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玫瑰
愛德格聞到的全是槍彈熱燙的焦糊味。
他從來沒有這樣被狙擊的經歷,這個時候卻也異常冷靜。
毫無疑問,多特是合格的狙擊手,他的每一槍都打在愛德格上一秒的落腳點,距離愛德格極近,卻沒有任何一發子彈真正傷害到他。
愛德格的懷裏還抱着那束花,玫瑰經歷一上午的“奔波”,表面的露水消耗殆盡,只有靠裏的夾層還相較濕潤。花朵的香氣一直籠罩在愛德格身上,他抿着嘴,很是疑惑地想,我到底要跑向什麽地方呢?
這一刻,這個問題他甚至不知道該去問誰。因為一旦說出口了他就會感到無比的寂寞。
這棟住宅不高,附近的也都差不多高度,地上只有兩層,多特就在視野極佳的二樓對準愛德格,對少年來說,如果想要短暫地躲避射擊,那麽只能找到合适的掩體,但他不認為這棟房子裏只有自己、喬,和多特三個人,所以他的躲避很可能很快就會暴露,他就需要立馬尋找其他安全的地方,要不就直接被抓住。
直到這時,愛德格才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從十五街區到第三街區有那麽遠的路要走,相當于是從首都寂城的最邊邊走到最中心,就算是喬騎着馬往返,也一定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更不用說城市裏還有除了皇家巡展和巡邏以外不能騎馬入市的規定。
他到底是哪裏來的自信,覺得自己可以堅持到兄長來救他?
簡直匪夷所思。
愛德格默嘆,拐進了一間看起來像保姆間住房一樣的小房間,本想着進去躲避,誰知裏面只有幾平米,他一進去心都涼了一大截子——這麽小的地方,就是個戴着眼罩的“獨眼龍”都能一眼看全,要是真有人追到這裏,他不連躲都躲不了了嗎?
“咻——”
某種槍支獨有的破空的聲音響在身後,刺耳得如同用勺子用力地刮碗,最終“嘭”的一聲砸在保姆房的門框上。愛德格騎虎難下,已經沒辦法離開這間屋子了,只能反手關上了房間的木門,試圖阻隔狙擊者的視線,可這就更是将他鎖在了房間裏。
這裏只有一扇窗戶,老大不小的貴族少爺暫時安全卻更加提心吊膽,他像是一只撞進了籠子裏的小鳥,對方只要守住門窗,那麽他就真的像喬說的一樣插翅難逃了。
在愛德格離開之後,喬待在樓梯後面思考着要怎麽才能沖出重圍,活着離開十五街區,然後将愛德格的哥哥叫來。
這真的無比艱難,愛德格說他認識狙擊他們的人,他有自信自己不會被射殺,可是反過來想,就算喬并不是被狙擊的對象,比愛德格更加不受注意,能有很大幾率逃出去,可是正因為是這樣,一旦喬被發現了,那麽他便不會有愛德格那樣的“優待”,他很可能會作為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而當場被殺死。
喬不知道愛德格的把握有多大,他現在确定狙擊手知道自己在樓梯後,一旦狙擊手的位置看不見愛德格了,那麽他就會成為一只被等候的兔子,獵人會在他一定一頭撞上去的那棵樹後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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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要瘋了,他在沖出去與不沖出去之間搖擺,在死和不死中猜測,猶豫不決地扒着樓梯牆體陷入恐慌。然而,也就是這個時候,喬突然聽見了一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聲音!
那仿佛沉重的木質地板被人踩住,傳出了“吱呀”的聲音,繩索被拉動而摩擦産生的聲響輕到幾乎聽不見,可是喬就是感受到了轎廂在搖搖晃晃地上升。
他的感覺不會錯,确實是有人在使用升降梯。
誰?是誰?
這個時候怎麽會有人用轎廂上到他們的據點來?
會來這個據點的人并不多,一般除了喬就是先生和服侍先生的女人。而先生不是時刻都在十五街區的,他神出鬼沒,行蹤不會透露給任何一個人,包括他一手養大的弟子喬。而且先生從不去地道,他身邊跟着的那個女人靈會幫助他處理所有的事情,因此先生也從未用過轎廂。
喬可以斷定,現在來的人必定不是據點的人。
喬的心跳驟然加快,他所在的地方正在暗門的對面,只要有人從轎廂中出來,那麽暗門是唯一的通道,他勢必會從這裏出來,然後一眼看見樓梯下神色緊張小少年喬。
是誰?會是誰?能是誰?
狙擊手那些可能迷路的同伴?還是地下殺害了那一地人的殘忍殺人魔?
喬仿佛聽見了一下一下的腳步聲,暗門開啓的前一刻,他放空了自己一樣地心想,難道,我要死在這裏了嗎?
一股血腥的很苦的花草味傳入喬的鼻尖,他的心中似乎想到了什麽,然而還不等他反應,門打開了一個角度,一個似乎被血氣籠罩的紅色的男人出現在門口,他的臉遮在暗處,看起來讓人畏懼得遍體生寒,也許是一只鎖魂的厲鬼。
喬正要叫,眼中那抹紅色快如閃電一樣一閃而過,喬的頭皮一疼,脖頸處舔上冰冷的刀刃,男人嘶啞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你是誰?”
什麽你是誰?你才是誰?
“放——”
喬慌不擇路,要出聲大喊,卻感覺喉嚨上一緊,頭發被更加用力地拽住,尖銳的刀劍抵在喉間,刀刃壓入皮層,涼意讓他感覺自己已經被割開了皮肉。
“閉嘴,敢出聲我就殺了你。”
男人的聲音比寒鐵還冷,喬絲毫不懷疑他話語的真實性,聽話地閉了嘴。
“好了,先回答我,你是誰?”男人問道。
男人身上的苦花味讓喬感到極度不适,他往一側偏頭,又被刀鋒趕回來,咬着牙如實回道:“喬。這間房子的主人,你又是誰?我告訴你,這裏有一個狙擊手,如果出去的話你我都會沒命的,但是我是這間房子的主人,我可以告訴你位置和地形,幫你出去,所以希望你不要殺我……”
“別廢話,”男人的語氣并不溫和,手上的力度卻沒有先前那麽重了,他接着問道:“你的同伴呢?”
同伴?
喬一愣,這個人顯然已經知道他有同伴了,可是愛德格現在并不在這裏了,這個人又是怎麽知道的?難道是在地道裏?
“說話!”男人低聲喝道,“現在是你說話的時間了。不說你照樣不會好活。”
“咳咳,”喬被勒得難受,咽了口唾沫才說,“我沒有什麽……”
男人反手用刀柄撞向喬的肩窩,這樣劇烈的疼痛好像是擊裂了骨頭。男人重複:“你的同伴,藍,他在哪?”
藍!果然!這又是一個沖着藍來的人!
喬不知道這個人是什麽時候知道自己和愛德格一路的,他依舊堅持自己之前的話:“我告訴你,這是實話,我并沒有同伴,也不知道你說的藍是誰。你別想從我這裏知道任何一件事情!”
“……”
沒一會,脖頸上的壓力消失,男人松開了喬,聲音竟意外地和緩了許多,低聲命令道:“說一下這個地方的布局,一會兒跟着我離開這裏。”
喬一愣,沒想到他突然松了手,心中頓時沒有先前那麽警惕,然而對着男人的話又感到十足的頭疼,一時間竟然忘了這是個持刀要殺了自己的人,完全像對着愛德格一樣,皺着眉說道:“你剛剛聽沒聽我說了什麽?我說了外面有狙擊手!他知道我在這裏!他……”
“那也要出去。”
男人的身上盡是血污,他蹲在喬身前,背後能看見破碎的衣衫下全是鞭痕和粗長的傷口,可他就是蹲在那裏,這一句之後就再沒有和喬說過話了,難聞的花草苦味讓喬崩潰地閉了閉眼睛,最後還是閉了嘴跟在男人身後。
“少爺,藍,他在哪?”男人探查着外面的情況,期間又問喬。
喬舔了舔嘴巴,這才發現已經十分幹澀了,裂口的皮肉劃過舌尖,有一點點令人不适。他思考了一會,好像真的覺得男人不是愛德格的敵人,這才說道:“他先沖了出去。好像狙擊手是他的熟人,不會傷了他。然後我趁機跑出去,去第三街區國會局找他的哥哥。”
男人不置可否,喬覺得大概這個人也是藍的熟人,自己這麽說也不太好,于是說道:“這個是藍給我的迷劑,本來是我們交易的物品,只是現在情況不太對,他留給我了幾支,分你一點。”
“迷劑?”
男人轉過頭來,他的臉上全是血污,不過也能看出他似乎沒有喬想象的那麽大,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他的灰色眼珠裏冷漠且疏離,緊緊盯着喬,讓他覺得不怎麽舒服。
“他帶了幾支?”
“沒有,”說這話的時候喬莫名有些心虛,仿佛做了什麽虧心事一樣,後悔自己剛剛怎麽那麽傻沒給藍留一點,不然現在也不會這樣尴尬。他說道:“ 藍身上,好像什麽都沒,嗯,對了,還有一束玫瑰花,他在我們這裏的交易物之一,聽說是送給他的情人的。”
“情人?”
青年淡淡道。
“嗯,聽說叫什麽,額,格安?”
青年的身體幾不可見地顫了顫,不過喬一點也沒有看到。
“走吧。”青年說。
“現在?”喬的聲音飄了,他話音未落,青年已經從樓梯後閃身而出,他只能緊緊跟了上去。
不知是青年時機抓得準還是狙擊手并不在意喬,他們的出現并未引來任何攻擊,青年帶着喬從住宅的大門出去,此時正是正午,天氣不錯,外面的世界和黑不見指的地道不一樣,一下子就感受到了時間的流動。
也就是這時,青年一把将喬推了出去,一把長刀飛釘在住宅的大門上,青年的身手極好,即使是一身傷,卻比喬全盛時期還敏捷得多。
“趕緊跑!不許回頭!”
青年吩咐後,喬便想也不想就往前沖。
喬不是個重要到需要被彈彈射偏的大人物,可是有青年在,他也依舊能毫發無損地沖出重圍。
如流星一樣閃爍着火光的子彈高速旋轉,打着風從遠處而來,青年的耳朵聽得見子彈飛來的聲音,算得出準确方位,甚至知道是那一型號的螺旋彈。
他手中的刀刃時不時成功抵擋,發出金屬撞擊摩擦的聲音,手腕和虎口震到發麻,他卻不為所動,拉着喬的領子帶他躲避從四面八方飛馳而來的子彈。
小型槍支的威力和射程都不遠,青年大概知道多少兵力和裝備,認定只要不是狙擊手,誰也不能射擊到他。他将喬丢在一個裝垃圾的木桶裏,用力一蹬,喬便天旋地轉地滾遠了。
——“計劃和之前一樣,你去國會局,我去救他。”
喬進入木桶的瞬間,一句話飄進了耳朵裏。
愛德格心一橫,大不了就是被多特捉住,他既不會殺了自己,也不會怎麽樣,反正自己是奧金家的少爺,他有什麽樣的價值聰明人都知道。能給奧金家做管家的人肯定不是傻子,愛德格推斷,一定不會有人直接殺死一個少爺,尤其是看着自己長大的多特,這既不忍心也并不劃算。
愛德格破罐子破摔,幹脆上了保姆房尺寸極小的床鋪,用落了灰的被子将自己攏住——這樣會讓他增加不少安全感。
他坐了一會,隐約聽見了紛亂的腳步聲,随後,窗外傳來了槍擊聲,還有喊打喊殺的聲音。
少年緊張地聽着那槍聲越來越遠,随後又越來越近,仿佛有什麽人領着槍聲,吸引了狙擊手的視線。
就在愛德格想着要不要去窗邊看一眼的時候,紗簾後隐約看見一個影子,下一刻,玻璃破碎,有人破窗而入,幾顆子彈在那人身後跟着一起進了窗戶,可軌道都與那人平行,永不交集地撞入了牆壁。
愛德格看見紗簾後騰空的、破碎的玻璃片,一個飛在空中、向着自己這裏撲來的人影,一股強烈的血氣和蘭花香随那人一起撲面而來。愛德格眼中有一片閃着日光的碎片,在這種時候不合時宜地閃耀,等它飛入了窗內照不到陽光了,便反射出了窗外飛人的面貌。
那是……
再之後,柔軟的黑暗襲來——那個瞬間,被子被人拉起,罩住愛德格,蒙住他的視線,強勁的力道将愛德格撲到,巨大的沖力讓兩人深深地陷在床榻中間,愛德格甚至聽見了身下床骨斷裂的聲音。
這床好小,愛德格的腳踝撞在床框上,疼得他龇牙咧嘴,酸澀的感覺席卷整個眼眶,在聞見了那股蘭花香氣以後,愛德格的眼淚就要止不住地往外流。
遠處,多特從狙擊視鏡後露出臉,緩緩坐直身子,對着身後的人一擺手,說:“停了吧。別誤傷了愛德格少爺。”
他的手勢做完,槍林彈雨便戛然而止,四面八方的殺手如看不見的暗潮,隐秘地來又隐秘地藏在了暗處。
“靈,你看見了嗎?”多特遠遠看着那間小房的窗,僅僅能看見兩人撲在一起而交疊的雙腿。
“格安·科克,他來得真是太晚了。”
多特默默站起身,一揮手便有人将他的東西都收起來,中年男人接過靈遞上的白色手帕擦了擦手,又将手帕放進靈的手裏,說道:“走了,靈。”
“試煉結束了,接下來,我們還有更加棘手的事情要做。”
“好的,”靈将随行的東西準備好,輕聲問道,“那您現在打算去哪裏呢?”
“去第六街區,寂澹國都大學生化研究分部,我要見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