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洗盡鉛華
? 一枚小小的青色玉石蕩在半空中,墜着纖細的金鏈,溫吞,黯淡,毫不起眼。
“這是龍天璧?”武勳皺眉,明顯不信。
卓千陵沒有說話,一手從腰間摸出個小紙包,窸窸窣窣的打開,将裏面的粉末沖着那玉石輕輕一吹。
那玉石竟然兀自抖動起來。
衆人目光皆被吸引,定睛一瞧,才發現那玉石上竟纏着一只青色的蟲子,四肢長如細絲,因為與那石頭的顏色極為接近,之前完全沒有被看出來。此時被那粉末一激,拼命劃動着長足想要逃離,沒幾下便從玉石上掉了下去,落在地上不動彈了。
“廖蟲,附器于血肉,懼蕪荑。”卓千陵道。
婉塵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剛才覺得微痛,是這只蟲子把長足刺進她的血肉中去了吧。
已有兵衛将玉石和那只蟲子呈給武勳看,他沒有接,只斜眼瞥了瞥,神色輕蔑。
“龍天璧者,樞國公主晰出生時所攜,傳聞當時天降甘露,鸾鳳齊鳴,雲龍蔽天,聖心大悅,遂将樞國國都改名為鸾霖,将此玉命名為龍天璧。”卓千陵沒有理會武勳的态度,講述着這個發生久遠的故事,言之鑿鑿。
“世人都說龍天璧意在龍傳天意、四海歸心,得之者能得天下,引得各國紛紛觊觎,明搶暗奪,可這十數年下來,卻沒有幾個人見過真正的龍天璧。”他繼續說:“那是因為,這塊璧玉被廖蟲固定在公主晰的胸口,非極親近之人不可見。”
他這一番話說的不疾不徐,真假摻半,眼神表情都沒有半分猶豫或疑惑。縱然婉塵明知那玉是假的,也忍不住回首瞧去,在外人看來,倒好像是舍不得一般。
武勳眯了眯眼,也有半分信了。之前找到的玉璧雖然質地極佳,但上面的精細紋樣更像是高人雕刻所成,委實不像是天然而成的鬼斧神工。況且,要是傳聞屬實,龍天璧是明晰雲出生時所帶,那塊玉未免太大了些。
而眼前這枚,雖未經雕琢,也能看出是上等玉石,圓潤小巧,更加符合傳聞中的樣子。
他遲疑片刻,終于伸手從兵衛手裏将那玉石拿了過來。
卓千陵垂眸,不喜不悲。
“可是我還是不能信你。”武勳細細看了那玉石片刻,轉頭看向卓千陵:“常言無商不奸,你更是其中翹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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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千陵像是早有預料,絲毫不見慌張,輕笑着說:“真真假假,與殿下而言,怕也沒有多少分別吧。再說,我二人已經決定離開,龍天璧對我們再無任何用處,何必因它惹得殿下不快呢。”
武勳似也知道他會這麽說,邊聽還邊點着頭,似乎很是贊同,可等卓千陵話音剛落,他便笑眯眯的将龍天璧一收,起身便走。
“殺了他們!”他輕飄飄的下令道。
頓時無數把尖刀向二人當頭劈下!
“啊!”慘叫聲響起,淩厲而恐懼!
衆兵士的動作齊齊頓住,那慘叫聲為何是從身後傳來?
不待他們回頭,突然感覺自腳下傳來一陣癢,緊接着迅速蔓延而上,癢便成了微痛,微痛又變成了劇痛。
“啊!”慘叫聲此起彼伏,衆人驚恐的發現,身上不知何時爬了無數的青色蟲子,細軀長足,正與龍天璧上的那只廖蟲一模一樣。它們毫不費力的将絲樣的長足刺入人體,就連盔甲亦無法阻擋,緊接着,劇痛就從那被刺入的地方逐漸延伸開來,層層疊疊,蔓延成片,漸漸的整個身體都動彈不得。
兵士們瘋狂的拍打着,卻還是一個個的倒了下去。
不知為何,卓千陵和婉塵身上一只蟲子也沒有,甚至他們的腳邊某個範圍之內都沒有蟲子爬進來,随着他們的前行,腳下的蟲子也在拼命的爬開,似乎是懼怕他們一般。
他們停在武勳的身邊。
武勳倒在地上,全身僵硬,眼神猙獰而狂怒,他用盡全身力氣,也只是将嘴啓開一條縫,發出模糊的聲音:“你……”
“放心,你現在還不會死。”卓千陵冷冰冰的說:“廖蟲之毒僅能致人麻痹,你便在這裏,等着武珂去奪你的王位吧。”
武勳此時才明白,此處并沒有什麽逃出城的密道,卓千陵有意露出破綻将自己引來,正是利用了他想得到龍天璧的心思,用滿閣的廖蟲做了個陷阱,等着他自己跳下去。
他想通了這一點,恨不得撲上去食其肉飲其血,可無奈那廖蟲之毒委實厲害,他拼盡所有內力化解,也不過是能将小指微微彎曲,想到武珂此時正在布置人手破壞他的大計,而自己只能趴在這裏等着功敗垂成之時,不由又恨又怒,氣急攻心,“嗚”的一聲吐出口鮮血來。
婉塵心中一陣痛快,目光炯炯的盯着武珂,腳下一動,剛想上去狠狠扇他幾計耳光,突然感到手中被塞了一物,低頭一看,正是當初卓千陵贈與她的那把匕首。
“有一刻的時間,別讓他死了就行。”卓千陵輕聲說,握了握她的手,溫暖,熨帖。
他既這樣說,便是有十分把握可以逃脫。婉塵毫不遲疑,握緊了匕首蹲到武勳面前,怒視他的雙眼道:“所謂成王敗寇,當初樞國國力衰弱為你所滅,我本無話可說,可你害我在先,屠盛茱宮在後,皆為發洩私欲,如今你轉而落敗,就別怪我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話音剛落,她柳眉一擰,猛地揮手!
“唔!”武勳的眼睛瞬時瞪圓,卻連一聲清晰的慘叫也發不出來,只模糊的嗚咽着。他的右手手掌已被刺穿釘在地上。那廖蟲之毒雖然麻痹了他渾身的肌肉,卻絲毫沒有影響痛覺,反倒因為身體無法動彈而對疼痛極為敏感,此刻他說是痛徹心扉也不為過。
匕首被緩緩拔出,武勳的眼中流露出驚恐之色,口中“唔唔”聲不斷。
“你放心,我不會殺你。”婉塵淡淡說着,将匕首一寸一寸的壓進了他的另一只手:“皮肉的痛苦只是一時,我要你眼睜睜看着,你的雄途野心一點點徹底崩塌!”
“啊!”武勳恨得幾近瘋狂,眼睛充血,狀如瘋癫一般緊盯着婉塵。
卓千陵皺了皺眉頭,向前一步擋住他的視線,沉聲說:“霁婵下嫁楚荊不過是你父王走的一步棋,你卻将心中怒氣發洩在了婉塵身上,怨她早先沒有答應與楚荊的婚事。可你一直不願意細想,如果不是你貪圖皇位不肯違逆你父王,霁婵又怎麽會被迫出嫁!”他看着武勳有一瞬間失神的樣子,毫不留情的繼而說道:“你不願面對,所以刻意忽視霁婵的消息,又怎麽會知道,楚荊待她如珠如寶,她愛上楚荊,更已經懷了他的孩子!”
婉塵這才明白自己當初緣何受辱,她眯眼望去,武勳滿眼不可置信、鮮血淋漓灰塵遍體的樣子,狼狽的仿佛一只喪家之犬,突然間,對他的仇恨盡數化作了蔑視。
她将匕首收了起來,輕輕嗤笑道:“你這樣如瘋狗一般的人,合該遭這樣的報應。”
言罷,她擡起頭來,望向蔚藍澄澈的天空,緩緩呼出一口氣,多年來的胸中塊壘終在此刻統統消散。
卓千陵回望着她隽美的側顏,淡淡會心一笑,招手喚道:“枳瀾。”準備着人将武勳換個隐蔽的地方。
可這聲喚遲遲沒有人回應,卓千陵頓覺異常,立即回頭。
婉塵也跟着回過頭去。
枳瀾遠遠的站在人群外圍,他懷中抱着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雙臂無力的垂下來,指尖還在滴落鮮血。
婉塵輕輕抽了一口氣,向他們邁出一步,停住,又邁一步。
渾身止不住的顫抖起來,她只覺得剛才吸進去的那口氣仿佛凝成了石頭,哽在喉頭,隔絕了空氣,讓她眼前發暈,腦中發脹,迷迷蒙蒙的竟覺得那具死屍……是曲離……
她顫顫巍巍的伸出手去,嗚咽了一聲,身體一傾,終是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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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國豐鳢江自北而南穿國而過,浪逐濤追,雄偉壯闊。在接近入海口的地方,有一脈分流,沿着低凹的地勢一路蜿蜒分彙,水勢漸緩,潤澤了一方百姓。在這些細小的分流之中,某處彙成了個幹淨的湖泊,藏于偏僻的叢林深處,如同一方美玉隐于人跡罕至之處。
某時,這湖泊邊上駐了個小村子,一開始只有幾十人,但他們手腳勤快,吃苦耐勞,村子漸漸發展開來,變成了幾百人的小鎮。不知為何,地方官員對這個小鎮格外關照,加之很少有外人來打擾,鎮中的人也就過的仿佛是世外桃源一般。
在這個名為洗華的鎮上,有個小小的雜貨鋪,老板姓卓,為人老實厚道,不擅做生意,常常做些賠本買賣,誰去賒賬都笑眯眯的答應,因此附近的鄰居雖然背地裏笑話他,卻也都贊他是個好人。
而這位卓老板的夫人,卻是個能幹的,她在自家雜貨鋪的門口擺了個茶攤,幹活利落精明,一邊叉着腰訓斥那些賒賬的,一邊又拿着糖哄附近的孩子玩。
如今外面的世道不太平。原本的質王,當今的聖上,是個仁心的好皇帝,就連對以前多次害他的詢王都不忍施以極刑,可惜卻被樞國餘孽下了毒,如今生命垂危。而慕國多次侵犯北境,雖然這裏地處偏遠,也忍不住讓人為國運憂心。
茶攤上的客人邊喝茶,邊絮叨着這些外來的消息。卓夫人站在邊上聽了,撇着嘴嗤笑一聲,也不加評判,扭腰進了鋪子。
卓老板趴在櫃臺上看賬本,愁眉苦臉的嘆了口氣:“唉……娘子,這個月好像又沒掙錢。”
卓夫人沒聽到一般,拿起茶碗“咕咚咕咚”一口氣飲完,狠狠将茶碗扔在桌上,斥道:“那個弄虛作假的東西!”
卓老板看出自家娘子氣不順,竟然笑了。這一笑,如勁松蒼柏,俊朗昂然,哪裏還有分毫窮鄉僻壤小老板的樣子,若是被外人看到,定要驚掉了下巴。
“将死之人,不值得你為他生氣。”卓千陵将婉塵攬進懷裏,溫言相勸。
“哼!”婉塵被他的狼手四下一摸,哪裏還有脾氣,故作憤怒的把他推開,又忍不住笑了:“他還以為自己的命長着呢,放出這樣的假消息來騙慕國,要是知道我那藥的厲害,看他還能裝這幅仁君的樣子多久!”
卓千陵為豆腐還沒吃夠遺憾的拍拍手,恭維道:“那是當然,夫人用毒天下第一,夫君佩服!”
婉塵瞪了他一眼,轉身進了內宅,竹藤編的搖籃裏,小小的嬰孩含着手指睡得正香。他身上穿着一方天青碧色的肚兜,看不出是什麽料子做的,水滑無皺,觸手清涼,便是不識貨的尋常人也能看出來非比尋常。
卓千陵從婉塵身後将她環住,看着孩子微笑:“他們費盡心力強取豪奪,卻不知所謂龍天璧竟是誤傳,真正的攏天碧不過是一塊布料,真是贻笑大方了。”
婉塵伸手摸摸孩子的臉,只笑不語。
卓千陵看着她專注深情的樣子,竟不自覺的和自己的兒子吃起醋來,故意說道:“娘子,得龍天璧者天命所歸,其實是故意編出來騙人的吧。”
婉塵無語:“我怎麽知道,那時候我不過是個小嬰兒。”
卓千陵捋了捋不存在的胡須:“哼,騙子!”
婉塵暴起,掐着卓胳膊內側的一塊細肉,陰森森的說:“你這是說誰呢?”
卓千陵不服:“就是你……”
婉塵的指尖扭了扭。
“啊……你出生時天上現的那只龍!”
婉塵松了手。
卓千陵捂着胳膊,桃花眼泫然欲泣。
婉塵斜眼瞅了瞅,伸手幫着揉了揉。
誰也沒有看見,身後躺在搖籃裏的嬰兒額上,蜷縮着一條金色的小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