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秋意濃
? 每當梁梓君想起20歲那一年的秋天,率先出現在腦海裏的不是M大火紅的楓葉,不是在藍天下搖擺的風筝,不是家鄉皎潔的十五圓月,而是醫院裏的黑白。黑色是花雲的頭發,白色是醫院的紗布;黑色是孩子的眼睛,白色是醫生的外套;黑色是心裏的傷口,白色是迷茫的未來。
接到家裏的消息後,就立刻趕回來的梁梓君,在醫院裏看見仍然處于昏迷狀态的花雲,以及坐在病房裏掩面痛哭的媽媽和沉默不語的爸爸。她一直知道,花雲的睡眠質量很差,常常因為做夢而在半夜驚醒,便兩眼瞪着天花板,直到再次睡着。很難得看見她如此安穩平靜地沉睡着,就像童話裏的睡美人。
可是梁梓君心想,病床上的睡美人,恐怕根本不希望王子前來将她吻醒吧?最好就這樣無憂無慮地沉睡着,沉睡着,直到死去。
“阿君。你說小雲這孩子,為什麽還沒醒過來呢?”
梁梓君拍了拍梁媽媽的手背以示安慰:“我們再等一等吧。也許她現在太累了,想休息。”說罷,她走到病床旁邊,從背包裏掏出一只網球,輕輕地按在花雲的手裏。聽起來似乎是熱血少年漫和夢幻少女漫的雜交産物,但梁梓君還是俯身在病人耳邊道:“你的王子來了,別賴床啊。”
“诶?臨別禮物為什麽是網球?”在19歲那年準備啓程出發去追求自己夢想的時候,梁梓君收到了一顆畫了一朵雲的網球,“這是‘讓它代替我留在你身邊’的意思嗎?噗,說出來都聞到百合的香氣了哈哈哈!”
“姐,百合漫看多了吧?這樣的你,去了M市見面之後,姐夫能受得了嗎?”花雲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但還是臉紅了,“網球是我最重要的東西,這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禮物了。在M市也要繼續努力,不管是為了愛情還是為了夢想。”
“你今天是被少年Jump的熱血男主角附身了嗎?好啦好啦,別生氣。你的心意,我收到了。”梁梓君笑眯眯地給花雲順毛,“你也一樣。等我能夠回家的時候,一定要邀請我去看你的比賽。”
當時應承她的,是花雲陽光燦爛的笑容。
真沒想到,時隔一年,我竟然就有機會回到家裏。可是,回家的理由為什麽是這樣的呢?梁梓君望着花雲蒼白的病容,想要伸手去撥開她額前的劉海,才發現她的頭上纏了厚厚的繃帶。
在十六歲的黃昏裏,睡美人為什麽會去碰紡針?因為好奇?因為詛咒?因為命運?
“我們替病人做了詳細檢查,她的傷勢已無大礙。”醫生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梁家人屏住呼吸等待他的轉折,“但是,這一次的受傷可能會對之後的生活有點影響。不過你們放心,她的情況已經算很不錯了,只是腿腳可能會行動不利索。”
在醫生看來,因為腳手架意外坍塌而被砸傷,能活下來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
梁梓君冷不丁說了句:“她很喜歡打網球。”
醫生一怔。
“那麽,就太可惜了。”
Advertisement
【怨只怨人在風中,聚散都不由我。】
心事重重的三人回到病房,而花雲還是靠着背後的枕頭,手裏握着那顆網球,出神地望向窗外。聽見開門的聲音,小姑娘回過神,沖他們展露一個笑容:“你們回來啦。”對比着天空的陰沉和病房的幽暗,她的笑容顯得燦爛又明媚。
之後花雲沒有追問自己的病情,梁家人也不知道如何開口。在雙方有意無意的沉默之下,花雲安靜地接受治療,安靜地出院,安靜地回家養傷。不過,梁家人內心的擔憂并未随着她的逐漸康複而減少一分半毫。
“阿君,你和小雲聊得來。你試試委婉地告訴她真相吧?我怕那孩子接受不了。”
“媽,小雲她不說,不代表她不知道。就像她的父母從沒和她說起離婚的原因,但我想那孩子全都知道的。”梁梓君頓了頓,望着坐在房間裏擦拭球拍的花雲,無可奈何,“再看一看情況吧,我會想辦法的。”
梁梓君絞盡腦汁得出來的辦法,就是偷偷跟蹤花雲去網球場。
10歲的小姑娘有着和她的父母如出一轍的倔脾氣,平時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總是若無其事地笑着。即使偶爾在他們面前摔倒了,也會大家上前攙扶之前,努力地站起來,笑着說“我只是不小心而已”。像一只瘦弱的貓,帶着滿身傷口縮在角落裏獨自舔舐,用警惕的眼神盯着每一個闖入它的小天地的人,拒絕一切想要靠近它的善意。
你其實是懷着什麽樣的心情,來和你的網球訣別?你不會告訴我的。
看着花雲一路磕磕碰碰地走到她平日常去的網球場,梁梓君的心情十分複雜。有好幾次她差點忍不住上前扶起花雲,又生生地止住。那孩子在路人好奇的注目下,一次又一次地爬起來,一次又一次地摔倒。沒有人敢走過來幫她,因為這個傻姑娘渾身都散發着“請不要靠近我”的冷漠。
【不怕我孤單,只怕你寂寞,無處說離愁。】
“小雲,你出院了嗎?”幾個與花雲相熟的人見到她出現在球場,便趕緊過來打招呼,“身體好點了沒?你這家夥啊,才剛恢複就要來打球了嗎?”
“是啊。”花雲點點頭,左手握着球拍,右手的大拇指珍惜地摩挲着手心裏的網球,臉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在暗處觀望的梁梓君,心裏咯噔了一下。
【嘆一聲,黯然沉默。不能說,惹淚的話都不能說。】
幾個球友又回到自己的球場,只留下一個人陪着花雲熱身。
梁梓君不太懂網球,但她看得出對方只是打出一個簡單的發球。她相信,花雲早就猜到了球路,只是雙腳不聽使喚,轉身跑了幾步,就重重地摔到地上。花雲的夥伴吓了一跳,急急忙忙趕來扶起她。早就在前來球場的路上受盡折磨的膝蓋,終于在這一次摔得破皮流血。花雲的球友們圍上來,有人小聲地讨論,有人着急地拿來急救箱,有人七嘴八舌地詢問花雲的情況。
話題的焦點從摔倒開始,就是一副神游天外的傻愣表情。聽不到人們的竊竊私語,看不到人們的奇怪表情,像一只布娃娃,任由周圍的朋友擺弄着。直到蘸着酒精的棉花棒觸碰到傷口,她才恍然驚醒,撥開了那只要替自己清洗傷口的手。
“我沒事。”花雲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拉起自己的網球包背在肩上,朝大家擠出一個笑容,“安啦,我只是不小心而已。對了,我突然想起有點事,先走了。”
人們看不到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因為她走得很慢很慢,不知道是個性要強不願再一次在人們面前摔倒,還是在對她熟悉的舞臺做最後的道別。
【不能說,不能說,惹淚的話都不能說。】
梁梓君在暗處蹲了許久,直到花雲慢吞吞地離開之後,還是沒有追上去。
“那孩子,就是打網球很厲害的花雲嗎?熱身的時候怎麽摔得那麽慘啊?”
“聽說她前陣子因為意外受傷住院了,該不會是後遺症吧?”
“難道那個孩子再也沒辦法打網球了嗎?”
“啧啧啧,太可惜了啊。”
那樣惋惜之中有點看熱鬧意味的嘴臉,就像當年對花雲一家議論紛紛的人一樣。
梁梓君抹掉臉上的眼淚,走出來,對那些人說:“小雲是不會放棄網球的。”
人們只是似笑非笑地呵呵了一聲,各自散去。
世界這麽大,無論身處何處,都不缺乏熱鬧,更不缺乏看熱鬧的人。
後來,梁梓君是在球場旁邊的公園裏,找到花雲的。小女孩抱着自己的網球包,把臉深深地埋進去,肩膀在不停地顫抖,卻沒有發出一丁點的哭聲。
【緊緊擁着你。永遠記得,我曾為你這樣的哭過。】
這個剛剛過了10歲生日的孩子,為什麽連失去摯愛的哭泣都那麽壓抑?是深怕被圍觀的人發現,所以驕傲地維持着自己那可憐的尊嚴嗎?
想起那位說過“我家閨女的性格不随我呢”的女強人舅母,梁梓君心想,怎麽會不像呢?即使一時之間無法從表面現象看到本質,但無可否認的是,孩子的身上一定擁有父母雙方的烙印。那是存在于骨子裏的無法改變的東西,就像在口味清淡的C市住了許久的花雲,依然還是喜酸愛辣的A市人。
“小雲。”梁梓君走到花雲身邊,蹲下,“走吧,我背你回家。”
放心吧,我背對着你,看不見你的眼淚。
【秋意濃,離人心上秋意濃。】
什麽是秋意?那是被淚水濡濕的T恤,那是背上承受的重量,那是孩子帶着哭腔的誓言。
“我以後再也不打網球了。”
【嘆一聲,黯然沉默。不能說,惹淚的話都不能說。】
公園的小路,鋪了一層又一層橘黃的落葉。梁梓君背着孩子踩在落葉上的時候,葉子就會發出清脆的碎裂聲,聽起來像是一個人心碎的聲音。
【離別多,葉落的季節離別多。】
在十歲的黃昏,公主觸碰了命中注定的紡針,因為受到女巫惡毒的詛咒而死去。她再也沒有活過來,因為,那個以真愛之吻賦予她新生的王子,并沒有出現。
生活,本來就不是圓滿的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