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前傳:此去忘歸
“啊……”聽到少年的咳嗽,旁邊的女子震驚地叫了一聲,不過這一聲很快被仿佛粘稠太多的空氣吞噬了,那種死氣沉沉的感覺依舊壓迫下來,無處可逃,就像夢魇,雖然聽到了一點響動,還是不能清醒過來。少年掙紮着抵制眼皮就要合上的睡意,努力搜尋着,終于看到自己身邊就跪着一個少女,一直半是好奇半是驚恐地看着自己。
……就算……已經變成鬼了,應該也沒有這麽可怕吧?少年緩緩擡手,用指甲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再掙紮着坐起身來……
“啊!”少女又是一聲輕呼,仿佛受了驚,猛地躍起身,退到不遠處,帶着幾分膽怯地問道:“生人?”
什麽……?
少年清了清喉嚨,粘稠的空氣仿佛一團棉花堵在咽喉,好容易發出些聲音來,聽上去還是和自己平時的音色相去太多。“姑娘……你是……?請問此處……?”
少女滿臉茫然地搖了搖頭,似乎聽不懂這句話。
她說生人……這個詞……莫非是玄言麽?難道不是鳳族?
少年立即改用玄言問道:“請問……此處是……?”
少女似乎有些聽懂了,又似乎在“是不是要和這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交談”這件事上猶疑了很久,終于回答道:“此地,十七。”
“十七?”十七是地名嗎?什麽的十七?十七個什麽?少年不禁苦笑,自己對這個地方簡直一無所知,交流也無從談起。
少女忽然又指了指少年胸口那團光亮,“靈媒!客人……鳳凰?”
少年這才看清這個微微發光的東西實是風引長老交給自己的一塊玉墜,據說是用來召喚擺渡人的靈媒。少女是擺渡人麽?
雙手摘下挂在胸前的靈媒,舉到少女近前,也借此看清了少女的樣子——由于光線過于微弱,辨不出顏色,只能肯定少女的臉蒼白得不像是活人,一雙眼睛很大,身體瘦得像白布包着的骨架,全身□□,只是頸上帶着看似會把脖子壓斷的繁複首飾,挂着許多各式各樣的小石子,上面隐約繪着奇怪的圖案。
如果不是因為知道她還會說話,恐怕一開始都不會以為這是個人吧……
少女大大的眼睛裏流露出新奇與膽怯,活像是故事裏的小鬼。少年盡力溝通道:“姑娘……你是擺渡人麽?這個靈媒……你認識?”
少女迷茫地看着自己,良久才問道:“擺渡人?……哦……是,我,撐船,十三。姐姐……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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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七……也是地方?會不會有可能便是下界?
“你有沒有遇到……其他人?像我一樣的人?”
自己帶來的有二十幾人,如今都還不知下落,包括口糧辎重貨物也……
“生人?無……靈媒……靈媒……消逝……”
少女的語言變得越發令人費解,少年只能通過她的手勢和表情大致猜測,或許少女的意思是……只有自己還活着,沒有靈媒就會死去嗎?
少年點點頭……之後該怎麽辦?是繼續尋找下界,還是返回鳳域,何況……怎麽讓少女明白自己的意思?少年下意識掙紮起身,蹒跚着走開幾步,想要看看四下的環境,少女忽然竄起身,一把拉住少年的手臂,這一抓力道極大,出手又極快,少年冷不等竟然被她抓住,險些把骨頭抓穿個洞。
“否……界線……鬼……過……”少年從少女急切的神情中自動合成出“不要過界限,那邊有鬼”這樣一個信息。
“好,我不過去就是……這裏只有你一個人嗎?你住在哪裏?”
“船……二六,姐姐……撐船。”少女自知無法說明白,拉起少年往另一個方向退過去,少年注意到,黑暗之中的壓迫感随着少女接觸自己已經漸漸退卻,也不知是這靈媒的光芒更亮了,還是自己雙眼适應了黑暗,漸漸可以看清一些事物了,比如……腳下是一片平地,什麽都沒有,簡直平得不像話……這種感覺,就像……不是真實的!
接下來的場景就更加匪夷所思了:整個空間中,不僅是黑暗,更是混沌,遠處明明不是完全沒有光,卻好像被霧氣吞噬了,什麽都看不清,卻又看不出霧的感覺,似乎此處的空氣就很異樣。少女枯瘦的身體居然有驚人的速度和力量,拉着自己幾乎在飛奔,不必擔心撞到任何東西或被絆倒,因為……這裏什麽都沒有……
沒有路,沒有草,沒有樹,沒有人,沒有光,沒有影子,沒有天空……兩個人就像奔跑過一個只能出現在概念中的平面一樣,除了自身,整個世界都是空的。
就在少年懷疑自己究竟有沒有在前進時,前方忽然出現了一片海,就像是忽然出現的,甚至沒有由遠及近的視覺過程,少年發現時,它就已經在面前了。少女一下停住,仿佛飛速的奔跑帶不來一點慣性,只有少年險些就沖進海裏了,被少女生生拉住。
“否!……忘川……鬼……”少女脫口驚呼,仿佛那海水就是惡鬼一樣,決不能沾到半點。
這是……忘川?
這裏真的是黃泉路?
少年看着這個平面一樣的大地銜接着煙霧一樣的忘川海,直白得連做夢都不會這麽假……
少女低下身體,小心翼翼地将手指的一截沾在水裏,然後……少年就看到了自己永遠也想不到的場景——少女的手指沾過水面,那水波中忽然仿佛騰起煙霧,竟化成一只拳頭大小的鳥,撲了撲翅膀,向着少女手指的方向飛遠了,少年不禁注意到,那只鳥的羽毛等一片混沌,根本看不清,就好像……沒有羽毛!
未知是什麽樣子?沒有是什麽樣子?少年肯定自己在沒有見到這只瞬間被“變”出來的鳥之前絕不會想到。沒有顏色,沒有羽毛,甚至沒有固定的形态,卻撲閃着翅膀,分明就是一只鳥!
少年盡力壓住驚異,沉聲問道:“這是……?”
“鬼,願意……姐姐……來……”
少女忙亂地比劃着,似乎在為自己分辯。
少年默然注視着那只鳥就那麽飛遠,竟然沒有被暗霧吞噬,反而像是一片模糊中唯一還算清晰的東西,抹開了那層模糊,貼着水面的那一道變得清楚起來,一直到……遠處亮起燈火。準确地說,那燈火不是亮起來的,而是浮現出來的,雖然不能理解,少年的直覺卻分明是在說:那裏本來就有燈火,只不過,被‘不可感知’埋沒了!
少女已經興奮地喊道:“姐姐!”
那燈火轉眼接近岸邊,仿佛淩空飛來,少年才看清這元是一條船,大約是那種能載四五人的小舟,樣式竟然還是幾百年前的工藝,可是沒有一點破敗之感。船上處處點着沒有顏色的火……準确的說,那甚至也不能被稱作是火光,只是能夠驅散四周的‘不可感知’……
船頭立着一個人,手中執着長篙,卻似乎并非用來撐船。這個被少女喚作姐姐的人,與‘妹妹’恰好相反,周身都裹着白布,連臉上都蒙着面紗,身體也不似‘妹妹’的骨瘦嶙峋,而是中等偏瘦的常人模樣。
妹妹遇到熟人,仿佛如臨大赦,興奮而飛快地與姐姐講起話來,少年豎起耳朵也只能聽清偶爾蹦出了一些詞:姐姐……十三……生人……鬼……靈媒……鳳凰……
那位姐姐卻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只是靜靜聽着,站得仿佛一具裹好的屍體,一直到妹妹說完,才轉向少年,緩緩說了一句話。
“天國危亡已久,早已棄了這條商路,縱然靈媒再出,我族亦可不受。”
少年長長出了口氣,竟然還能遇到一位會說人話的擺渡人,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上前再拜道:“前朝雖亡,商路不可遂廢,鄙人有意重新與擺渡人結盟,複興商路,如有所需,歐陽書定然盡力滿足……”
“結盟?”對面只是冷笑了聲:“複興商路,于公等是大富大貴,于我族卻有害無益,我族世代死守此地,更有何求?”
歐陽書微微皺眉,故作嘆息道:“誠如姑娘所言,擺渡人世守此地,難與共富貴……商路複興,其功渺渺……姑娘若不答應,在下也只好葬身此地……”
少女不禁急着在一邊喚道:“姐姐……”
船頭之人冷冷哼了一聲,緩緩道:“君侯若肯答應我一件事,我族也不是不能犯這個險……”
“哦?何事?”
少女又在一旁催促道:“姐姐……”似乎生怕姐姐提出什麽太刁鑽的,導致不能合作。
船頭人揮手止住少女,緩緩吐道:“許我光明!”
為什麽生來就要在被束縛在這個一無所有的空間裏,永遠是黑暗,永遠是消逝,永遠面對無窮無盡的恐懼和未知,永遠沒有希望……就這麽……談不上時間地活着,這哪裏算是活着?
條件很簡單,許我光明,将我族人帶出着永世的黑暗,哪怕是一點希望,也值得我們以身犯險……
條件似乎并不苛刻……
少年猶豫了良久,終于點頭道:“好,我答應你。”
“你辦得到?”
“……定不負所望。”
“好。”
船頭的女子說完,馬上就轉身站到船的另一頭去,少女倒是手舞足蹈地扶着少年上了船,那船竟平穩的很,都不曾有一點搖晃,借着船上的燈火,少年越發肯定這水面平整如鏡,根本沒有一點波瀾,就像是被凍結了的冰面。
少年上了船,女子才緩緩說道:“我能載你到下界,也能載你回到鳳域,甚至也可以是幻域十三國和十二衛城,你可想好先去何處?”
少年默然,長嘆了口氣:“罷了,先到下界吧……”
女子也不多問,只道:“一路兇險,請你坐在船艙中不要亂動,切記不可碰觸到忘川水,小骨,你也做好準備,護好歐陽公子!”
少女聽話地竄到少年旁邊,死死盯住歐陽書,仿佛深恐他逃了似的。
船離弦之箭一般竄了出去,在鏡面似的忘川上飛行,卻沒有一絲颠簸,甚至沒有一絲風,一切仿佛都是靜止的,只有岸已徹底消失在視線中。
沉悶,又如同夢寐,開始侵蝕所有的念頭,少年眼中的燈火,逐漸暗淡,模糊,最後眼皮終于忍不住合起來,只是少年剛一合上眼,便覺得身邊有異動,一睜眼,便見骨架一樣的少女蹲在自己身前,情形像是下一秒就要撲倒自己身上,順着脖子咬下一口……方才的動靜,便是少女頸上挂的石子的碰撞聲。任憑少年是心思再沉穩,此刻也忍不住想叫出聲來。
少女卻仿佛受了驚,一閃身,又退到一邊,無辜地盯着自己。
少年實在忍不住問道:“姑娘你……?”
回答這句話的是撐船的女子,“怕什麽?小骨不是鬼,只不過是貪戀你身上的生氣,你該怕的,是那些水裏的。”
“生氣?”
“說來話長,你們凡人自然難以理解,等遇到鬼時,你自然就明白了。”女子幽幽地嘆了口氣,良久又道:“不過若你好心,便讓小骨靠你近一些,于你于她都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