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八、九、十、十一章
? 八
酒過三巡,林旅長的臉漲得通紅,右手握着象牙筷子,左手流連在坐在身邊的姨太太腰間,一雙綠豆眼卻黏在張顯宗帶來的女人身上。
準确來說,應該是個女孩。雖然梳了新婦的發髻,化了濃妝,但臉上的青澀嬌嫩是怎麽也遮不住的,還有那被紅色棉裙包裹着的身子……林旅長想得入迷,下手沒輕沒重,捏得姨太太有些疼了,才得到了一聲輕啐。
顧大人見這情景,心裏直叫好,得意之餘,又覺得胃裏翻騰着惡心。這林豬頭偏好面嫩的女人,尤其是真材實料的少女。也不知道老張從哪兒找到的“女眷”,長相身段氣質,都對這豬頭的胃口,把人勾得哈喇子都快下來了。
“來來來,滿上!滿上!”顧大人又給林旅長倒上一杯酒,抓了個空檔,使勁給張顯宗使眼色。後者微擡了擡眉毛,一副了然的樣子。順手給岳绮羅添了一筷子菜,張顯宗清清嗓子,揚聲道:“林旅長,您說這成縣的景兒,和文縣真是不一樣。山多林茂,又臨着水源,定是有許多野物吧?”
“那是自然。”聞言,林旅長好不容易才把目光從岳绮羅身上挪開,“張參謀若是好這口,林某下回就給您準備一桌子野的!只要您想嘗嘗鮮,就算是熊掌,也能給您弄來!”
“這個野味呢,光吃是不稀罕的。” 顧大人插話進來,“要是能上山親自獵,那才是夠勁兒!而且必須是帶着一隊人馬,端着槍杆,一個一個山頭這麽找過去。淨設些路障陷阱,伏在草地裏放冷箭,壓根不是男人幹的事兒!”
林旅長被這若有所指的話噎住,但還是扯出一個笑,接話道:“這也好辦,要不兩位在我府上歇一宿,明兒就一塊兒上山,獵他個痛快!”
這豬頭是在裝迷糊,想把自己設在成縣文縣交界的山頭上的武裝,就這麽打個哈哈揭過去! 顧大人皺起眉,一時卻不知怎麽把話題繞回去,坐在他邊上的張顯宗放下筷子,笑拒道:“多謝林旅長的盛情邀請,不過這天寒地凍的,上山也是挺受罪。何況,顧大人和我都攜了家眷,若是男人們要去打獵——”
“這個您大可放心!”林旅長一拍胸脯,打了個酒嗝,“顧大人的太太,還有您的太太,就放在我府上,保管服侍得好好兒的,一根頭發也不能少!”說着,色眯眯的眼又看向了始終面無表情的岳绮羅,林旅長接着說:“您二位的東西,就算是塊坷垃,我林某人也會當成寶貝疙瘩,小心地護着,何況是這樣的……如花美眷呢——”
岳绮羅還沒來得及皺眉,一只油膩的掌已經附上了她閑放在桌上的小手。
九
一陣清脆的瓷器落地的聲音後,岳绮羅陰着一張小臉,猛地站了起來。
顧大人咽了咽唾沫,心說這小娘們真血性,一把甩開了林旅長的鹹豬手,還帶翻了一片碗碟,那眼神,森森的,好像要生啖別人的肉。不過,總算尋了個由頭和林旅長翻臉了,正合他意!
被一個女人給了臉色看,林旅長面子上挂不住了,一拍桌子也站了起來,指着岳绮羅的鼻子,剛想罵,又被她潑了一臉的湯水!
這一潑,候在廳外的五六個衛兵噔噔噔地進了門來,黑洞洞的槍口正對着那不識好歹的岳绮羅,站在顧張二人背後的随從也掏出了佩槍,只等上司一聲令下,就能把對面的人射得渾身是血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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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情景,飯桌上再沒人坐得住,張顯宗站起來,伸手護住岳绮羅,臉上賠笑,眼睛裏卻是濃濃的殺意。
“張參謀,您說這是誰不解風情?我聽聞您二十六歲尚未娶妻,好心物色了女人,誠心誠意地給您送去了文縣,酒席也是大排場。這大太太剛娶,您轉眼又娶了個二太太不說,一槍崩了我送的人,還帶這麽個娘們來給老子氣受!”大太太是他放在文縣的眼線之一,剛送過去的那幾天,他以為顧張二人立刻要跟他開仗,誰知大太太傳消息過來,說張顯宗待她相當不錯,娶了二太太,也沒讓別人殺了她的威風。再加上別些線人回的情報,文縣确實是沒有打仗的準備,林旅長心想,那感情好,這兩個後生是要讓地求和解,于是松了戒備心。結果安心了沒兩天,大太太就被張顯宗一槍打死了!
“绮羅被我給嬌慣壞了,今天在路上颠簸得也久,所以脾氣有點兒大。等回去了,我肯定狠狠地治她。改日再給您賠禮。您大人有大量,別和這婦道人家一般計較。”張顯宗如是說,顧大人在一旁充當和事佬,直道“就是就是”。聞言,林旅長悠悠地吐出一口惡氣,撂下一句“那林某人等着您的賠禮”,哼了聲,甩袖走人。他那姨太太也緊跟上去,出門前,還不忘瞪岳绮羅一眼。
筵席不歡而散,顧張二人卻依舊興致高漲,林旅長想要什麽樣的賠禮,也得看他們給不給!
回文縣的路上,岳绮羅和張顯宗共乘一車,卻沒人開口說話。駛過一座橋之後,便是上山的路,張顯宗突然喊了一聲“停車”,他的随從牽來了一匹馬,候在車外。
岳绮羅依舊平視着正前方,面色有如沉潭,眼裏是黑幽的怒氣,這副模樣與她的年紀完全不相符。看着這樣的她,張顯宗突然起了玩心,一把将她從車裏橫抱了出來,放在馬背上。随後翻身上馬,将她玲珑的身體圍在缰繩和兩臂之間。
兩腿一夾馬腹,馬兒小跑了起來,岳绮羅只覺得颠來颠去的不得勁,無奈,靠在了身後男人的懷裏。
馬蹄聲清脆,剛行了小半裏路,後邊傳來了密集的槍聲。
十
岳绮羅還沒弄清楚眼下的狀況,背後的張顯宗用力一抖缰繩,馬兒嘶吼了一陣,大步地奔跑起來。
她幾時坐過這樣的馬!風聲槍聲馬蹄聲混在一塊兒,讓她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手中的鬃毛,下意識地往張顯宗懷裏縮。
以前她是看不起他的,當然現在也不太看得起。混了二三十年,就算做了軍閥,也不過是個縣裏的地頭蛇,吓唬吓唬平頭百姓,能成什麽氣候。就算軍銜再高,照樣是個會受傷,會生病,會老會死的凡人。唯一高人一等的,恐怕就是那奪人性命的功夫了吧,岳绮羅蹭了蹭硌在她背上的事物,這把槍,是這個男人最大的資本。她突然想起那天爛泥一樣攤在院子裏的大太太,子彈正中她的額頭,鮮血流了一地。她也對大太太起過殺心,不過她懶得和這種女人争,就好像那時她懶得和月牙争。但如果真的把她惹怒了呢?比如今天的林旅長,她恨不得當場将他肥碩的肉體撕成碎片,讓他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但是她……沒有這樣的能力。她已經失去了殺人的本領。
現在她也是一個會受傷,會生病,會老會死的凡人,她的性命甚至比一般的人還要單薄,不過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少女。現在坐在馬背上,她頭暈目眩,骨架都快被晃散了。
張顯宗拽了一把缰繩,馬頭調轉方向,拐進了一條小道。被他甩在後邊的他的兵和林旅長的兵如何,不是他該關心的,按計劃趕到預設的據點和顧玄武碰頭才是要緊事。道路狹窄,馬蹄越落越慢,張顯宗空出一只手來摟住懷裏的人兒。這小姑娘看起來天不怕地不怕的,這會兒還不是要由他來保護?這樣想着,張顯宗胸中居然有種英雄救美的氣概,大概是一切盡在掌握之中,他高興過頭了。
據點是設在一片林子裏的一間小木屋,張顯宗勒馬下地,順手把岳绮羅抱了下來。見她表情依舊,突然覺得有些沒趣。前幾天決定帶她來,一是因為府裏只有這一個女人,二是因為他知道林旅長喜歡小姑娘,如果談攏了,把她送出去就行,談崩了,也能拿來擋個槍子兒以防萬一什麽的。但是現在回想一下,覺得有點舍不得,不說別的,起碼是個年輕漂亮姑娘,給林旅長糟蹋了或者是死了,總歸有些可惜。況且他還有點兒喜歡她,今天她潑那豬頭一臉湯,他差點站起來叫好,女人就是該有點脾氣。可是一到他懷裏,又恢複了之前那悶悶的樣子,吓都吓不出什麽新鮮的反應,沒意思。
岳绮羅心裏也對他有怨言,被當作一個道具這樣利用,她很不舒服。
十一
把馬交給部下,張顯宗随意牽住岳绮羅的小手,拉着她走進了屋子裏。岳绮羅掙了掙,沒掙開,她現在兩腿內側火辣辣地疼——剛才在馬上磨的。手指也疼,可能是自己抓住鬃毛和馬鞍的時候太用力,弄傷了。她走不快,跟不上這個男人的大步子,他卻絲毫沒有察覺,繼續拽着她向前走。
沿路站崗的軍官們依次向張顯宗敬禮,岳绮羅突然覺得,他也不是那麽沒用,至少在這裏,他是受人敬重的。
進了指揮部,張顯宗在休息室找了一張凳子給岳绮羅坐下,脫下披風往桌子上一放,便大步走出了房間。嘭地關上門之後,岳绮羅低頭看向自己折斷的指甲,和小手上髒污的血痕,她好像又到了一個動蕩的時局裏,和張顯宗拴在同一條繩子上。
現在的張顯宗,不記得所有的前塵往事,做起事來也是無所牽挂,她倒成了被過去束住手腳的人。白天懶懶的不想動不想思考任何事,因為一到夜裏就是夢魇連連。那些夢太真實,視覺聽覺嗅覺和觸覺都齊全。她看見很多不想看見的人,回到很多不想回到的場景裏,輾轉于灼熱的硝煙和冰冷的泥土之間,黑暗,饑餓,絕望,還有緊跟其後的死亡,她法力盡失,無處可逃。
她好像有點明白自己當初為什麽要帶着張顯宗了,因為這世上的确不會有人對她像他那樣好,她一開始不稀罕這種好,後來才發現,他願意幫她找吃的,問她冷不冷,關心她的傷勢,甚至縱容她的脾氣,在她面前伏低做小,平常訓人時兇狠的語氣,在她面前卻溫柔得像随風輕搖的柳絮。這些東西雖然沒有什麽用,但是的确是獨一份的,她活了數百年,還真沒有遇到過。
不過他死了,被李月牙一槍打中了胸口,毫無尊嚴地死在了雪夜裏。他說他不想死,她正好也不想讓他死,于是用最血腥的方法把他留了下來。讓他依舊能陪着她,雖然那樣和死也沒有什麽區別。熬過了幾天,他們被無心騙進了豬頭山的洞裏,脫了一層皮才逃出生天。那之後,他卻說他不想繼續活了。她怎麽能不生氣,張顯宗,不要得寸進尺,就算你想死,也得問問我許不許。你想想我們是為了什麽去殺李月牙,這仇不報你死了能瞑目嗎?心裏這樣想着,她卻沒有對爛泥一樣的張顯宗發火,反而勸他堅強一點,更冒險去幫他尋新的軀殼。可是,她心狠又有什麽用,她狠不過老天,也挽不回一個一心向死的人。
岳绮羅拿起桌上他的披風,那上面本來就沒有多少體溫,放置了一下後更是冰冷,就像她的手指。她有點魔怔了,竟把那布料貼在了臉頰上。那時候他們在荒地裏,張顯宗腐得只剩殘缺的骨架,風呼呼刮過,她餓,又冷得不行,像小貓一樣縮成一小團。張顯宗當然是不會餓的,但他也不能讓她取暖,可是看着他那張恐怖的臉,她竟在絕望中生出了一點暖意。
張顯宗,到底是我沒丢下你,還是你沒丢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