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俱往矣
? “粽子,一點都不像你了。”在粉絲們因為寫手大大的傲嬌回複讨論得熱火朝天的時候,粽子的好朋友禮拜天,正被強悍的女生逼迫審文。讀完粽子發到郵箱的全部存稿,禮拜天第一時間敲了她,連上語音後,說了那麽一句話。
一點都不像我了?那麽,我最初又是什麽樣子的?
在初中時立下“一輩子只愛一個男神”目标的粽子,根本預見不到,自己在既定的起點開始走歪了,最後到達的終點竟然成了“二次元,雄性,臉好看,有個性,都是我男神”。可是,即使幾年後走上歪路的粽子穿越時空來拉住14歲的自己,恐怕那個正值青春反叛期的小姑娘,也會扁着嘴一把将苦口婆心的過來人推開,頭也不回地走上自己認定的那條路。
粽子對越前龍馬愛得死去活來的那段日子,恰好是她的初二。
在有生之年,長相平凡的粽子見證了自己的名字與班花的名字平起平坐,分別占據了排行榜第一。只不過,前者是最讨厭女生TOP1,後者是最漂亮女生之首。
事情是這樣的。由于在新學期自我介紹上提到“非常喜歡網球”,粽子自然而然地被班上網球同好者招入小圈子交流了一番。然而不會吹竽的南郭先生很快就被精明的網球粉抓了出來。粽子結結巴巴地想解釋,但她那句“其實我喜歡的是網球王子”還未說出口,小圈子的指責已經勢不可擋地呼嘯而來:“你根本就不懂網球,為什麽要說非常喜歡呢!你撒謊!”網球粉哪個不是肺活量極佳的大嗓門,這一嚷嚷哪裏還能是圈子裏的事情,瞬間引得周遭不知緣由的同學也探頭來指指點點。
于是,情況就一發不可收拾地演變成為“你是最讨厭的女生”。
在這個芝麻綠豆也能放大成榴蓮西瓜的敏感年紀,“喜歡”這種感情就如同嬌貴的公主,即使一顆小豌豆也能硌得她全身發紫、夜不能寐。
被孤立的粽子捧着她鐘愛的漫畫書長籲短嘆:天下尤物,不妖于己,必妖于人。可她說着薄幸張生的話,擔待的卻是癡情莺莺的命,依然死心塌地地喜歡着她的網球王子。
那時候的粽子擁有天真爛漫的想法:沒關系,我只要有他就夠了。沒辦法理解我的人,我才不需要。
在公交車上,學生們三三兩兩地聊天,她就戴着耳機哼唱越前龍馬的角色曲;在教室裏,前後桌熱熱鬧鬧地讨論昨晚的電視劇劇情,她就将漫畫書藏在抽屜裏偷偷地翻看;在考場外,考生們聚在一起開玩笑放松心情,她就在小本子上寫下對越前龍馬說的話,比如考前的忐忑、比如未來的目标。
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個人”來完成,但粽子真心實意地認為,一個人并不是孤獨。說話的語氣、戴帽子的習慣、喝汽水的偏好、更為擅長的英語、漂亮的左手字跡,每一種生活習慣,每一個日常細節,都有那個人的影子。
他一直和我在一起。粽子抱着在漫展上買到的越前龍馬的帽子,喜滋滋地想。
人們常說女生都非常奇怪。從外表、從身體力量來看,她們是柔弱的;從內在、從精神層面來看,她們是敏感的。但是,如果心裏裝滿了某一個人、某一種情緒,那些遭遇挫折就會哭泣的女孩子,就會迅速地成長為堅強的戰士。
與一直被投以“勇敢堅強”這份期待的男人不一樣,她們是從“被允許的柔弱”成長為“令人驚豔的強大”。但這份強大往往和“要強”“逞強”挂鈎,因為即使穿上了刀槍不入的铠甲,她們的身體還是柔軟的,內心還是柔軟的。
在初三那一年的二月二十九日,粽子像一個擁有金剛不壞之身的武林高手,被刺中唯一的死穴,狼狽地結束了她長達一年的“我只要有他就夠了”的生活。
二月二十九日那天,看見“《網球王子》漫畫連載結束”的消息,粽子只是平淡地接受了早已知道的完結。四年才有一次的“二月二十九日”好像也沒什麽特別,依然和平常一樣,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學習、一個人回家。
然而,等到日歷又翻過了一頁,三月一日正式到來,粽子從被窩裏爬起來,聽着鬧鐘不知疲倦地播放着她設定的鈴聲——越前龍馬的角色歌之一的Future。節奏十分歡快,歌聲有些局促羞澀。明明自己曾經嫌棄過“只是皆川純子的聲音”,現在聽着,卻能看到一向不擅長表達內心情感的嚣張少年,別扭地站在麥克風面前,唱出憧憬未來的歌詞。
這首歌的歌名是未來,為什麽我突然看不見你我的未來了?
腦海裏浮現出漫畫最後一幕。在美國的街頭網球場裏,幾個高大的青年握着球拍恐吓癱坐在地的瘦弱少年,然後傳來一句似曾相識的問話:“能不能也教教我怎麽打網球啊?”
即使這個少年變得越來越強大,即使這個少年擁有了“青學未來的支柱”“嚣張的一年級”“網球王子”等等稱謂,由始至終,他還是粽子心裏那個能将一句虛心好學的話說出挑釁意味的人:“能不能也教教我怎麽打網球啊?”
他在漫畫結局裏留下一個潇灑的背影,好像正要以自己無法想象的速度奔向遠方。
不要走。請你不要走。
二月二十九日的悵然若失,逐漸積累成三月一日的撕心裂肺。
粽子卷起被子,開始尖叫着痛哭。好像缺水的魚一樣急促地張合着嘴巴,不顧嗓子的幹啞疼痛,只想将內心的情緒一口氣喊出來。可是不停地張嘴大喊大叫,直到引來了心急如焚的父母,直到鬧鈴停止播放又再次響起,直到悶在被子裏根本喘不過氣,直到淚水鼻涕唾沫都沾在發梢,壓在心頭的難受分毫不減。
在悶熱的被窩裏,一個人,原來就是孤獨。
扭動着身體亂蹬腿的自己被父親從被子裏拉出來,母親一邊替自己撥開臉上的頭發一邊輕柔地安慰,引爆所有情緒的鈴聲早就被按停了,但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還是大哭大叫。
沒有用,你們的安慰沒有用。那種身體的一部分被生生剝離的疼痛,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我只要有你就夠了。
這個孤獨的願望,像一個漂亮的肥皂泡,在粽子的笑聲裏越飛越高,然後毫無征兆地突然破裂,濺了她滿臉的肥皂水。
被女兒莫名其妙的情緒吓到的父母,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一段時間,卻發現孩子開始發奮讀書。不是說姑娘從前就不夠努力,而是現在的“勤奮”看起來簡直像是溺水者緊抱着浮木的“瘋狂”。母親擔心地和女兒談起這個問題,粽子平靜地說:“我想考C校。只有在B市前幾名的學生,才可能被C市的名校錄取。我必須努力了。”
就像電視劇裏總是能聽到的那句臺詞一樣:“我想離開這裏,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重新開始。”
皇天不負有心人,桂花開的八月,粽子前往C市,參加C校的新生軍訓。長達一個多星期的軍訓十分折磨跑步都會頭暈的孩子,當教官一聲令下解散休息時,怕曬黑的女孩子們就蜂擁到樹蔭下納涼喝水聊天。粽子也和一群新結識的朋友擠在一起,互相嫌棄對方身上的汗味,互相聊着剛剛打聽來的學校八卦,歡笑打鬧。
沒錯,這樣子才對。除了你之外,就一無所有的感覺,實在太難受了。我再也不想承受這種煎熬了。我要結交很多很多的朋友,我要喜歡各種各樣的男神,我要将你之外的空白生活變得多姿多彩。
一個肥皂泡破碎了,就拿起吸管再吹吧,吹出更多的泡泡。即便某一個泡泡意外地破了,也不會那麽難過了。因為還有很多很多其它的同樣漂亮的肥皂泡。
粽子笑眯眯地聽着新朋友暢聊八卦,偶爾插幾句,女孩子們就笑成一團。
沒錯,這樣子才對。忘了“你還差得遠呢”的羅馬音是“ma da ma da da ne”,把帽子壓在衣櫃的最底層,太陽毒辣的時候撐傘就可以了,買汽水吃零食一定不會選擇葡萄味,最不喜歡的科目就是英語,再也不會勉強自己用左手寫字。
我不會站在原地哭泣着看你遠去的背影,因為我會搶先一步轉身逃離。
“逃不開也躲不掉的吧?”朋友的交談聲忽然打斷了粽子的思緒,“聽說每一個學期的體育課都要考八百米長跑啊。這下完蛋了。”
剛剛在站軍姿時暈倒的姑娘臉色蒼白地結巴:“不、不會吧?我現在退學還來得及嗎?”
粽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沒關系。反正女孩子本來就不擅長體育,老師不會在成績上為難我們的。”
“但是每個班都會有體育女健将吧?那種将大家遠遠甩在後邊、輕松跑完全程的變态神人!”又一個女生愁眉苦臉起來,“女孩子的體育成績要麽爛到令人發指,要麽強到人神共憤。”
“說起來,最近學校的大新聞也和女孩子的體育有關。”以軍訓小記者的身份逃掉不少訓練的班級小靈通說,“你們聽說過高二的梁梓君學姐嗎?就是昨晚迎新晚會壓軸節目裏,Archer樂隊的主唱!”
號稱聲控的小花癡立即蹦跶出來:“對對對!她的聲音超好聽!成功将我原來的本命拉下寶座了!”
聽到“本命”一詞,粽子有些恍惚,又欲蓋彌彰地笑了一聲:“你昨晚興奮得在床上滾來滾去,我們在隔壁寝室都聽到了。”
小聲控撇撇嘴,女孩子們吱吱喳喳地笑起來。
“喂喂喂!”察覺話題即将走歪的小靈通不滿地輕咳幾聲,“重點是,有很多人在追求梁學姐。知道學姐是怎麽擋住熱情的粉絲嗎?用網球來決定。誰能打贏她的表妹,誰就能得到一丁點接近偶像的機會。”
夏末最後的風低聲地哀鳴着直沖粽子而來。
“和初中生、高中生甚至大學生對打嗎?那個小姑娘能應付得來嗎?”
“哼哼哼,那位小朋友解決了大多數的挑戰者,可厲害了!”
“打網球很厲害的小朋友?我想起某動漫的男主角了。”
“哈哈哈哈,難道你也看了《網球王子》嗎?”
咦?耳邊明明是朋友們的笑聲,為什麽全變成噼裏啪啦的聲音?
好不容易吹出來的一長串的泡泡,竟然全軍覆沒。
夏風不知道是在為我悲鳴,還是在嘲笑我的無能。
為什麽,風又一次把你的消息,吹到了我的耳旁?
我明明已經改變了,我明明已經變得更強大了,為什麽還是抵擋不了呼嘯而來的難受情緒?
“粽子,一點都不像你了。”犯二愛炸毛的禮拜天只要披上Sunday日這個馬甲就是眼光犀利一針見血的毒舌男,“你不是號稱每一篇同人文的女主都有自己的影子,代替自己去嫖盡二次元的男神們嗎?這個女主角,不二奈奈子,一點都不像你了。”
“或者應該說,不像我們所認識的你,不像現在的你。”
“她是以前的你,小時候的你,只愛越前龍馬時的你吧?”
啪嗒、啪嗒。為什麽又像高一的軍訓閑聊時,聽到的肥皂泡破碎的聲音?
粽子摸了摸臉頰,果然是濕漉漉的。不是被破裂的泡泡濺到臉上的肥皂水,而是自己流出來的淚水;不是願望落空的聲音,不是美夢消散的聲音,而是自己的眼淚滴落桌面的聲音。
她還在和禮拜天語音聊天中,那一頭的人還在靜靜地等待自己的回應。
“你知道二月二十九日,是四年才有一次的嗎?”
從吵雜的電流聲裏聽出女孩子因為哭泣而氣息不穩的聲線,禮拜天還是沒有說話,不去探究她的答非所問,也不去嘲笑她這個顯然是常識的奇怪問題。
總覺得,話語裏的“你”,應該是在遙遠的地方的某一個人。
“你還記得二月二十九日,我挂在扣扣簽名、論壇簽名上的是哪一句話嗎?”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又在何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