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一、二、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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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绮羅從沒想過老天會實現她的願望,就好像她從來沒想過自己還能回到地面上。
可是一切确實是應了她喃喃念了不知多少遍的那句話——“願一切重新來過”,發現自己法力盡失地“活過來”之後,她被人從牛車上趕了下去。車轱辘滾過地面的聲音漸遠,一切歸于沉寂,幽黑的窄巷外有朦胧的紅燈籠光,縮在一身褴褛裏的小姑娘在雪夜裏冷得瑟瑟發抖。
她不知道自己在地底呆了多久。也許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因為地面上的一切對于她來說已經陌生至極,所有感官已經如經久失修的機器般麻木,剛才趕牛車的那個老頭将她撂在這條巷子,她竟沒有給他點顏色看看,真是越活越過去了。但是,也許也就是幾天的事情,因為往事歷歷在目,她猶然記得那些槍聲,風聲,馬蹄聲,血氣,腐爛的屍臭,微弱的火光,被留棄的孤獨無依,渴望複仇的狂怒,還有接踵而至的失敗。最後就是無邊的黑暗,和冰冷的絕望。
岳绮羅抱膝蹲坐在街邊,夜空阗暗無星,巷子裏也沒有行人,她好像又變成這世間一個無依無靠的獨人了。動了動手指,辛苦修煉了數百年的法力已經全部消散,這樣活着,跟個廢物有什麽區別。
對着頭頂的青色屋檐哈出一口氣,她心有戚戚,真不知這老天是開眼,還是不開眼。
一
多少男人,尤其是軍營裏的男人,恨不得日日沉迷于這條巷子,但他讨厭女人的脂粉味,還有那種矯造的媚态。這種被一個數字标定了價值的女人,就算長得好看,就這麽倒貼過來,在他眼裏,也是永遠洗不脫一身的低廉。
不過有人喜歡這種調調,所以他不得不來。
陪了那豬頭似的林旅長一夜酒,張顯宗眼裏的戾氣已經濃到快遮掩不住,軍服上粘着的酒色氣味就像一把幹柴,讓他的怒火燒得更旺。
他該和臉上挂着的笑一樣高興的,畢竟這次林旅長是來給他送老婆的,長得還算漂亮,身上一股脂粉的香氣,現在正緊貼在他身上,敬酒的時候湊得更近,就差嘴對嘴地喂了。坐在上席的林旅長笑得促狹,打趣道:“這般如花美眷,定是很合張參謀的胃口啊!”如,花,美,眷,每一個字都讓張顯宗想喂這豬頭吃槍子兒。席間顧司令一直在沖他使眼色,大概是看到了張顯宗握着酒杯的手上鼓脹的青筋,怕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個崩不住,壞了正事。
送走了林旅長,又打發了司機把自己那長相都沒記住的“大太太”送回了張府去,張顯宗臉上挂了一夜的假笑終于謝幕。摩挲着懷裏冰冷的佩槍,他獨自在幽黑的長巷裏慢悠悠地走了十幾步,才發現天上落起了雪。
巷子的出口挂着一盞碩大的紅燈籠,這燈籠是個招牌,是這條巷子的代言。這條巷子裏所有的女人都像它,風塵招搖,如爛熟的柿子,只等着過季後腐化在泥淖裏。平常,這盞燈籠下會有濃妝豔抹的女人扭着腰肢站着,等待恩客,今天冷得不平常,不過燈下也有人,而且還是躺着的。
燈籠下縮着一個泥一般肮髒的陰影,在銀白的雪地上,很紮眼。張顯宗喝得有點多,但還不算醉,步伐依舊有着軍人的力度,皮靴和地面相觸的聲音在寂靜的巷子裏顯得很是刺耳,但那團小小的影子依舊沒有任何動靜。或者這是一具小乞丐的屍體?張顯宗用腳尖把趴在地上的事物翻過來,屏住氣,湊過去看了一眼,原來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孩。
小臉很髒,但隐約辨得出,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女,密密的睫毛随着呼吸輕顫,破爛的棉服下,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看來還活着。
張顯宗偏好這樣的小女孩,而且,他現在心情很不好,所以難得想做點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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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岳绮羅是餓暈過去的,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在溫暖的錦被裏,望着床邊華麗的的垂幔,她有點發燒,迷迷糊糊地搞不清楚狀況——上一秒的記憶明明是在花柳巷裏,怎麽暈了一次後就躺到了大戶人家的閨房?
又餓了一個多鐘頭,天亮透了,一個紮着麻花辮的年輕女仆輕手輕腳地推門進來,見岳绮羅黑色的眼珠死人一般陰森森地盯着她,險些把手裏的銅盆摔了。
岳绮羅面無表情,也沒有開口說一句話,若不是因為發燒,臉上有點紅暈,簡直就是個活死人了。櫻桃一邊為她兌好了洗澡水,一邊悄悄地打量她——這個小姑娘是昨晚老劉頭用送泔水的車運進張府來的,管家打發她來照看,還聲稱是張大人下的命令。她納悶那高高在上的人物怎麽會撿這麽個小乞丐進府來,而且一副陰森的模樣,實在是令人背寒。等小姑娘洗完澡,換上一套幹淨的青色棉服,披着半濕的長發,端着藥蠱小口小口地喝着,她才慢慢摸透主子的心思……帶回來的原來是這麽個玲珑玉致的人兒,該不會,張大人娶了妻子,新嘗了女人的好處,要納妾吧?
岳绮羅讨厭櫻桃探究的眼神,但并不生氣,心裏甚至有點說不清的輕快。
這是張府的下人。這是張顯宗的宅子!
但這一點點開心沒有堅持很久,浪費了四天時間,她養好了病,但竟沒有等到那男人像以前那樣眼巴巴地來找她。又等了四天,她等來了一個人,女人,櫻桃畢恭畢敬地叫那女人“大太太”。
大太太盛氣淩人,見這小叫花面容嬌媚,立刻和櫻桃想到了一處去。憑着一股張府女主人的傲氣,将岳绮羅審問了一番。你是哪個巷子裏來的?怎麽攀上老爺的?是當使喚丫頭還是想飛上枝頭做姨太太?面對大太太的诘問,岳绮羅面色如初,一言不發,被低垂的睫羽遮住一半的黑色眼珠裏,卻悄然聚集了殺氣。可惜大太太沒那個眼力,只當這浪蹄子還是個啞巴,鬧了一會兒,覺得無趣,最後摔了一桌的杯盞,母雞一樣挺着胸脯走了。
岳绮羅也覺得無趣,垂眸一看左手,雪白的手背被碎瓷片劃破了,鮮紅的血珠正從傷口裏冒出來,一直低頭噤聲站在角落裏的櫻桃見狀,趕忙扯了塊毛巾過來幫她捂住。岳绮羅卻好像不知痛似的,推開櫻桃的手,伸出右手擠了擠傷口,更多的鮮血湧了出來,右手食指蘸了蘸手背上的血液,她開始在桌上畫符,但是,沒有用。
她已經沒了當初可以肆意妄為的資本。
放在以前,敢這樣同她說話的人,早已被她撕扯到身首異處,魂飛魄散。但現在她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少女,除了接受現實,好像也沒有什麽別的辦法。
三
大太太鬧過之後的第二天,張府的主人終于莅臨了她的小屋子。
他沒來的這八天,岳绮羅聽櫻桃絮絮叨叨,聽到了許多有用又沒用的信息。比如,這是張顯宗二十六歲的那一年,他的上司還是那個顧玄武,只不過顧玄武并沒有送他八個姨太太,他倆關系也确實挺不錯。大太太是別人送的,是駐軍在文縣北邊的成縣的一個林旅長,據說最近文縣和成縣要打仗。無聊的時候,岳绮羅會靜靜地聽她說,聽得煩了,就懶洋洋地在躺椅上翻個身,背對着正在幹活的櫻桃,閉眼假寐。櫻桃便會乖乖地閉嘴,低下頭窸窸窣窣地剝手裏的玉米棒子。
櫻桃待她很尊敬,大概是把她當張府的下一個姨太太服侍着。岳绮羅不喜歡櫻桃,因為櫻桃長得不好看,還帶着一股鄉下人的土氣,以及相配的目光短淺,每天勤勤懇懇幹活的樣子,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李月牙。她不喜歡李月牙,更不會喜歡櫻桃。
冬天的陽光讓人發困,岳绮羅聽着剝玉米棒子的聲音,真的快睡着了。半眠半醒之際,她竟隐約聽見一陣軍靴踏在地面上的聲音,近了,岳绮羅聽見櫻桃低聲叫了一句“老爺”,然後抱着簸箕快步離開了。岳绮羅故作鎮靜地坐起來,依舊背對着院子的門,她知道是誰來了。
果然,來者是那個意氣風發的,二十六歲的張顯宗。岳绮羅想起他将死之前,像個喪家之犬一樣癱坐在陰影裏,她看不過去,順手把蛆蟲從他腐爛的眼眶裏捉出來,那時候他還在看着她,眼睛,不,眼球裏充滿了複雜的情緒。好像有悲哀,有絕望,有不舍,還有很多別的東西。她說不上那情緒是什麽和什麽的組合體,總之和現在這個張顯宗眼神裏的內容,簡直是天差地別。二十六歲的張顯宗,連眉梢上都挂着掠奪二字,像一只剛擁有自己領地的獸。
“叫什麽名字?”打發走了櫻桃,張顯宗問那個靜靜看着自己的小姑娘。
“岳绮羅。”
“多大了?”
“十七。”
“家裏還有親人嗎?”
“沒了。”她有問必答,雖然除了名字,都是瞎編的。
“她弄傷你了?”張顯宗看到她白嫩嫩的小手上有一道新鮮的刮痕,襯着袖口白色的風毛,暗紅色的一道,很明顯。
岳绮羅沉默不語,面色有些寂寂,這樣的張顯宗,讓她坐立不安。他還是在關心她,但這種關心和以前大相徑庭,面上挂着溫柔的笑,心裏卻不知在盤算着什麽樣的陰謀!
“缺什麽,跟櫻桃說。”見她不吭聲,他也沒再問下去,這個小姑娘,漂亮嬌俏,但是冷得像塊冰疙瘩,他沒有多喜歡。但他不介意養一個閑人在家裏,況且,這個漂亮的閑人,也許還能派上一點點用場。
望着他離去的背影,岳绮羅皺起了淡淡的眉。
她愈發想念以前的張顯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