且玠兒已經成年了,以後也不會讓別人欺負到我家頭上。”
女人微微偏過頭,将面額貼在孩子額角:“娘啊,不是擔心你爹爹……而是……”話說到一半,猶疑了片刻,終于沒有再說下去。
這場賭局太大了,遠遠大于自己的預料,這個局裏,容家廣阖家也好,蕭家也好,歐陽家也好,帝王之位也好,都不過是棋子,可棄可保……而真正下了着賭局的人,至今還沒有露面啊……
入夜,滿天星辰格外清晰,即使隔着狹小的窗也看得十分清楚。
少年抱膝而坐,在鎖鏈可及的範圍內盡量保持一個還算舒适的姿勢,默然望着天空,從白日到深夜。
忽然,鐵門嘩啦響了幾聲,少年幾近悠閑地轉頭望過去,只見紫袍佩刀的兵士開了門鎖,走向自己,先将固定在地上的鎖扣開了,一邊一個押着自己起身。
他們不語,少年亦不問。
被押着走了倒不是很遠,只是一間處于地下的密室,房間陳設甚是簡單,數十衛士立在兩旁,當中擺着一張軟榻,蕭鳳山正坐其上。
兩相對視,蕭鳳山沉聲道了句:“歐陽……”
少年略顯蒼白的臉上緩緩浮起一絲笑容,仿佛這溫文爾雅是天生長在臉上的。
“我也知道什麽刑具威逼不是拿來招待你這樣的人的,何況殘忍至極,有辱斯文,你投靠我已有多少年了?”蕭鳳山只是平穩地沉聲說着,似乎有老者固有的慈祥。
“十三年了。”少年一笑。
“十三年了,我自信用人得當,也沒有錯看過你,你也當十分了解我了……歐陽,只要你講商路盡數交予我,你的家人朋黨我再不會為難……”
少年緩緩低頭,似乎是被打動了般,沉吟了半晌,微微一笑,還是看着蕭鳳山道:“屬下也很想就這麽交付出去,可惜……”
蕭鳳山的不悅已經寫在臉上,目光有些陰鸷地盯着少年:“可惜什麽?”
“可惜商路諸多不測,只能臨時推算,以屬下只能,最遠也只能推算七年……所謂交付,從一開始就不可能呢……”
蕭鳳山盯着少年良久,試圖判斷這句話是否可靠,半晌,終于嘆了口氣道:“七年啊……七年也夠了……我命你現在寫出來,要用多久?”
少年不禁笑道:“将軍既然問我,我豈非應該拖得越久越好?”
蕭鳳山剛要開口,少年卻話鋒一轉:“可惜屬下哪能拂了将軍的意思,定當全力,只需三天便可。”
蕭鳳山這才哼了一聲,點頭吩咐左右:“依他所言,給他備上紙筆,把人給我盯牢了。”說着起身離開,複有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少年一眼,少年只是微微一笑,似乎這件事始終與生死無關。
蕭鳳山一走出密道,廳中已有侍衛來報:“禀将軍,陸将軍帶兵折回,現已到了京城城外!”
蕭鳳山大奇:“陸?哪個陸将軍?他是要攻城麽?”
侍衛忙報道:“陸瑾将軍,就是……前日裏請兵外調,不知何故忽然折回,稱是要為廣阖淵屈死報仇血恨,帶了三千人馬……”
蕭鳳山皺眉一甩衣袖:“三千人馬?真是以卵擊石,不自量力……邵永何在?”
旁邊幕僚馬上接到:“一個時辰前邵将軍稱軍中有事務,當時将軍您不再,未能通禀,這會兒應該還在軍中……”
蕭鳳山微微皺眉,吩咐道:“傳我令召邵永回來……清流、仇嶼,随我整軍……”
“報……”外面複跑進來一個侍衛:“禀将軍,宮裏派人傳旨,要将軍盡快親臨守城……”
蕭鳳山早有不必親自接旨的特權,只是皺眉道:“知道了,啰嗦……你們幾個随我來……”
城上此刻已打的不可開交,陸瑾勢力單薄,也知不可圍城,此刻正是要速戰速決,只對準一個偏城門猛攻,三千人馬說多不多,說少也倒不少了,赤城北有天險,城牆又高,易守難攻,但太平已久,這一仗便欠在沒有防備,陸瑾這三千人實在是廣阖家最後的精銳,遠遠打出廣阖姓氏的主旗,聲勢倒是不小。更重要的是廣阖家在軍中一向頗有威望,此番斷然不能寄望于新收下的廣阖舊部,只有拿出蕭氏的老底,蕭鳳山心中才能踏實,只是……
一個時辰後,蕭鳳山不禁大怒道:“邵永呢?怎麽還沒有到?”
諸将士面面相觑,旁邊侍衛答道:“屬下已經派人去通禀了,現在雙方交兵,邵将軍定然知曉,但去通禀的人始終沒有回來……”
這話一出,衆人都是一陣沉默,早已心知肚明,蕭鳳山低低咒罵了一句,道:“哼,畏頭畏尾的奴才……不來也罷!”
幕僚之中不知誰低聲嘆了句:“若是辛雁将軍在就好了……”
辛雁乃是數月前才派到北方,實是為了交接北方廣阖餘部的勢力,蕭鳳山恐他初到不能鎮壓,遲遲沒有将其召回。此刻聽人提起,不禁怒從中來:“屁話!這個姓陸的黃毛小子不過區區三千兵馬,垂死掙紮,還妄想拿下京城麽?給我守死了,莫要漲他人的威風!”
話音甫一落地,又有侍衛來報:“将軍!不好了,城裏出事了!”
蕭鳳山親自上馬,踏着殘雪疾馳過街道,還未到集市,便遠遠望見對面人聲鼎沸,竟是另有軍隊迎面而來,蕭鳳山心下一沉,勒住戰馬,四下侍衛也已圍上來保護。對面軍中領頭一人催馬上前,停在三十餘步開外,揚聲道:“蕭将軍!”
蕭鳳山定睛去看,才于紛亂火光中看清來人——不是別人,正是京城駐軍的頭目邵永。
“邵将軍這是何意,守城乃是要職,将軍緣何遲遲動身?”蕭鳳山沉聲問道。
邵永一笑:“屬下動身遲了些,不過是為了救一個人……”說着撥馬回身,讓出身後一人,一身素白常服,草草披了件紫袍,白衣下擺還斑駁染着血跡——不是別人,正是方才還鎖在蕭府裏的歐陽書。
少年騎在馬上,手按缰繩,亦不言語,只是默然立着,燈火交錯中臉色亦看不清楚。蕭鳳山大驚道:“你……?!”
邵永哈哈一笑,接過話道:“将軍放心,屬下特地囑人不曾與将軍家眷為難,只是死了幾個不懂事的下人罷了,諸位夫人一切安好。”
蕭鳳山一咬牙關:“邵永,我平素待你亦不薄,你這是要挾我麽?”說着吩咐身後軍士直接迎敵,邵永一催馬,橫在少年馬前,□□已然在手,只是不等動手,忽見蕭鳳山急呼了聲,雙目圓睜,臉色大變,竟直直栽下馬去!連邵永在內也不禁一怔,卻見蕭鳳山背後露出的乃是仇嶼,劍上猶滴着血——“聽我號令,都不許動!”
這一隊兵士雖是蕭黨手下,卻直接歸仇嶼調配,此刻果真都停下來,一時未能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麽。只聽仇嶼高聲道:“蕭氏作惡多端,把持朝綱,讒害忠臣,今日已奉皇帝之命斬于此地,餘黨概不追究,以示我朝皇帝寬宏仁厚!陸瑾陸将軍輔助有功,開城門迎入!”
衆人一時都愣在原地,半晌才反應過來,蕭鳳山一死,京城裏實際是邵永、藍祖握有軍權,餘者即使有追随蕭鳳山者,也一時作鳥獸散,轉眼便有人通禀,反而開城門迎入了陸瑾。
仇嶼看着蕭鳳山屍首,剛要發話,卻見遠處少年不知何時已到近前,臉色蒼白,只是道了句:“蕭将軍一生為國征戰,功不可沒,晚年一時糊塗,瑕不掩瑜……人既已殁,前事就莫再論了。”
仇嶼怔了怔,點頭遲疑道:“……少爺?”
少年已然撥馬離開,邵永雖不言語,終于還是催馬跟上,兵士也一時散開。
一路上,邵永催馬追上少年,打量着少年越發蒼白的臉色道:“君侯沒事吧?蕭鳳山可有難為你……?”
少年默然搖了搖頭,忽然力氣一松,竟傾身栽下馬,邵永幸而眼疾手快,一把撈住,緊緊扶住少年:“你你你你……沒……沒事吧?怎麽了?傷到哪裏了??”
懷中,少年卻已不省人事,只是臉色蒼白,連雙唇都略無血色。
“這是……累着了麽?”邵永喃喃自問,複大喝一聲:“來人啊!送君侯回府!”
不遠處屋脊上,女子遠遠立着,自言自語道:“這小子真是……”真是什麽呢,想了半晌,“真是誰都算計啊……”女子嘆了口氣,飛身躍下屋脊,轉眼便到了蕭鳳山的屍首處,打量了半晌,苦笑了聲。
“你可定然不會想到,萬千美人,最後肯送你一程的卻是早已被你殺了的西洲吧?”
女子自說自話,轉身拾起個未滅的火把,扔在蕭鳳山屍首上,火一遇到衣料棉絮,很快便燒了起來。
女子轉身向着另一側無人的空街走去,轉眼淹沒在濃稠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