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翌日醒後,有寨子裏的女眷來給琳琅送了早飯,簡單吃過幾口,琳琅坐了會兒,走出門去找朱雀,她想問朱雀要幾壇酒。
寨子裏有點吵鬧,四下裏人影在跑動。
到了前廳,聽到有人在苦求:“大當家,救救我的妻子和女兒吧,我女兒,她才只有十二歲……”
謝琳琅進去,看到一個中年的男人跪在地上掩面哀哭,朱雀正在将人扶起來。
朱雀怒罵道:“他奶奶的,老子平生最恨動女人和孩子的狗熊!兄弟們,操家夥,跟我去芝麻山搶人!”
琳琅站在門口,攔了朱雀的路,她低頭瞧過了他拎在手裏的刀,再擡頭望他:“做什麽去?”
朱雀滿不在乎揮揮手:“去去就回,你在這裏等我。”
“芝麻山遠嗎?”
“三十裏地。”
“我也去。”
朱雀沒說不讓,謝琳琅同去,不過是多備一匹馬的事。
在去救人的半道上,朱雀先是告訴了琳琅:“芝麻山,其實叫芝山,我是因為不把鐘獨眼那幫宵小放在心上,所以才叫它芝麻山的。”
琳琅問道:“那個男人是誰?他怎知妻女被劫以後來求你幫忙?”
朱雀本來也是打算要跟她說的,總不能帶她去救人,連救人的前因後果都不告訴她:“楊平,是個商人,做米糧生意的。去年大旱無收,我去城裏,見他在施粥,我不過好奇湊近了看一眼,他竟親自給我盛了一碗粥,是個挺善心的人。後來有回在山下,他商號的車經過,被流民劫了道,你知道的,我叔父當家那會兒開始,黑風寨就不幹打家劫舍的勾當了,我見流民哄搶他的米,看不過眼就幫了他。這一來二去,成了熟人,寨子裏的米糧也是從他家買的。”
至于今朝禍事,實在是來得突然。
“楊掌櫃一家探親歸來,途徑芝山下,被鐘獨眼的人劫了財物,還擄走了妻女。”
快馬加鞭,趕至芝山下。
朱雀急于救人,打算硬攻,朝手底下衆人吩咐:“龍潭虎穴到了。兄弟們,楊掌櫃的妻女雖重要,但鐘獨眼善設機關,等會兒打起來,注意自家少受傷,尤其不能死。”
謝琳琅笑,端坐馬背,挽緊缰繩傲然道:“雀哥兒,何必非要見血?這趟龍潭虎穴,我去探。兩個時辰後,大門洞開,迎你。”
她不帶一兵一刃,獨自打馬上山去了。
朱雀招呼其他人下馬,悄悄摸上山,伏在鐘家堡外的高草裏。
禹山這邊不斷有質疑的聲音——
“當家的,那個姑娘是不是說大話啊?她一個人能行?”
“就是,她這都進去一個時辰了,你看城臺上的崗哨,一個不少。”
“女人天生弱,她能破這座龍潭虎穴?我也不信。”
朱雀臉上挂着笑,耐心蹲在草叢裏,喜滋滋咄斥他的左膀右臂們:“你們曉得個屁!幹嘛打打殺殺非得見血,人家肯出力,賣的是你們老大我的面子,別得了便宜還嘴碎,偏要被飛箭鐵釘紮穿了才痛快是不是?琳琅說行,她就能行。”
從獨自上山,到打開鐘家堡的大門,謝琳琅只用了一個半時辰。
朱雀領人沖進去,楊掌櫃的妻女受了驚吓,但都毫發無傷,他着兩人送她們先行回禹山。
鐘獨眼被吊在演武場上,周遭蔫頭耷腦跪了幾十號人,都用油繩反捆了雙手。一見到朱雀來,鐘獨眼拼命地掙,在繩上左搖右晃,沒瞎的那只眼裏滿是沖天的怒火:“好啊朱雀,你竟然叫一個婆娘用美人計來詐老子!”
沒有硬闖,沒有血流成河。
原本朱雀還挺開心的,心說還是謝琳琅了不起,但一聽鐘獨眼的“美人計”三個字,他就炸毛了,立刻黑下臉瞪眼吼道:“美人計?鐘獨眼,你敢動她一根頭發我宰了你!”
“哎,不對啊……你已經動她了是不是?”
“你敢對她動手動腳?老子剮了你!”
朱雀刀都出鞘了,要不是謝琳琅拽了他一把,他的刀_拔_出_來,第一個劈死的就是被吊着的鐘獨眼,鐘獨眼被锃亮的刀光吓得臉發白,連聲嚎嚎:“不不不,沒沒沒!這這這……這婆娘這麽辣,我還沒摸到她小手,就被她分筋錯骨了!”
謝琳琅在朱雀身後低聲地說:“樹敵太多,與己無益。既然楊家人無恙,不如得饒人處且饒人。”
朱雀覺得她說得很對,遂按刀回鞘,使個眼色叫人去給鐘獨眼松綁放下來:“我這回來,只要人。多謝你們自己的爪子伸得慢,沒玷污別人良家女子的清白吧!以後,好自為之。”
“朱雀!”
扭身走出一段路的朱雀回了頭。
鐘獨眼跪在地上,已解了身上的繩索,他掃了自己被捆成幾排的弟兄們一眼,咬牙問道:“朱雀,我們芝山小,想投奔禹山做靠,你覺得怎麽樣?”
芝山衆人齊聲驚呼:“老大……”
鐘獨眼說出那樣的說,連謝琳琅都感到詫異地轉過了身。
朱雀哂笑:“我沒聽錯吧?行啊,但我不知道你誠心不誠心,這樣吧,你磕頭叫我三聲‘爺爺’,我就應了你。”
……
“老大!”
“老大,不要啊!”
“老大,我們自己能活!”
……
鐘獨眼捏緊拳,青着臉,一副決絕模樣,遲疑片刻,他當真朝朱雀伏身磕頭:“朱雀爺——”
“喂!”
謝琳琅的一聲疾喝,打斷了鐘獨眼,也驚醒了發愣的朱雀。
男兒膝下有黃金,不該如此折辱。
“我開玩笑的。”朱雀趕忙說道,他三步作兩步地上前去,攙起了地上的人,賠笑道,“鐘老大真是的,有這麽……這麽雄偉的謀劃,怎不早些到禹山來同我商量?”
鐘獨眼實在難為情:“不瞞你說,我算是沒辦法了,天災連年,坐吃山空,劫又劫不到什麽值錢的貨,這堡內的婆娘都跑了一半,有的還把兒女帶走了,再這般下去,大老爺們也快要餓死了。朱雀,你放話說過,盜亦有道,你們禹山,确實兵強馬壯,我也認真思量過了,盜匪不能做一輩子,還望你,能收下我和我這幫弟兄,給口飽飯吃就行。”
盜亦有道,實則是朱雀叔父傳下來的話。
朱雀叔父,年少時和家中置氣,一腳踏進江湖,走南闖北,去過很多地方,結識了很多朋友,義氣是首要的,後來無論是回來繼承“家業”,還是接受托孤撫養朱雀長大,都正直得不像個盜匪之後,他決定不當黑風寨的大當家,去游山玩水前,叫來朱雀,訓誡的話也是一番正氣得不行:“你跟着我,我是江湖人,你也是。江湖兒女就要有江湖兒女的活法,坑蒙拐騙劫盜搶此類,不可為。碼頭、漕運、押镖,這些是正經行當,何況外頭還有那麽多懸紅,做半年歇半年,也夠全寨老小日子過得滋潤。切記,賺錢的機會很多,多伸伸手,別走歪門,否則我回來了抽死你。”
有叔父珠玉在前,朱雀才沒淪落成橫行鄉裏的江洋大盜。
朱雀感慨,他拍拍鐘獨眼的肩膀:“四海之內皆兄弟,從此禹山和芝山,就是自家人了。”
鐘獨眼聽罷,大松了口氣,跟着忙問,芝山該怎樣整改。
“全聽你的。”鐘獨眼說。
芝山要并入黑風寨,是樁大事,朱雀一個人拿不定主意,差人去禹山,把秦天淩和幾位副當家請來,他将堡內裏裏外外走個遍後,發現謝琳琅不見了。
問了不少人,才問到,人往後山溪邊去了。
一輪紅日将落未落。
溪水潺潺,桃林的花,凋了小半,粉兮兮鋪在草地上,怪可惜的。
“你在這裏。”朱雀找到琳琅,她坐溪水邊看落日,他也坐下一起看,并嘟囔道,“這麻雀小的芝山,風光倒比我禹山秀麗三分。”
謝琳琅專心看落日,聽了卻不應他話。
朱雀轉頭看看,晚霞的金光鍍在她的臉上,她的臉,像一塊無瑕的美玉,曾經他的刀鋒在她臉頰上斜挑留下的疤痕,不見了,一點都看不見了,就恍似從未存在過。
他又看她支起撐着臉的左手,她的手潔淨細膩,那年淋漓傷口該留下的痕跡,也完全不存在。他忍不住,張口問道:“你身上的傷疤都沒了嗎?”
“沒了。”
她答得漫不經心。
這次的任務和以往不同,她需要一個全新的身份,都尉府的女兒,身上不會有那麽多的舊日傷痕。
朱雀想說些什麽,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他仰身倒下,躺在草地上,隔了好半晌,只喃喃輕語道:“那你一定又吃了好多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