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二節
一個,兩個……被馬家兵反捆着的人此時就跟羊一樣,不,甚至還不如羊。羊臨死時還會拼上全力掙紮一下,而此時押到橋上的這些人,一個個像是抽掉了肋骨,再也沒有人的那份兒精神。橋下就有人說:“馬家兵真狠啊,你看,把人折騰得沒了人樣。”馬上就有聲音警告:“你是不是也想挨槍子呀。”話還沒落,嘭一聲又響了。
馬鴻逵的确是見過世面的人,殺起人來得心應手,一點也看不出他心虛。倒是臺上坐的其他人,慢慢熬煎不住了,畢竟,殺的是吃一河水長大的人啊,擡頭不見低頭見,這忽然間,一頭栽河裏,就成了一灘血水。
人原來這麽經不起殺啊——
殺到第二十個時,冷中醫虛脫了,他再也堅持不住。這比拿刀刮他的肉還難受啊。本來,冷中醫是不來的,鐵定了主意不來,可馬鴻逵派了一個班的土兵去請他,他能不來?小伍子跟愛女五月落入魔掌後,冷中醫才意識到自己選擇的是一條掉頭的路,以前雖說也聽過這路危險,但危險從沒這麽真實的逼近過自己。可他來不及怕,這些日子,東奔西波,一心想把女婿跟女兒搭救出來,但,這顯然是個夢了。終于,他等來了這一刻,馬鴻逵像是有意識地将小伍子夫婦放在最後,而且目光時不時往冷中醫這邊瞅瞅。冷中醫用一生的力量堅持着,但畢竟,掉頭的是自個的女兒跟女婿啊。
橋下的人嘩一下亂了,因為誰也想不到,居然還有女共黨。等聽清是東溝冷保長冷中醫的小女兒時,目光,唰地聚到了臺上。冷中醫再想保持鎮靜,就顯得不像個做爹的,再說,還能鎮靜得了?只聽得臺上哇一聲,冷中醫老淚縱橫,女兒五月緩緩将目光移到父親身上,她是多麽舍不得離開這個世界啊。父親放聲恸哭的一瞬,五月奮力張開嘴巴,可惜她的嘴讓破棉花堵着,怎麽也喚不出一聲爹來。槍響之前,冷中醫拼足全身的力,吼出了一句:“馬家兵,刮命黨,我操你娘!”
這聲怒罵讓槍聲壓住了,馬鴻逵目光往這邊瞅了瞅,沒聽清冷中醫叫喊什麽。不過,他的嘴角一擰,露出極為險惡的笑來。他演這出戲,與其說是給衆人看,還不如說是給冷中醫一人看。他得意地揮揮手,就有兵娃撲上來,将臺上的冷中醫擡走了。
峽裏嘩一下靜下來,極靜。人終于殺光了,剩下的,馬鴻逵不打算殺,他要将他們拉回古浪縣城,古浪縣城的城門樓子上,一日也不能閑着,必須天天有示衆者挂上去。他就不信,殺雞震不了猴,殺猴還震不了雞?
姊妹河好像凝固了,沉重得流不動了。人們把目光投向這條平日裏見慣不驚的河時,才發現,一河的血紅,已把峽谷映得一片慘烈。
當天夜裏,就在馬鴻逵接到密報确信冷中醫是共黨,下令抓捕時,卻被告知,冷中醫天黑時分被尕大救走了。
尕大?!
一場緊急會議在離古浪縣城二十裏遠處的孟家窩鋪召開。主持會議的,是第一次公開露面的駱駝同志,在座的除了孔傑玺外,誰也沒想到涼州馬幫總幫主竟是共産黨。黑三遇難後,省委便做出決定,由駱駝接任黑三的工作,為安全起見,此事一直沒公開。跟駱駝直接聯系的,除了孔傑玺,就只有交通員。
會議先是嚴肅批評了仇家遠領導的黃羊在前一時期所犯的嚴重錯誤,盲目輕敵,過分自信,典型的理想主義和烏托邦式的鬥争方法,給古浪乃至整個涼州的地下革命鬥争帶來毀滅性的打擊。駱駝同志在分析了前一時期古浪的情況後指出,仇家遠錯誤地将延安那邊聽來學來的鬥争方法不加選擇地運用到古浪,而且剛愎自用,一意孤行,不聽任何反對意見,給黨的事業造成了巨大危害。國民黨反動派的這次瘋狂反撲,使得古浪的地下組織接近癱瘓,黨的十六名同志和四十二名農會積極分子慘遭敵人迫害。上級對此非常重視,要求我們認真總結工作中所犯的錯誤,牢記血的教訓,同時要堅定信心,越是在血腥恐怖中越要堅定革命信念,要以牙還牙,給國民黨反動派以致命的打擊。
針對目前形勢,駱駝代表省委宣布:“古浪的革命工作由孔傑玺負責,在沒有找到仇家遠以前,暫停仇家遠同志的一切職務,同時——”駱駝說到這兒,目光複雜的向與會同志凝視片刻,孔傑玺知道駱駝要說什麽,但駱駝最終還是沒把心頭的疑惑說出來,只是用異常痛苦的聲音說:“同志們,革命越是到最後關頭,就越會有意想不到的事發生,我們一定要擦亮眼睛,保持高度的警惕。”
會後,在分散離開孟家窩鋪的途中,駱駝憂心忡忡地道:“仇家遠到現在還打聽不到消息,我真擔心他……”孔傑玺嘴唇一咬道:“我們要做最壞的打算。”孔傑玺現在明着的身份是古浪縣維持會會長,就是幫馬鴻逵聯絡方方面面的關系。孔傑玺的雙重身份,仇家遠知道。駱駝擔心,仇家遠現在和司徒雪兒在一起,而且仇家遠前一陣子的活動,司徒雪兒都沒阻攔,如果仇家遠将孔傑玺的真實身份告訴司徒雪兒,後果将不堪設想。
“沒事,早在入黨的那一天,我就做好了為黨犧牲的準備,我只是擔心,平陽川那邊會不會出事?”孔傑玺說。
孔傑玺的擔心一點沒錯,平陽川仇達誠從一介商人投身革命,有他一大半功勞。正是他不遺餘力地給舅子哥做工作,才讓仇達誠從半迷半醒中徹底醒過神來,加上兒子家遠已是黨的戰士,仇達誠便也在這條路上走得義無反顧,他表面上将仁義河的生意交給媳婦二梅打理,實則是将全部家産拿出來支持解放事業,這點令孔傑玺感動得無話可說。但,天有不測風雲,這一次,侄子家遠到底能不能堅定住,孔傑玺心裏一點沒底。他向來就對這些念了一肚子書總喜歡誇誇其談的秀才兵抱有很深的懷疑,出事前他曾語重心長地勸過侄子仇家遠,但仗着有陸軍長的支持,仇家遠對他的話不但聽不進去,反而嘲笑他保守和瞻前顧後,說他是典型的右傾主義。現在看來,正是仇家遠的左傾冒險主義和投機主義導致了古浪這場災難。面對以後越來越艱難的形勢,孔傑玺深深嘆了口氣,他擔心的,不只一個仇家遠,還有一個人他一直沒跟駱駝說,如果此人出了問題,對古浪還有平陽川甚至涼州的革命鬥争将會造成無法估量的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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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算起來,商會白會長有些日子沒跟他見面了,特別是他不再擔任僞縣長後,商會白會長近乎跟他斷了往來。這絕不是一個好兆頭,盡管他從未向白會長透露過自己的身份,但,精于算計的白會長不會猜不到。此事有兩個可能:一,已經擔任涼州維持會大會長的白會長可能真是因于公務繁忙,無暇顧及他這個小會長。這樣最好。怕的就是不這樣。如果真是處于第二個原由,白大會長懾于馬家兵的淫威和誘迫,做出相反的選擇,後果那就糟透了。
兩天前,一直守在祁老太爺門前的交通員報告說,白會長假扮成一個收古玩的商人,進了祁老太爺的深宅大院裏。這是個重要的消息,白大會長在這個時候找祁老太爺做什麽,為什麽又要化妝?孔傑玺百思不得其解。
祁老太爺原本不是古浪人,老家在山西太原,府上以前是做生意的,清朝中期他家還出過大學士,官至宰相。清朝滅亡後,祁家人一門心思做生意,将生意做到了新疆以外的蒙古。這還不算,祁家人跟幾大軍閥都有暗中往來,軍政兩界更有不少關系,特別是祁老太爺的長子祁相國眼下是南京老蔣身邊的紅人。誰也弄不清祁老太爺為啥要選擇古浪定居,更弄不清他的古玩行整天出入的是些什麽人。但,地方上的官僚甚至軍閥要進入祁老太爺的私宅,是很不容易的。他住在古浪,卻跟古浪軍政兩界的人很少往來,獨獨能進入他家私宅的,就是幾個在涼州排得上號的大商家。孔傑玺在古浪擔任了這麽長時間的縣長,跟他,只有一面之交,還是曾子航請老太爺外面吃花酒時順便将他帶去的,陪了半晚上,老太爺居然跟他一句話沒說,臨走,只賞給他一杯小酒。
不過,就那一次,孔傑玺隐隐覺得,老太爺定居古浪可能跟女人有關。那深宅大院裏,指不定藏着啥秘密。
仇家遠被祁老太爺帶走後,孔傑玺也想過到裏面打聽,至少應該搞清楚,老太爺将仇家遠跟司徒雪兒打發到了哪,會不會?但這事實在太難,憑孔傑玺眼下的能耐,要想從祁府弄出一星半點的消息,都無疑是難于上青天。祁府戒備森嚴不說,如果讓祁老太爺聞到半點氣息,這條命,指不定啥時就沒了。
駱駝也堅決不同意這樣做,他一再要求,只能在外圍打探,切不可惹惱了老太爺。畢竟,他非等閑之輩啊。
思來想去,孔傑玺決計去一趟平陽川。平陽川既不歸古浪管也非涼州管轄,只因它在絲綢之路上的特殊位置,使得這塊沙漠中的綠洲跟古浪和涼州一直保持着密切的關系。但眼下掌管平陽川的,是馬鴻逵的堂弟馬鴻達,此人跟馬鴻逵比起來,更為心狠手辣。
農歷八月十二傍晚,孔傑玺的步子剛踏進平陽川,瘋女人大嗓門便朝他撲來。孔傑玺絲毫沒有防範,這個街巷裏跳出的瘋女人着實吓了他一跳,等他看清是大嗓門時,臉色唰地變了。此時街頭人多眼雜,孔傑玺怕被人認出,忙朝相反的方向走,沒想大嗓門寸步不離地跟着他,邊走還邊朝他扔石子。孔傑玺感覺不大對勁,掉頭往回看時,一個熟悉的影子在前面小巷裏一閃,眨眼便不見了。孔傑玺正在愣怔,就聽瘋女人湊近他耳朵說:“不要亂看,只管跟我來。”
孔傑玺心裏怦一聲,腳步下意識地跟着大嗓門往那條小巷裏走,剛拐進巷口,就有兩個黑影兒一左一右夾住他。“不要吭聲,自己人。”
孔傑玺被帶到巷子深處的一座小院裏,迎接他的,竟是張營長。孔傑玺怎麽也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張營長。馬鴻逵帶着人在青風峽橫施淫威時,孔傑玺得到的消息是張營長已安全撤出青石嶺,具體去向不得而知,後來他拖人打聽過,也沒打聽到準信兒。見他納悶,張營長笑着說:“吓着你了吧,我們也是迫不得已,知道你要來平陽川,只好讓蜘蛛在街頭等你。”
“蜘蛛?”孔傑玺困惑地盯住張營長。
“蜘蛛就是我妹妹大嗓門。”見孔傑玺越發吃驚,張營長只好從頭說起。原來大嗓門根本沒瘋,黑三遇難後,組織上考慮到大嗓門的安全,将她轉移到平陽川,原想讓她隐姓埋名,安安分分過日子,不料大嗓門一心想替丈夫血仇,她在街上裝瘋賣傻,暗底裏卻是省委在平陽川的交通員。張營長他們這次能順利從青石嶺撤走,多虧了大嗓門,是她不顧危險跑到青石嶺,将情報遞給顧九兒,這才避免了更多的同志犧牲。
“真是想不到,連你也瞞過了。”見孔傑玺真的一點不知情,張營長笑着說。“瞞得好,瞞得好呀。”孔傑玺滿懷感激地望了大嗓門很久,發自內心地說。
“據我們掌握的消息,馬鴻達已對仇府産生了懷疑,這兩天,仇府門前包括幾家分號總有可疑人物出現,這個時候,你千萬不能到仇府去。”張營長這才把攔截孔傑玺的原因說了出來。
“哦?”孔傑玺吃了一驚,看來,自己的預感一點沒錯。
張營長和顧九兒幾個從青石嶺水家大院撤出來後,原本是要跟尕大的武裝力量彙合在一起,尋找機會跟馬鴻逵作鬥争,誰知在這節骨眼上,平陽川仇家以前義字號的蒲掌櫃跟水二梅翻了臉,揚言要把仇家的事說出去。水英英找到大嗓門,要她幫着想辦法,無奈之中,張營長便留在了平陽川,只讓顧九兒去了尕大那裏。眼下,蒲掌櫃的事已徹底解決,就在他跟馬鴻達派來的誘餌讨價還價時,被張營長神不知鬼不覺地一并給報銷了。
“那你下一步怎麽打算?”
“省委要我繼續留在平陽川,暗中保護好仇家一家。最近馬鴻達正在醞釀着一場大的陰謀,這個時候我更不能離開,也許,一場更殘酷的較量就要開始了。”張營長的語氣裏,透露出對未來深深的憂慮。不過他緊跟着說:“西安方面要我轉告古浪的同志們,紅軍西進的號角将要吹響,馬家兵的日子長不了了,我們一定要趕在西進前,将古浪和平陽川的革命武裝建立起來,為紅軍西進打開一條秘密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