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三節
夜,死寂,冗長。
接二連三的血難和悲噩洗劫了峽裏的歡聲和笑語,沉悶和惶恐就像瘟疫一般漫開,青風峽籠罩在腥風血雨中。
嶺上,同樣的死寂和被黑暗吞噬了的日子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自打西溝橋那可怕的一幕發生後,牧場主水二爺就失了聲,他再次陷入到多年前馮傳五帶來的那場陰霾裏醒不過神。盡管峽裏接連不斷的血光之災完全印證了他對時事的判斷,但這絲毫不能成為他快樂的理由,相反,他被更深的悲涼淹沒。咋能這樣啊,咋能真的這樣啊?夏日酷熱的暴陽底下,他像老狗一樣蹲在院門口,雙眼傻呆呆的,心裏,不斷地重複着這句響一次便讓心爛一次的話。
水二爺意識到自己完了,徹底完了,一個人咋能把一峽的血難提前預知到呢?這不大可能,一定是自己的腦子出了問題,要不,就是這個荒唐的世界出了問題。怎麽能說殺就殺呢,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不對,一定是哪兒弄錯了。他反複地沉陷到這迷宮一般的荒誕中不能自拔,終日除了嘆氣就是用雙手死死地抱住自個的頭。
更苦的是拾糧。
自打嫁到這院,拾糧從沒感到日子會這麽難熬。以前不論水家父女是冷臉還是熱臉,他都覺活在這院裏是一種福。眼下,這份感受全無。人去院空的水家大院一夜間成了一個鐵籠子,水二爺啞了,水英英像是瘋了,滿世界亂跑,人到底在哪,連個準信兒也得不到。吳嫂整天喪着個臉,不是躲在牆角抹鼻子就是抱着月月傻哭。仿佛,西溝橋那一場災難,撕爛了每個人的心。狗狗呢,自打他從西溝回來,就再也不進他的門,好像,他去西溝是幫馬鴻逵抓小伍子。總之,這院裏沒一絲兒活氣,陰森森的,令人壓抑得窒息。
硬熬了幾天,拾糧忽然間明白,一切,都是因了藥。如果一嶺的藥還在,如果這嶺上還有地兒供他打發時間,那麽,先前那份感受一定還在,絕不會因血光之災而少缺什麽。天呀,拾糧意識到這點,冷不丁慘叫了一聲。原來,原來……這院裏暖住他的,留住他的,不是哪張臉,而是藥!
藥!
醒悟後的拾糧徹夜地哭了一場,不知道哭啥,就是想哭。等他從哭聲中止住自己時,就發現,水家大院不像了,青石嶺不像了,像的,是他一成不變的苦難。夜裏再睡覺,就感到炕的冷炕的冰來,時光如一道幕,緩緩拉開,裹住的,竟是一顆破碎得無法再破碎的心。心裏面流的,是水家帶給他的痛,帶給他的傷。水英英以前的罵,後來的冷漠,再後來的熱情,就全成了鹽,拼命往他的傷口上撒。心那個疼喲,比挨馬家兵的槍子還厲。
夜無邊無際地撒開,滾滾的夜,黑得沒邊的夜,頃刻間就将他淹沒。他這才知道,男人是不能久長地立在別人屋檐下的,不管這屋檐是溫暖還是冷寒,立久了,心裏總會長出雜草。以前有藥在心裏長着,這草,還顯不出來,如今藥沒了,心裏,突就全成了雜草。
全成了雜草啊——
可是到後來,他又再次想起了水英英,想起了那夜之後的一個個日子,想着想着,他就恨開自己了。“混帳王八蛋,都到啥時候了,你還敢亂想混想,你也不怕天爺打雷,把你的頭取掉。”
第二天,水英英突然回來了,一進院就喊拾糧。拾糧慌慌張張跟着水英英往南院去,進了屋,門也沒關,就問:“你跑哪去了,急死我了,沒聽見峽裏天天響槍麽?”
“放心,他們打不着我。”水英英倒一點不替自己擔心,看見拾糧急,會心一笑,眼裏露出一份感激。等拾糧給她倒了水,喝了一口道:“我剛從平陽川回來,你想不到吧,二姐一家,全姓了共。”
“你就饒了我吧,現在啥時候,還說這種話?”
水英英暗暗一笑,她就知道,拾糧是聽不得這種話的,不過,她必須跟拾糧把話說清,不是她讓拾糧也姓共,她對這些沒興趣。但,二姐現在有了危險,仇家一家都有了危險。這些危險,都來自該死的仇家遠。
Advertisement
別人的事她可以不管,二姐的事,她水英英一定要管。
她要搶在別人前面,把該死的仇家遠找到。如果他膽敢學東溝何樹楊那樣做叛徒,對不住了,她水英英會親手把這個禍害除掉!
是你把我二姐拉到了這條道上,二姐的身家性命,你姓何的得負責到底。這麽想着,她沖拾糧說:“你陪我走一趟古浪吧,事情緊,現在就走。”
“做啥去?”拾糧被水英英的慌張勁弄懵了頭,他的記憶裏,水英英還從沒這麽慌張過。
“路上再跟你細講,你拿點幹糧,我換件衣服就走。”
拾糧嗯了一聲,他知道是急事,如果不急,英英不會連上房也不去,岳丈水二爺快要為她急瘋了。拾糧出了屋,往後院那邊走了幾步,突地又轉身,不行,我得問問清楚,不能由着她的性子。
再問,水英英臉色就不好看了:“你怕了是不,怕了我自個去!”
“你也不能去!”拾糧猛就說了這麽一句。說完,把自己也驚住了。這口氣,他可是從來沒有過的。
“你……”英英白了臉,正在換衣服的手僵住。
“我是為你好。”
“不用你替我操心!”英英賭氣地換上衣服,就要出門,拾糧忽然攔在了面前:“你把話說清楚,去哪,找誰?”
“我要不說哩?”英英怒瞪住他。
“你出不了門。”
“你敢?!”
“敢!”
這一天的拾糧,真就吃了豹子膽,居然就把英英鎖在了屋裏!其實他已知道,水英英要去找誰,關于平陽川仇家二公子的傳聞,是這些日子溝裏嚷得最響的,拾糧這樣做,就是怕英英跟他來往。
來往不得啊,再來往,禍亂就要引到這院裏了。
英英在屋裏嚷着,罵着,說出的話越來越難聽。拾糧蹲在門外,腦子裏阻擋不住的,就想起了英英跟仇家二公子的那些個事。那些事其實很傷他的心,就跟當初英英跟馮傳五眉來眼去很傷他的心一樣,雖說馮傳五被她除掉了,但有些事并沒除掉,還是擱在了他心裏。現在他再也不容許英英拿別的男人傷害他,不能!你是我老婆,我就得管。他固執地抱着這麽一個想法,很有道理地坐在門前,坐出一副大男人的氣概。
吵鬧聲驚動了水二爺,水二爺從上院走出來,一聽英英回來了,忙不疊疊地就往南院來。南院的景致氣壞了水二爺,他大罵了一通拾糧:“反天了是不,敢鎖我的丫頭了,有本事你把我也鎖起來!”
拾糧只好乖乖地打開門,讓水二爺進去。水二爺進去沒一袋煙工夫,原又跳出來,怒沖沖道:“鎖住,想上天是不是,想入地是不是,不是你了,你跟那個王八蛋再來往,我敲斷你的腿!”
見拾糧磨蹭,水二爺氣不打一處來地罵:“叫你鎖住聽見沒,耳聾了呀!”萬萬沒想到,水二爺的罵聲還沒落地,拾糧騰地丢下鎖子,走了!
水二爺前面那句話,傷着了拾糧。他不反天,天還是你水家的,我回我的西溝去!
拾糧沒回成,讓吳嫂攔住了,吳嫂左勸右勸,好話說了一院子,總算,把他的心說轉了,說回了。狗狗也趁機湊他跟前,專挑一些暖心窩子的話,說到後來,竟把拾糧眼裏的淚說了下來,狗狗忙給他拿來一塊幹淨毛巾,讓他擦。
三個人在後院做這些的時候,水二爺憂傷地躺在上房裏。拾糧扔鎖子的動作讓水二爺看到了某種危險,這危險比馬家兵還令他恐慌不安。水二爺并不認為是自己的話先傷了拾糧,他把拾糧的動作跟前些日子來路的變化聯想到了一起,結果,就把事情想得愈加麻煩。
水二爺躺了大半天,仍然想不出一個解除麻煩的辦法,最後,不得不敗興地承認,自己老了,一個老如黃昏的人,是沒有力量解決麻煩的。
聽天由命吧,一生剛強的水二爺人生頭一次發出宿命的嘆。
令人欣喜的是,這天的水英英并沒固執到底,等她跳出屋子,一看南院空蕩蕩的,剛才罵她鎖她的兩個人,都沒了影。院裏飄蕩着一股怪異味兒,水英英感覺不對勁,扔下包袱到了後院,看見吳嫂跟狗狗一左一右護着拾糧,像護住一個受傷的嬰兒,水英英心裏,就多了層東西。她悄然離開後院,重新回到自個屋裏後,想法,就跟剛回來時不一樣了。
八月出去九月也快要出去的一天,水英英意外得到消息,平陽川仇家二公子仇家遠并沒叛變,他讓祁老太爺暗中送走了,送到了他該去的地方。祁老太爺的寶貝孫女祁玉蓉原來也姓共,正是靠了她,仇家遠才得以平安脫身。
消息是平陽川那邊帶過來的,二姐說她們一家暫時還好,讓爹和英英不要擔心。
水英英心裏,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不久之後,水英英開始嘔吐。一開始她以為是吃壞了,嚷着跟拾糧要藥。連着吐了幾次,吐醒了吳嫂。這天再吐時,吳嫂驚乍乍說:“不是吃壞了,是有了,有了啊——”
吵嚷聲傳到上院,水二爺一個箭步從上院跨出來:“有了,有啥了?!”
“二爺,給你道喜啊,你要當爺了!”吳嫂說着,喜悅的淚就打眼裏興奮地奔出來。
水家大院洋溢着一股子喜悅,吳嫂那一聲喊,讓人氣已經薄得不能再薄的水家大院猛就翻了個跟鬥。水二爺第一個改變态度:“殺羊,拾糧,殺羊。”
拾糧本來還跟水家父女鬥氣,水二爺那句傷心窩子的話讓他記恨了兩個多月,臉也拉了兩個多月,一聽要做爹了,臉上的陰雲一掃而盡,水二爺還沒把話說完,拾糧已經跑進羊圈抓羊了。
“爹,我殺,我這就殺。”
水英英臉上挂滿了自豪,拾糧宰羊的空,她進進出出,換了好幾回衣裳。換一回,吳嫂笑一回。最後,她把剛穿上身的水紅汗衫又脫了,換了一件花格子布的,下身穿了條墨綠色長褲,腰有點大,再過三四個月等娃出了懷再穿還差不多,可她用一根紅紅的腰帶硬提住了。這些衣裳,是上次跟拾糧去古浪時買的,那個時候她就想,等哪一天開懷,她一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可不想學大姐二姐,懷娃時那個難看,醜死人了。吳嫂再次笑出了聲:“我的冤家,這褲子現在穿還早,趕着穿了,出了懷穿啥?”水英英不害臊地說:“就今天穿,出了懷還有。”
“穿,穿,想穿啥就穿啥。”水二爺顫着聲笑,笑完,又叮囑:“走路小心點,往後,院裏的活,不幹。”
“院裏沒活。”拾糧搶着說。
院裏真是沒活,自打藥犁翻過,院裏真就沒一點活了,那點兒莊稼,少得讓人沒法出力氣,吳嫂和狗狗,還幹一天緩三天呢,哪能挨上英英。
一家人吃着香噴噴的羊肉,口無遮攔地喧談着,水二爺按捺不住,要給肚裏的娃取名字,吳嫂罵他妖精,哪有肚裏就給取的?水二爺想想也是,喝了一口羊肉湯道:“我水家又添人了,這回,一準是個帶把的。”
一聽帶把的,英英不滿了:“爹,不管是丫頭還是娃子,你都得高興。”說着,臉往拾糧臉上一瞅,拾糧好像被這突如其來的幸福陶醉住了,懷裏攬着月月,目光癡癡的,望住遠方。
水家大院因未來的小生命溢滿快樂的日子,東溝傳來一個令人哭笑不得的消息。東溝財主何大鹍搖身一變,坐在了保長的位子上。這一次,他坐得異常堅定。任憑兒子和兒媳以死來威脅,他都不為所動。
消息傳開,舉溝嘩然。人們驚異于何大財主的變化,他不是曾經為逆子何樹楊氣得發瘋麽,不是曾經因家裏出了叛徒上吊抹脖子發誓說不活了麽,怎麽現在義無反顧地做起了馬家兵的走狗?
水二爺冷冷地一笑。逼的,逼的呀,他在心裏嘆道。這天後晌,女兒大梅連哭帶喊跑來求水二爺,讓他去勸勸公公,千萬別做這種傻事。面對大梅的哭訴,水二爺奇奇怪怪裝出一副老眼昏花的樣子,大梅足足哭訴了一頓飯的工夫,只換來他半夢半醒的幾個字:“啥,你說的啥?”
大梅傷心至極,原指望這種時候,娘家爹能幫她出個好主意,至少,能給她寬寬心,哪知……
英英非要拉大梅住一宿,大梅哪還有這個心,當下,哭哭啼啼就要回去,害得英英連最最激動的事都沒來及告訴她。
喜悅并沒有持續到孩子出生,橫溢了不到兩個月,淡了。
最先淡的,是拾糧。
一嶺的中藥被水家老弟兄兩個犁翻後,拾糧的心就開始沒有着落,如果不是英英懷孕這檔子事,他是耐不過去這兩月的。英英用未來的生命給了他兩個月的歡樂,但僅僅兩個月,拾糧又就不安分起來。這一天,他趁水二爺在上房睡午覺,偷偷溜上山,地裏的藥雖說犁翻了,但也有犁頭漏下的,尤其是水老大犁過的這地,漏的就更多。幾個月的掙紮後,這些藥頑強地生長起來,跟往年幾乎看不出兩樣。原本面目猙獰的地,意外讓這些藥鋪嚴實鋪好看了。只是很可惜,因為錯過了采割季節,藥已顯枯萎。這不打緊,拾糧轉了一圈,心中便想好補救措施。哪知,他二番回院拿工具時,就讓水二爺擋住了。
“你往哪去?”
拾糧也不隐瞞,實打實說:“地裏收藥!”
“你個不安好心的,還想害我水家是不,你給我回去!”
水二爺這句話說錯了,近來水二爺常常說出些莫名其妙的錯話,他自己不覺得,但這些話一出口,就傷着了拾糧。
“我沒害過水家,從沒。”拾糧也不知犯了啥倔,當面就跟水二爺頂撞上了。“你個西溝的,還有理了?”
“我沒理,我啥時有過理?”
“嘿,你還越說越來了,嘴上的勁大是不是?”水二爺氣得在地上轉磨磨,他還從沒讓人當面頂撞過,現如今,上門女婿倒給他甩起臉子來。
聽見翁婿兩個吵,英英打屋裏走出來,腆着個大肚子。“糧——”她叫了一聲。
“藥擱在地裏,不收糟蹋了,我看着可惜。”拾糧跟英英說。
“那是我水家的藥,我就要讓它糟蹋。”水二爺蠻橫得近乎不講理了。
“藥是我種的,我舍不下。”拾糧開始以牙還牙。
“舍不下也得舍,我說不能收就不能收。”
“藥沒得罪你。”
“它是個禍害!”
“那……種藥的也成了禍害?”
“你——?!”水二爺氣得直翻白眼。水英英腆着肚子走過來,拉住自個男人:“回屋去!”
拾糧不甘心,剛進南院,就嚷:“憑啥不讓我收,人惹了他,藥又沒惹他。”“少說兩句行不,他心裏堵,你就讓着點他。”
“他堵,我就不堵?”
“堵,你們都堵,就我不堵。”水英英剛想發火,又一想,這個時候發火,等于是給拾糧火上澆油,遂壓住心頭的不快,哄起拾糧來:“聽話,看在懷裏娃的份上,聽我一次,啊。”
拾糧沒了脾氣,每每水英英露出軟的一面,拾糧就沒了脾氣,只能乖乖跟着她進院。
哄得了白天哄不了夜晚,夜深人靜,确信水二爺睡實在後,拾糧偷偷翻起身,下炕。
“你往哪去?”英英一骨碌翻起來,問。
“你睡你的,甭管我。”拾糧說着話,就往外走,生怕晚走一步,就讓英英攔住。沒想,快出門時,英英忽然說:“穿厚點,夜風大,山上涼,着涼了可沒人心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