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槍口
“這個嘛……我幫你問問吧,等見到先生,要是他同意……不是,藍,你明白吧,我的意思是,找人也不是什麽大事情,一般來說沒什麽問題,但是這個有點不好說,嗯……主要還是看你找的是誰。”
在地下交易所,随便誰其實都能找,只要愛德格付得起價格,喬其實都能接。這種交易本來就沒有什麽危險不危險的。
只是喬的意思也很明确,他不知道格安是誰,什麽身份,所以要找他就得請示那位坐在輪椅上的先生,喬不能做主,而這和交易不交易沒有關系。
“雖然是生意,地下交易所最不怕的就是危險,但是吧,”喬頓了下, 為難地說,“也不是所有生意我們都能接。”
愛德格知道他的意思,點頭表示理解:“嗯,我知道的。”
“不是,藍,你可能誤會了,我是想幫你的,但是我要請示先生。”
喬似乎對愛德格的态度好了一些,從早上到現在這麽一段時間,在喬的心裏,愛德格大概已經是一個比喬更需要人照顧的形象了。聽出他語氣中的失落,喬安慰地說:“不過應該沒什麽,我只是相說接生意的事情我不能做主,但是實際上肯定沒有什麽不行,找個人而已……啊,對了,方便現在告訴我你要找的那位格安先生是誰嗎?”
“總不能是這個,”喬伸手拍了拍愛德格握着花的那只手,調笑着試圖活躍一下氣氛,“要收下它的人?你的情人?”
沉默了一會,愛德格說:“送是可以送的,但是他不是我的……”
愛德格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側頭,豎起耳朵,輕輕拉了拉喬的袖子:“你聽,這是什麽聲音?”
地道的遠處,似乎有什麽一拖一蹭的聲音,聲音很小,一開始如同幻聽,可是很快,這個聲音就漸漸變大,離得也很近。愛德格覺得這個聲音大概是離他們不遠了,要不是地道裏很黑,也許能看到些什麽。可是就在兩個少年思考是直接逃走還是探探這是什麽發出的聲音的時候,那一拖一蹭的聲音又消失了。
地道恢複成原來的樣子,剛剛發生的一切像一場來由莫名的臆想。
“藍?你還在嗎?”等了許久,喬很低很低地問。
“當然在。”愛德格回以同樣小的聲音。
兩人靠在一處,互相感知到同伴的存在,在黑暗中生出一絲的安慰。
喬壯着膽子問:“所以那是什麽聲音?它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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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吧。”兩個人又等了一會,似乎覺得是自己大驚小怪了,這才向前方走去。
“哎,藍,我怎麽總是能聞見一股奇怪的氣味?”
“奇怪的氣味?”
“一種帶着鐵鏽的很苦的花草味。喔,天,真難聞。”
“很苦的花草味?”愛德格閉着眼睛聞了聞,什麽也沒有聞到:“是不是你太緊張了?我怎麽什麽也沒有聞見。”
“不知道……啊,對了,難道有可能是你的玫瑰花?那鐵鏽又是哪裏的?”
玫瑰花?花?
愛德格想到了自己剛剛似乎聞見了蘭花的香氣,想了想,問喬:“苦的花草味是說蘭花嗎?似乎也不是苦的。”
“蘭花?”喬說,“不知道,我不喜歡花,那聞起來都是苦的。”
話題很快結束,愛德格不對氣味多糾結,他們繼續往前走去。
地道裏面的結構錯綜複雜,兩個人沒有燈,也不知道什麽通道通向哪裏,憑着感覺,喬把愛德格帶到了之前去過的屋子。
“這裏,對,應該是這裏,我們據點的升降廂,”喬将屋子中的情況仔細探查,發現這裏并沒有剛剛那個口齒不清、給他們讓開門的人,反而是空中多了一股濃重的血腥氣。
“這裏……發生了什麽?”
他們離開的時間不長不短,僅僅一個迷路的功夫,可剛剛還沒有這樣的氣味。
愛德格不僅耳朵好,鼻子也好,此時被味道熏得很不好受,心想着要趕緊離開,兩人便決定上去看看什麽情況。他向前走了一步,腳下被什麽東西絆了一跤,正摔在一個并不如何堅硬的地方。
愛德格伸手在上面撐了一下,手掌沾上了某種黏糊溫熱的液體,他渾身驀地一抖,只覺得全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他咬着牙不做聲,将手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濃稠的腥氣好像活了起來,争先恐後地往愛德格鼻子裏鑽,要直直沖破他的腦殼!
這難道是血?所以,身下的……是死人嗎?
愛德格的舌頭根有不知名的力氣使勁下壓,舌頭僵硬地發疼,喉中發出幹嘔的聲音——他從不知道死人是這麽地讓人難以接受,明明這之前他還以為這只是和睡着了沒什麽分別,僅僅是沒有意識了而已。
“……喬?”愛德格的聲音發顫,還有點哽咽的哭腔,當然這聽起來并不懦弱,也不是他吓哭了,而是幹嘔濡濕了聲音,産生了鼻音。他說:“這地上,全是……”
喬“什麽”了一聲,口中正嘀咕地上怎麽了,突然腳下一絆,倒抽了一口涼氣,低聲驚呼:“這是……”
地上似乎橫七豎八地躺着好幾個人,或者只有一兩個,空氣中沉重的鐵鏽味要讓少年們窒息。兩人在黑暗中吓破膽,喬輕聲詢問愛德格在哪,兩個人相互牽扯着衣袖,快速跨過那些屍體,往轎廂裏鑽去——還好,這個轎廂中什麽亂七八糟的都沒有。
“聽好了藍,冷靜冷靜,這個先不要想了。我們都不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這些都是什麽人,但是有人殺了他們,這就證明除了我們,至少還有兩波人。是敵是友誰都不知道,所以就把剛才看見的都忘記吧。”他們現在沒有心思擔心別人了,讓自己活着更加重要。
喬突然想起來先生說的話,他雖然聽過奧金家的名字,知道這是身份等同于皇族的大家族,但并不怎麽将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突然想到,先生很少會給他介紹交易人的身份,如無必要就不會說,可這次不一樣,既然先生對奧金的态度超乎尋常,那麽即便這個叫“藍”的人再怎麽不頂用,可畢竟還是一個身份重要的人物,既然先生重視他,那自己也還是要保護好他的。
于是他和愛德格說:“藍,上面的人很可能沒有撤退。雖然我也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麽,但是按道理說,他們是會派人下來的,現在我們在地道裏沒有遇見,很有可能是他們就是剛剛那群死人,或者說他們下去了沒有找到我們,也迷了路。無論是哪一種,其實都還好說,不過無論如何,還有一點我們不得不考慮,那就是這上面是否有埋伏。”
“所以等我們上去了就見機行事,小心一點,最好你能跟着我,我們一起。”
轎廂中的氛圍實在不好,前幾天才下了雨,按理說,地道裏應該是陰冷潮濕的,但是兩人身上都是汗水,似乎也不是熱出來的,可是衣服黏在身上潮乎乎的,一點也不清爽。
“我不知道這個升降梯門口有沒有人,我們先慢慢上去,假如有人,我們就立馬拉繩子下來,如果沒有,再想辦法從住宅中出去。”
喬的計劃很簡單,就是想辦法活着把愛德格送出十五街區,只要是房間裏沒有持槍的人,他們都是不怕的。
愛德格明白了計劃,心中暗暗打鼓,對自己沒有什麽信心,心說自己應該不能死在這裏吧。說起來,十五街區的黑暗比他聽說的還要過分一點,貴族小少爺以為自己不嫖娼不賭錢不随便吃喝這裏的東西就能相對安全地出入,要是早知道是這樣的——要和幾方不知道是好是壞的人“混戰”——那他絕對不來。
黏膩的液體已經幹涸在手心了,可是依舊擺不脫那樣惡心的感覺,愛德格曾經能想象到的最惡心的事情是用手碰到狗屎,最恐懼的事情是家裏一夜傾家蕩産,但是現在看來,即使傾家蕩産帶來的恐懼不能與之相提并論,但今天發生的一切已經足夠成為最惡心最令人恐懼的事情了。
兩人默默地等在轎廂內,喬低聲數着數字,他能精準地估算出轎廂升上去所用的時間,配上自己拉繩子的速度,幾乎毫無偏差。喬數的很慢,好一會才數到了六——他們說好了等到十的時候就要一起沖出去。
“八——”喬的聲音很小很低。
這讓愛德格下意識咽了一口唾沫來排解自己的緊張和恐懼。
“九——”
愛德格握緊了拳頭。
轎廂停下來,不再上升,喬的呼吸聲很重,在愛德格耳邊,愛德格覺得自己聽見了喬的聲音,很吵,不過實際上這是他自己的喘氣聲,他卻沒有發現。
“十——”
這一聲之前,時間在凝固,連呼吸和心跳都如同拖長、變慢,可這一聲之後,轎廂的木板被喬猛地打開,就仿佛時光之門被打開。
喬的這間住宅,講實話,是很好,如果不是坐落于十五街區,這間住宅一定能賣個不菲的價錢。尤其好的就是采光,如果不拉厚重如夜幕的簾子,那麽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就會照亮整個大廳。
轎廂藏在樓梯後的一個隔間裏,這裏有一個暗門,從外面很難發現,但是如果是從裏面打開,那麽外面的人能将裏面的情況看的一清二楚。這原本是為了防備地下交易人不老實而專門制作的,這樣接引人就能一眼看出情況的好壞,進而保衛先生的安全,和交易據點的安全。
當然,這轎廂喬走了千千萬萬次,從沒想過這個用于防禦的設計有一天會用在自己身上。
暗門被喬推開,他早想過了,假設有人在他們進住宅之前不射擊,非要等兩個人進了屋子才爆槍子兒,那麽大概也不是想他們兩個人死,必定是有什麽目的存在的。不過喬自以為交易的是一些飛針式迷劑和一束漂亮的玫瑰花,所以實在想不通到底是因為什麽。喬心想,要逃出去靠地道是不行的,只能返回他更加熟悉的住宅,從這裏出去。
少年喬把他的槍支緊緊握在手中,愛德格還抱着他的那束玫瑰,紙袋因為他的動作而發出聲音,提到頂點的心卻在此刻驚異到了極致,因為門外竟然一個人也沒有!
暗門所在的地方并不能被人輕易發現,但他們之前從這裏下去逃命,槍擊他們的人一定已經知道暗門的存在了,兩人這時從這裏出來按理說就是狼入虎口,不太可能什麽人都沒有。
愛德格穿着一件能潛入黑夜的舒适的衣服,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奧金家的少爺,他懷裏還抱着自己交易來的那束玫瑰,驚異之色很快消失,劫後餘生似的舔了舔自己的唇瓣,往前走了兩步。
陽光正巧能找到暗門前的空地上,正巧是愛德格所在的地方,他一擡頭,便被刺目的陽光晃了眼睛。
“怎麽回事,是我想錯了嗎……”喬正在自言自語,說話間,他看見愛德格伸手擋了擋自己眼前的光,低頭避開陽光時,眼角處,一個亮晶晶的東西一閃而過。
喬還沒有意識到那亮光是什麽,可他已經下意識喊出了聲音。
——“藍!快蹲下!!”
槍口的火光化成一道刺破長空的光矢,向愛德格射來,愛德格聽見喬的聲音,一時沒反應過來,在一片讓人睜不開眼的光亮中還眨了眨眼,眼眶中一陣難忍的酸澀。
“砰砰砰”幾聲,金屬撞擊的聲音炸在身邊,愛德格被喬撲過來按在牆角後,暫時安全了一些, 他聽見喬大聲罵他:“你瘋了?!你是不是瘋了?!你有病!你在幹什麽?為什麽不躲?”
愛德格這才被他吼醒了一樣,“啊”了一聲,說道:“不是……”
“你差點死了!你死了我怎麽和先生交代?!”
“交代?交代什麽?”愛德格松了口氣,後怕地摸了摸胸口,悵然若失地說道:“我剛剛好像聞到蘭花的味道了。”
“什麽藍花粉花?你發什麽呆?!你想死嗎?!”喬和他躲在牆角後的角落,心慌意亂地說:“這下怎麽辦?我要是躲在暗門裏我們還能下到地道去,可現在這樣,要是那個搶手下來堵我們,那就是那什麽……你們東方人總說的話,那個什麽,插着翅膀也飛不了了!!”
“沒事,喬,”愛德格轉過身來,對他說,“非常感謝你今天跟我一起行動,保護我的安全,但是你放心,我是不會死的。剛剛那個握槍的人我好像認識他。”
愛德格在光暈中眯起眼,看見了一個異常熟悉的輪廓,讓他想起一個人來,這個人在格安刺傷三殿下的那天似乎就不在場,愛德格也想不起來為格安奔波的這五個月以來,這人有什麽時候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多特,那個在奧金家待了幾十年的中年管家,體格健壯,平時沒事的時候總在奧金家的大門口的門室待着。愛德格這時才察覺出不對來——為什麽他在,三殿下林西卻能闖進奧金家,警衛員卻能成批地進入大門?如果林西被攔住,那麽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又或者警衛員被攔住,那麽沒有了護衛的林西還有底氣刺激格安、還有能力拿到格安刺傷他的罪證嗎?
愛德格突然覺得荒謬極了,在他的生活中,親如手足的格安是外黨是卧底,曾經的朋友林西發了瘋地追求他、甚至不惜一切代價地造事,親愛敬愛的哥哥不能真正理解愛德格心中所想的每一件事情,以為他只是一個沖動天真的孩子,雙親早已逝世,祖父在家中永不見他的孫子們……而現在,愛德格唯一一個親人——那個從小看着他長大的管家多特叔叔要拿槍口對着他。
還有什麽比這更加搞笑又有趣的事情嗎?
似乎沒有了,啊 ,不,還是有一個的,在這個時候,愛德格竟然還不是一個人,還有一個比他小了整整五歲的小家夥在一邊怕自己沒保護好客人,一邊罵他沒有腦子。
愛德格嘆了口氣,他确實沒有什麽身手,膽子也并不大,是個凡事靠格安的少爺,可這個時候突然生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情感來,他确信那個人是多特,而多特不會殺了他。
“喬,我的迷劑給你,你帶好了,有需要的時候可以用。”
喬接過東西,皺眉看着愛德格:“你在說什麽?你要幹什麽?”
“我要讓我們破開現在這個困境,我估計這是我最兇險最勇敢的一天了。好了,喬,聽我說,那個人我認識,他現在盯上了我,不過他一定不會殺了我,所以我有一個想法,我把這個給你,”愛德格從懷裏摸出那枚國會局的領扣,将他放在喬的手心,說道,“這個東西你應該知道,奧金家在國會局象征身份的領扣。你帶着它去第三街區找一個叫**德華·奧金的人,他是我的哥哥,你就說愛德格在十五街區,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如實告訴他,他一定會以最快的速度來這裏救我的。”
說完,愛德格又快速加了一句說道:“沒事,你就去就行了,你比我熟悉十五街區的地形,如果我能引走那個人,那你就會很輕松地跑出去傳遞消息。愛德華是我哥哥,他人非常好,不會為難你的。”
愛德格的語氣不容質疑,且聽起來對喬十分信任。也不知道是不是喬聽出了這種信任,他心裏想說“你不怕我不回來救你嗎”,卻最終只點了點頭說:“如果不行,你就去地道,裏面總是比大白天有人用槍要安全多了。你千萬別死了,我不會為了一具屍體奔波的。”
愛德格笑了笑,做好準備,深呼吸一口氣,從拐角處跑了出去。
如他所想的,不遠處的上膛聲很低卻如同響在耳邊,愛德格很怕,他覺得自己正在被瞄準,可是同時他又覺得自己是一個英勇的戰士,哥哥好像總給他說,英勇的人即是敢于直面槍口的人。
這下,愛德格也要為自己折服了。
中年男人趴在一棟兩層高的樓頂上,架在地上的長槍對準了奔跑的少年,他的身影正在十字線的正中間。其實少年的步速不算慢的,人總能在恐懼的時候激發出自己的潛能,這個奔跑起來像只小獵豹一樣的少年也是一樣,看起來無懼無畏,不過即便如此,男人依舊知道他本質上還是一只內心可愛的野生小貓。
愛德格的祖父,管家多特的主人,那位常年待在奧金家閣樓上的老人,在六個月前曾經這樣和多特說道:“多特,寒冷的冬天要結束了,我覺得是時候了。”
多特心領神會,點頭回應。
過了一會兒,老人語氣惆悵地說:“你說,愛德格那個小家夥會不會生氣呢?”
多特當然否認,說什麽愛德格少爺會理解的。
老人就笑着搖搖頭,吩咐他趕緊着手準備吧,是收網的時候了。
收網……
多特在心中将這兩個字咀嚼,然後冷漠地将槍口對準愛德格的腳下,跟随着他,手指扳動,槍擊的後坐力讓人虎口發麻,巨大的聲響炸在耳邊,愛德格的腳步越發淩亂了。
“靈,小少爺再跑這個角度我就看不到了,你去吩咐下面的人,盯緊他。”
暗處,女人點頭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要是愛德格在這裏,他一定能看出這個叫“靈”的女人就是那天交易時為喬的先生推輪椅、還送自己出十五街區的那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