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遙遙無期會
一早,龍溟便趁夜率軍出發了。送行的人,迷離在昏昧的夜色中,馬蹄揚塵,掩蓋了離別軟語。舒奕在遠處喊了聲,“王爺,出發吧!”龍溟應聲下令:“出發!”只聽到遠處,一層層的馬騎和步兵緩緩驅動隊伍,朝着皇城外撻伐。徐徐,只見流動的火把如星火,渲染遠處的夜。
月,憤然慷慨地抵抗着最後的殘冷,黎明,該至未至。
幽玲珑帶着府中人,遠遠望着火點消失于荒野中。歡騰的夜,奏起一闕冰冷悲壯的歌。即使心知遠行的人定然無礙,但心海依舊搖曳不定,難以歸于平靜。
“走吧!”幽浸侵用手指戳了阿姐的後背。
“嗯。”
邊地戰事一直持續月餘,初春的小野花漸漸透出了芽兒。原本龍域北部邊疆離京畿快馬加鞭的話,半晌差不多便能回去,但此次龍溟前去,乃是随軍出征,緊張的戰事,讓他一刻也不可得閑。聖上禦駕親征,前去龍域東南部的關塞支援,聽說與敵兵打了十幾次大大小小的戰役,只吃了一次敗仗,眼見再贏幾場漂亮的戰役,便可以輕而易舉地結束這場曠日持久的耗戰了,四面楚歌的局勢亦可在一夕瓦解。
龍溟在邊疆,號角聲依舊不斷,北方的蠻人體力驚人,竟是愈敗愈勇,三番五次地來邊境騷擾,可惜,若是龍域的整個兵力堆于此處,或可将敵人的老巢一鍋端了,如今只是不斷地抵禦蠻人的侵擾,無法釜底抽薪。
天氣漸轉暖,身處繁華京城的幽玲珑,偶爾能接到一封來自邊塞的問候信。一開春,冰兒和雪兒的個頭兒猛了一截,幽玲珑心思粗中有細,兩個小家夥跟她的關系逐漸親密。舒爾更是顯得身材威猛,勝于往日,原本稚嫩的聲線變得渾厚有力。幽浸侵則和土生土長的龍域人不分伯仲,每日早晨飯畢,一溜煙便消失了,有時,大家一整日也見不着他。
這一日,天氣清明,幽玲珑帶着舒爾、冰兒、雪兒往街市上閑逛。人頭湧動,富貴人家完全感受不到邊疆的戰息。冰兒和雪兒又站在了奇形怪狀的糖人攤前,黏着不走了。幽玲珑正等着兩個小姑娘挑選時,忽然遠處斜上方,穿透嘈雜鼎沸的人聲,射來一塊小石子,砸中了舒爾的屁股。
“哎呦”一聲,舒爾朝着後方看了一眼,未見兇手。幽玲珑卻敏銳地朝着斜上方瞥了一眼,堆笑的臉面一瞬間僵化了,那人,正緊緊盯着她,眼如犀利鷹隼,仿佛前世的仇人。
幽玲珑微微顫動嘴角,拍了拍舒爾的肩背:“舒爾,你能不能幫我看一下冰兒和雪兒,就在這裏等我一會兒,不要亂走,好嗎?”
舒爾不知何事,只是背對着點了點頭,“好。”當舒爾意識到幽玲珑的話語含義時,一轉身,幽玲珑已消失了蹤影。
幽玲珑徑直朝着那處店鋪走去,巡視了良久,未見方才射彈人的蹤跡。她便出了門,朝着街角處探尋,走至拐角無人時,忽然,從高處閃出一人,死死抱住了她的腰背。“玲珑,原來你也來龍域了。”那人說話帶着幾分輕薄、幾分殷勤,不管是真心或是虛情假意,都讓人聽了十分憤恨。
幽玲珑雙手一戳,奮力推開那人的箍纏。“滾開!”随即敏銳地一轉身,正面對着那個中年男人。那人,髭髯修長,面容上似長了一片林木,胡子拉碴的,早已顯示不清眉目與神色。只有腰間那個明晃晃的牌子,訴說着主人的名姓與故事。
“我還以為你死了。”那男子欣喜若狂,又欲伸手觸摸。
“你就當我死了,永遠別出現在我面前。”幽玲珑牙咬嘴瓣。
“當你死了?你這話什麽意思?”那男子遲疑片刻,後退幾步。
“沒什麽,我與過去毫無瓜葛,與你毫無瓜葛。”
那男人一愣,帶着蠱惑性的笑,言道:“你想背叛自己的過去?”那男人竟将大而有力的手,硬生生地伸向幽玲珑的胳膊。幽玲珑一閃退,抽出腰間的防身利刃,刺向那人的咽喉。“你要敢動我,小心你的命!”
“哈哈。”男子大笑一聲,“墜入地獄的人,能背叛魔鬼嗎?我還記得,你有一個弟弟,叫幽浸侵吧?不知道他在不在龍域呢?”男子嘴唇微微一動。
“你想威脅我?”幽玲珑一聽,便反應異常激動。“你若敢動我阿弟,我讓你為他陪葬。”
“那不更好嗎?我們一起赴死,簡直是我的榮幸!”男子如同瘋子,絕不打算收手。
幽玲珑不再多言語,轉身便走。只聽背後的男子道了冷沉的一聲:“別忘了你的身份和宿命!你是逃不掉的,我等你的答複。”
幽玲珑朝着糖人攤處走去,卻見舒爾、冰兒、雪兒消失不見了。她心中驟急,臉上沁出了幾滴冷汗。“不會出事了吧?”正欲擡腳去找方才那人質問時,忽聽見身後舒爾叫喊一聲,“幽姐姐,我們在這裏!”幽玲珑一時鎮靜,臉上才慢慢化去驚悚的冷汗,浮出一絲血紅色。
舒爾已經小跑了過來,站在幽玲珑面前,“我們就在那裏看猴子耍戲,我怕你過來,所以一直關注糖人攤這裏的情況。”舒爾見幽玲珑臉色發白,便驚恐問道:“姐姐,你生病了嗎?”
幽玲珑見了舒爾,仿佛如見了親弟一般,只是輕輕地掩蓋了內心的不安,溫柔道了聲,“我沒事,我們帶冰兒、雪兒回家吧。”
回家時,幽玲珑掩藏深沉,面帶嚴肅,将小孩兒托付給舒爾大娘,便獨自漫踏小徑,尋找冷寂去了。穿過那個古舊的練武宅院,曲曲折折地往偏僻處前行,埋頭沉思的瞬間,偶爾能聽到樹頭上鮮活生命發出的節拍與旋律。行至無人處,幽玲珑緩緩摸出衣裳夾層中裹挾的那塊硬邦邦的金屬牌子,其上些許的劃痕,透漏出冰冷的訊息。她單手高舉金屬牌子,照着陽光,仔細凝視着上面的字,心中恍惚、迷茫,仿佛發現一件久遠的前世遺物。寬松的大掌對那塊牌子不知是充滿沖沖怒意還是缱绻眷戀,而後,原本疏松柔軟的手掌,漸漸狠戾起來,将整個牌子握得死死的,手背暴起的青筋,激起前所未有過的力量,讓整個人血脈贲張起來。此刻,她面部猙獰,她,就是一個主宰,一個神,誰能敢她一分一毫,她便要将那人挫骨揚灰,魂靈不存。
“阿姐?”身後一句柔情喚回她的神思。
幽玲珑一反手,急忙将握在手中的鐵牌,鎖回它應在的暗角,嘴片微微抽搐,随即上揚道:“浸侵,你回來了?”幽玲珑微笑着輕輕扭過身來,兩人遠遠相對。幽浸侵陽光般的笑意,直直沖撞在阿姐的面龐上,柔情萬般,似水深沉。幽浸侵還是一副大男孩的聲腔,他快步走到幽玲珑跟前,“你剛剛是少女懷春嗎?怎麽看我的眼神和過去極其不一樣。”
“那得問你自己是怎麽了,自打我剛看到你,就強烈感受到一股流溢光芒的喜氣,我的好弟弟,什麽事情讓你如此開心?”
“沒什麽。”幽浸侵嘻嘻一笑,掩了過去,“不談這個了。”
幽玲珑心思透徹,并未拆穿他的敷衍。這一刻,寧靜的風,激蕩在兩個人中間。
“阿姐,你看,龍域的風來得比家鄉溫柔多了。”他雙眼微醺,忍不住伸出雙手,雙掌平擺在自己跟前,仿佛端了滿滿的風。
“那你是更喜歡這裏了?”幽玲珑飛快接話。
“那可不。這裏的大人都很真誠,小孩兒都很可愛,天空很藍,空氣很清新,鳥兒很歡快,春天很美好,大地很寧靜……”幽浸侵跟個咿呀學句的童稚一樣,一一細數流光歲月,激動地語無倫次,不嫌啰嗦。
幽玲珑看着那張癡呆的臉龐,會心笑了。
“你知道的,我不喜歡打打殺殺,也不希望你為我而打打殺殺。這樣的生活,和我曾經的夢想一模一樣,雖然少了些理想與激情,不過平淡地,讓靈魂安心。”
幽玲珑聽了,眼神中閃過一絲迷惘,欲張口卻又未言。
“姐姐,我們不會被重新拖入過去的陰影裏吧?”幽浸侵忽停止中二的神情,犀利沉靜地張口問。
幽玲珑一聽,表情冰化了片刻,又瞬間融化為笑容:“放心吧。”“不過,這幾日你不要出去亂跑了。”
“為什麽?”幽浸侵驚覺些許反常。
“因為你阿姐身體不舒服,你要負責照看冰兒、雪兒她們。”
“那就不是個事。”幽浸侵一聽,開懷笑了,還伸出個圓溜溜的手勢,只一轉身,溜煙兒又跑了。幽玲珑欲張口,“還有——”沒有來得及說完所有的話,就又只剩下她一個人寂靜地立于僻路上,仿佛方才一切的對話只是一場夢。“猴急般毛躁的個性還是沒變!”嘴角的笑意又漸漸被冷風抹去,一點點地恢複成僵硬的姿态,此刻,腦海中閃過無數張殺戮的幻影,那是殘忍的過去,又在向她招手!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了,希望你,不要悲傷,不要尋找,繼續在幸福中微笑。那個噩夢,原本不該屬于你,我要去親自終結夢魇……”幽玲珑清淺地唱起了冷寂的歌謠。
有些人生而沉重,便只能負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