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書房裏,幾張宣紙攤開來鋪在書桌上。之前葉彩每次為了督促沈嘉昱專心練字,幾乎每次也都坐在他身旁同樣認真的臨帖,兩個人平時的習作如今就這麽被沈銳整理書房時,無意間翻了出來。
沈嘉昱的字橫平豎直,雖然整齊,但仍顯稚嫩,而葉彩的字工整規範流暢自然,自有一股英氣蘊含其中。可實際上她明明有時候孩子氣十足,有時候更是難免毛躁,看着眼前和她本人相去甚遠的字跡,沈銳不由得搖了搖頭。
沈銳坐在書桌前,随意的翻看着桌上的宣紙,沈嘉昱練習的都還是起步階段的簡單內容,葉彩大多都是臨摹的柳體《玄秘塔碑》,這中間還夾雜着兩人閑極無聊的塗鴉,其中兩頁上,沈嘉昱将自己的名字寫了無數遍,葉彩則是除了寫滿“沈銳”二字外,還寫下了全篇的《滿江紅》。
從《正氣歌》到《滿江紅》,葉彩朝氣蓬勃起來的時候,還真是讓人不忍直視。
沈銳深沉的眉眼中,泛起了幾分無奈的笑意。正在這時候,書房的門已經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一個小小的身影進門,沈銳擡頭看去:“回來了?”
“嗯,我幹媽把我送到了樓下。”沈嘉昱走過去,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她讓我轉告你一聲,她不想看見你,所以就不上樓了。”
沈銳自然知道童唯安是為何不滿,翻動着宣紙的手連片刻都不曾停頓:“今天還好嗎?”
沈嘉昱站在沈銳身邊,和他一起看着桌上的宣紙:“爸爸你是在問我,還是問野菜?”
沈銳瞥他一眼,沒有開口。
“我還好,野菜不太好。”沈嘉昱想着白天葉彩的情形,終于說道,“她胃口不太好,吃的沒以前多了。安奶奶做了糯米丸子,以前她能吃六七個,今天就吃了兩個。米飯以前她能吃滿滿一大碗,現在連一半都沒有。幹媽帶過去的芝士卷,她也一口都……”
“沈嘉昱。”
沈銳連名帶姓的打斷兒子的喋喋不休,聲音裏難得帶了幾分涼意。
沈嘉昱雖然不敢挑戰自家老爸的權威,但想着幹媽的囑咐,還是乍着膽子朝門外走去:“你想知道的話,為什麽不自己去看看她?”
還來不及叫住沈嘉昱,他已經一溜煙兒的跑出了書房。沈銳盯着緊閉的房門沉思許久,面無表情的低下頭,手中的宣紙又翻開一頁,他的目光有一瞬間的失神。
偌大的紙頁上,是葉彩熟悉的字跡寫下的兩句漢樂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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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
“阿昱今天還會不會來?”
一大清早,安明雅洗漱完畢從洗手間出來,恰逢葉思齊正要出門散步,她看了一眼客廳的時鐘,有些憂慮的問道。
不等葉思齊回答,她已經皺起了眉:“彩彩這兩天因為阿昱的關系,心情好不容易比以前好了一點,如果阿昱不來了,她會不會……”
葉思齊走過去,無奈的輕嘆一聲:“瞧你,這幾天一直患得患失的,也沒睡好,黑眼圈兒都出來了,現在時間還早,再回去睡一會兒吧。”說着,他拍了拍安明雅的手,“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了。”
見安明雅仍然眉頭緊鎖,他安撫道:“放心吧,我已經聯系了一個老朋友,他女兒現在是業界小有名氣的一個心理醫生,等這兩天安排好時間,她會過來看彩彩的。”
安明雅抹着眼淚靠在他懷裏,聲音輕顫:“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葉思齊摟住她的肩膀,嘆道:“不怪你。”
正在此時,門鈴聲倏然響起,安明雅直起身子,抹去眼角的淚水:“是不是阿昱來了?”
安明雅走過去打開房門,果然沈嘉昱已經站在了門外,見她開門,乖巧的打招呼:“安奶奶。”
安明雅唇角的笑容還沒來得及展開,看清沈嘉昱身後的人之後,當下便怔在了原地。
“伯父,伯母。”沈銳站在門外,禮貌颔首,“安安今天有事,所以我送阿昱過來。”
沈銳看着安明雅和聞聲走過來的葉思齊,聲音清越:“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去看看葉彩。”
安明雅這才回過神來,有些遲疑的與葉思齊對視一眼,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同意還是拒絕。
最終,葉思齊自身後握了握安明雅的手,率先打破了沉默,看着沈家父子笑道:“別都在門口站着,進來吧。”
安明雅幾不可聞的輕嘆一聲,拉着沈嘉昱朝廚房走去:“阿昱沒吃早飯吧?想吃什麽,安奶奶給你做……”
走進書房,葉思齊坐在陽臺的藤椅上,笑容慈和:“你有一陣子沒來了,最近承則陪我下棋,每每殺得我是片甲不留,簡直是讓我顏面無存。”
沈銳在他對面坐了下來,聞言唇角微勾,笑道:“阿則性格淩厲,自然棋如其人。”
“可你雖然溫和,但棋風裏透着的殺伐決斷,倒不比他遜色。”
葉思齊看着他,目光深遠:“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上次你伯母去找你之前,你已經拒絕過彩彩了,所以我現在才更不明白,既然你不喜歡彩彩,既然你清楚我們的态度,你今天——又是為什麽會來?”
沈銳笑意微斂,并未開口。
葉思齊的面容也依舊寬和:“也許你的出現會讓彩彩的情況有所好轉,可你有沒有想過,以後要怎麽辦?”
“一時的善意能讓她撐得過一時,從長遠來看卻并不是什麽好事。即使是父母,也沒辦法一輩子都讓她依靠。你是聰明人,這個時候該不該來,你心裏應該有數。”
“伯父的意思我明白。”沈銳并沒有回避葉思齊的眼神,他有些無奈的笑,眸光幽暗,“我也許勉強能算得上聰明,因為伯父所有那些将說未說的話,我都清楚。”
可即便清楚,但他還是來了。
可太多話無從說起,沈銳最終只是站起身來,看着葉思齊:“如果伯父允許的話,我想去看看她。”
葉彩從噩夢中驚坐起來,呼吸急促的坐在床頭,有些疲憊的擦去額頭上的冷汗。
下一刻,敲門聲就已經響了起來。沈銳走進來的時候,葉彩睡眼朦胧,滿是茫然。看着熟悉的身影越走越近,她竟然一時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
葉彩閉了閉眼睛,重又睜開,卻發現眼前的身影并未消失。
她只覺得累,緊緊攥住了身上的薄被,重新躺下來,聲音疲憊:“又做夢了……”
沈銳看着眼前蒼白憔悴的葉彩,目光中有複雜的情緒倏然凝聚,又悄無聲息的散去:“是我,葉彩。”
不是夢。
和日夜想念的清越聲音沒有任何區別,葉彩猛地睜開眼睛。
她重新坐起來,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人,眼淚幾乎立時便要掉下來,但随即想到什麽,努力忍着不讓自己哭出來:“你怎麽來了?”
沈銳走到她床邊,卻并沒有回答。
長久的沉默之後,因為他的到來,葉彩心中燃起的那些卑微的期盼,此刻終究再次沉進谷底。
“來送阿昱麽?”葉彩低下頭,聲音有些顫抖,“謝謝你還能順路上來看看我,最近阿昱一直往這邊跑,是不是麻煩……”
“我只是來看你。”
沈銳毫無預警的打斷葉彩的喃喃自語,葉彩有些難以置信的擡眸,眼底有錯愕,又有着深深的懷疑。
沈銳微微彎下身子,和她的視線相平:
“葉彩,不是順路,我專程來看你。”
葉彩眼淚頃刻間掉落下來,她咬緊下唇,看着面前依舊清俊溫潤的臉,腦中浮現的,卻始終都是那天他在餐廳裏涼薄的眼神。她無時無刻不想要擁抱他,可如今他近在咫尺,她卻再也沒有了伸出手的勇氣。
“謝謝你能來看我。”葉彩自嘲似的笑笑之後,到底還是別過臉去,“我最近只是心情不太好,過一陣子也就沒事了。你不用擔心,我并不想借着失戀的名義尋死覓活,對你進行道德綁架。而且我也為我媽媽的突兀行為對你道歉,放心吧,她答應過我,以後再也不會這麽冒昧的去打擾你了。”
沒有聽到回答,葉彩飛快的擦去眼角的水跡,笑道:“你走吧,如果想讓我早點忘了你,就不要來看我了。”
沈銳想要幫她擦淚的手停在半空中,終是又收了回去。
直到房門再次關上,葉彩只覺得原本支撐着自己的力氣頃刻間消失,她癱坐在床上,許久之後,終于将自己整個人都裹緊被子裏哭了起來。
憐憫和施舍,哪怕是帶了些憐惜的善意,這些她不需要。即使這些情緒都來自于她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她也統統都不需要。
她期盼他,想念他,可如今他真真切切的站在自己面前,葉彩卻不知道,為什麽她心中卻遠遠比沒有見到他的時候,更失望更難過。
她的眼淚順着臉頰滑落下來,打濕了枕頭,直到有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将她身上的薄被抽走。她怔怔的擡起頭,朦胧的淚眼裏,熟悉的身影不知何時去而複返,此時正站在床前,神情複雜的看她。
葉彩猛地撲進沈銳懷裏,終于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