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崖底有一面深潭。
平安落到崖底後,朱雀感嘆:“幸虧沒有直接墜下來,我們倒好說,這一潭水,必定會要了那小鬼的命,沒成餓死鬼都要變淹死鬼了。”
謝琳琅躬身跪在潭水邊。
朱雀緊張:“你怎麽了?”
“沒、沒什麽,一點劃傷……”
他搶過她捧住的左手來看,驚得倒抽了口涼氣,她下落中把小孩交給他時,半空裏換了手,是用更能使力的左手去抓的藤蔓,現下,她的左手背,被刮蹭得血肉模糊。
“琳琅……”
“沒事,沒事的。”
左手傷成這樣,右臂衣袖上也全是血。
朱雀頓時心疼得要死,崖底遍生草木,在沒有金創藥止血的境遇下,有草藥也是夠的,他在禹山上十來年,止血的草藥還認得幾種,他急忙到處去找,找到就往嘴裏塞,嚼爛了來敷到琳琅的手背上,又撕了自己的衣角作包紮的布條,給琳琅把最厲害的傷處理好。
謝琳琅臉色泛白,擡眼望着他笑:“沒想到,你還懂用草藥治傷。”
“死馬當活馬醫了,總比你鮮血淋漓敞在這兒好。”
“多謝了。”
夏家的奶娃娃興許是餓了,正哇哇大哭。
朱雀重新去抱起了他,左右望望,瞧見一條枝丫橫伸的小路,他轉頭招呼琳琅:“這鬼地方沒吃沒喝的,守在這裏遲早餓死,我們試試尋路出去。”
他們運氣也還不賴,沿着小路往外走,地勢漸漸往上,一個時辰後,一所木屋立在山坳裏,近前敲門,居然是有人住的,是一家獵戶,更教人意外而欣喜的是,獵戶的妻子才生下一個兒子,有充足的奶水來喂養他們抱在懷裏,餓得哭啞了嗓子的夏家奶娃娃。
人高馬大的獵戶拿出肉和菜餅來招待朱雀和謝琳琅,還翻出了金創藥給謝琳琅用。
夜裏,獵戶和妻子騰出一間小屋來給他們住,熄燈之後,山坳裏夜蟲低鳴,還有溪流的聲音,東邊的屋子間或傳來獵戶的鼾聲,和新生嬰兒的哭聲。
相比而言,朱雀和琳琅帶的這個孩子就安生很多,大風大浪經了無數,小家夥只在餓了以及尿濕了的時候哭個不休,其他時候不怎麽吵鬧,晚上睡覺也只會鬧一次夜。
好久沒有經歷過這麽安靜的夜了,朱雀卻沒睡着。
琳琅翻了個身,依稀是呼了口長氣,大概同樣沒睡。
朱雀輕聲地問:“琳琅,如果有一天退出江湖了,你打算去幹什麽?”
隔了好片刻,謝琳琅才出了聲:“沒想過。”
“我想過很多次。”
“哦?說來聽聽?”
朱雀枕在自己手臂上,看幽微月光從窗中漏下,描摹出她淡淡的側影:“我會找一個溫柔可愛的姑娘,去一個寧靜的小鎮上,買一座不大不小的院落做家,然後和她生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剩下的年歲,永遠陪在她們身邊。”
光是想一想,他就忍不住笑出聲了,此刻笑容一定甜過蜜糖。
“琳琅,有什麽要對我說的嗎?”
“祝你,美夢成真。”
他躺躺平,拉上被子——的确是美夢啊,他喜歡的姑娘,也許不願跟他走,而寧靜的小鎮,他也許永遠無福前往——但有什麽關系?曾經在溪水流緩的山坳裏,在月光照耀得到的小木屋裏,他與心中偷偷喜歡的人,分享過這個不可實現的美夢了,足以回味一生。
在獵戶家歇息一晚後,朱雀撬下了刀柄上的一顆寶石作為答謝,循着獵戶指的路,背上幹糧和水,抱上小嬰孩,和琳琅趁早出發了。
離金州越來越近,朱雀想起落崖前被人逼至絕境的那樁子事,就光火得不行,他抱怨說:“足足半個月了,夜長生在幹什麽?他不救你的嗎?”
是啊,金州咫尺在望,官衙的人在追捕他們,道上也有人為了賞金在追殺他們。
可琳琅不信夜長生會這樣放棄她:“阿夜不會不管我的,肯定是有事耽擱了……”
朱雀忿忿不平:“他最好是有原因,要不然,你就不要再跟着他了。”
謝琳琅遺失了劍,多虧有朱雀在,她才能活着踏入金州城。
擺脫追兵後,他們飛快在在城中尋訪到夏姓的人家,一座大宅子,挂了白幡,他們上前敲開了門,下人呈禀了主人家,他們将孩子和金釵一并交給了匆匆而出鬓發花白的老夫妻,聊可慰藉他們失子喪媳之痛,教他們能看得到往後歲月的希望光輝。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夏家的奶娃娃平安送回了家。
朱雀快活極了,他又從刀柄上撬下一顆寶石來,說着是功德一件,理應喝酒慶賀,立馬就去當了十幾兩銀錢,拉着琳琅紮進了酒館。
微醺時離開酒館,是夜深時分,天上飄着綿綿雨絲。
朱雀腳步踉跄,和琳琅走在濕漉漉的街面上,他終于覺得輕松:“我們還有剩下的錢,今夜我們要住客棧!沒有那小鬼牽絆,做什麽都無後顧之憂!”
琳琅扶好他,沒讓他偏進路邊的雜物堆裏去:“看路。”
“沒摔。”
“那是因為有我。”
“琳琅。”
“嗯?”
“我,我其實……”
朱雀的話沒來得及說完,他們身後傳來紛沓腳步聲,一時之間,火光大盛,手執明火和官刀的城衛追趕而來,将他們團團圍住。
酒,立刻就醒了個透。
朱雀永遠不會忘記那個金州城的雨夜,謝琳琅奪了官刀,與他并肩殺出官府重圍,他們浴血行長街,但在下一個街角,等待他們的是另一股人馬,天上的雨水連綿不絕,他都已分不清臉上濕涼涼的究竟是雨水還是血水……
利箭齊發時,本已受傷的謝琳琅中箭了,她再支撐不住,終于跪倒在地。
他徹底暴怒,長刀送進了身前人的胸口:“停手!我真的受夠你們這幫蠢材了!沈家的人不是我們殺的!”
江湖人,常常更重真相和信義,對面的人已倒下一個,而另一個有話要申辯,馬背上,為首的中年男人擡手令衆人止。
朱雀踹開被長刀貫胸的人,雨水已将他渾身淋透,他握緊刀,怒紅眼嘶吼道:“我以,黑風寨百年基業,以我叔父雷霆子的仁義之名,以我朱雀的身家性命起誓,沈家的人不是我們殺的!你們……你們被人哄騙了!我們只是從沈家救走一個孩子,琳琅承諾會把孩子送到金州,送回他祖父母的身邊,在被逼落懸崖生死一線的時候,她都沒有丢開那個小鬼啊!你們不分是非黑白就來圍剿我們,有虧江湖大義!”
人群略有騷動。
高居馬上的男人沉吟了半晌:“你此話,當真嗎?”
朱雀後退,将地上的謝琳琅扶起摟進懷中,他橫刀砍斷了射中她腹部的一支劍,兇惡擡了頭:“誰會嫌命長,知道要被追殺還不躲起來的!我們兩個是傻嗎?給你們這麽多人當活靶子!”
中年的男人遲疑半瞬,下了馬,快步朝他們走來,他看過了謝琳琅的傷,伸手去扶她:“她傷得很重,應盡快醫治。”
朱雀用力推開了他:“不要你們假心假意,帶着你的人,快滾啊!”
謝琳琅很争氣,撐至尋到大夫她才暈過去,可金州城的大夫能做的,只是拔出斷劍和止血,大夫說,她傷得太重了,名醫和名藥,金州城都沒有。
朱雀弄到一輛馬車,拂曉,城門才開,他就駕着車往京城趕去。
車裏的謝琳琅高燒不退,再沒有醒過。
朱雀在夜裏都不敢多歇,他一心想要到京城尋訪名醫,雨夜都在趕路,那是離開金州城的第一個夜晚,官道上,有人攔了他的路。
是夜長生。
夜長生提着劍,直截了當地問:“小謝在不在車上?”
朱雀不想把人交給他,他何曾管過謝琳琅的死活?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我再問一遍,謝琳琅……在不在車上?”
“不在!”
朱雀拔刀的速度,和夜長生拔劍的速度不分伯仲,夜長生的武功是高,但朱雀認為自己沒有輸,當夜長生用劍指着他的時候,他的刀刃也已抵到了對方的咽喉處。
夜長生挑簾往車裏看了一眼:“不讓我帶走她,她會死。”
朱雀看清了他手裏劍,劍身上,有不少缺口,那是琳琅遺失在崖壁上的,是她的随身佩劍,夜長生是在找她的,夜長生親自在找她,但是——朱雀還是為琳琅感到委屈:“夜長生,你就不能更早一些來救我們嗎?”
“我有我的不得已。”
朱雀獨自站在荒郊,瓢潑大雨的夜晚,他眼睜睜看着夜長生在他面前,将他在意的人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