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二節
水二爺決定,向東溝冷中醫賣藥。
藥在我的山上長着,由我的人種,我想賣點藥,還愁?至于銀子,冷中醫說了,你盡管開口,我冷某人決不還二價。這話說的,把他當成了啥人?這年月,不圖銀子不成,太圖銀子也不成。水二爺胸脯一拍,我只管給你藥,銀子的事,你看着給,給多我不退,給少我不嫌。好賴不說,你我一輩子的交情在哩。聽聽,多豪爽。
這三年,青石嶺的地盤上,就有了另一出戲。隔三間五,水二爺就患病,患了就得找冷中醫,騎不成馬,得坐馬車,還是四挂的,反正水家現在有了牲口,早就能套得起四挂馬車。至于車裏到底裝的啥,沒人知曉,馮傳五倒是疑惑過,也親自鑽車裏看過,空空的,除了用來遮風擋雨的幾片子破布,啥也沒。水二爺直發笑,要是讓你姓馮的抓到把柄,我水老二還能叫水老二?
馬車來來往往中,藥卻從四處八道,到了冷中醫手裏,至于冷中醫又把藥弄到了哪裏,水二爺管不着,也不能管。就跟他把賣來的銀子弄到哪裏,誰也不能管一樣。反正,地窖裏除了專員曾子航還給的那點銀子,多連個銀子毛也找不到。做事就應該做這麽細,那種前腳做,後腳就讓人踏腳後跟的事,不是他水老二做的!
包括女婿拾糧和女兒水英英,也讓他瞞得實實的。對了,三年前水二爺那個絕妙的計劃,落了空。拾糧用将近一年的沉默回答了他,水英英也用将近一年的沉默回答了他。沉默來沉默去,拾糧搬回了原來那屋,他一搬,狗狗的臉就徹底僵了,再也看不到笑。不過,女兒英英臉上,并沒因拾糧的回去多出笑,她還照舊悶着臉,這丫頭,橫豎讓人看不懂。
看不懂的,還有他們小倆口的日子。不過水二爺算是想明白了,人各有命,不能強求,他們怎麽過,那是他們的事,他再也不操那些閑心了,只要水家能發財,他就開心。
也該到他開心的時候了。三年啊,老天爺一分不少把他的虧欠給補了回來,甚至,打冷中醫手裏拿的銀子,比當初馮傳五搶走的,還多,多出幾倍。現在,只要他一閉上眼,這院裏,各道四處都是銀子,他水家的銀子!
三年裏相繼發生了一些事,長工小伍子搬出了水家大院,他在西溝的小院子就挨着拾糧家,兩孔窯,兩間草房,比拾糧家多的,是一房水靈靈的媳婦,還有一個戆頭戆腦的兒子。
拾糧也當了爹。
娃是撿的,來路撿的。斬穴人來路這輩子,像是專門跑來撿娃的,那些個比草還輕的生命,偏偏就能跳他眼睛裏。來路是東溝斬穴時撿的娃,東溝燒串子的媳婦跳了崖,燒串子逼的,不跳沒法活。這燒錢疱轉生下的,沒娶媳婦前還像個人,知道莊田地裏受把苦,一娶了媳婦,人就懶得要燒着吃了。光懶也中,還賭。亂世年間,啥歪風都起,好好的一條溝,硬是給賭成個四不像。燒串子把家賭的,窟窿天窗,媳婦兒求他,不聽,還打,一回打得比一回狠,好像打了媳婦,他的手氣就能好起來,結果再去賭,還輸。輸到最後,實在沒給的,就把媳婦兒輸給了人家。
媳婦可是個百裏挑一的好媳婦,孝順公婆,莊田地裏也是一把好手,偏偏就嫁了這麽一個貨,有啥辦法呢?結果在那個晚上,就是被燒串子輸給別人的那晚,跑出門,一頭跳到了山崖下。
慘啊。公公婆婆看到一山的血,哪還有活的心思,幾個人擋,沒擋住,齊齊地,跟着媳婦兒跳了下去。一天裏橫下三具屍體,來路不斬穴都不行。剛把這三個埋掉,溝裏又跑來人,來路呀,還得斬一口,燒串子,燒串子也跳了。
不斬!
來路真的沒斬,不過,路過崖頭時,他抱起了娃,燒串子跳崖前丢下的娃。狗日的還算有點人性,沒把娃一塊抱着跳下。娃的嘶嚎中,來路長嘆一聲,老天爺,你是憐我來路哩還是恨我來路哩,咋把命苦的,盡往我來路懷裏推?
抱來時娃剛三個月,貓似的,也沒個名。來路找到水二爺:“二爺,你識字,懂的事也多,給娃,取個名吧?”
水二爺問了句:“丫頭還是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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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
水二爺臉上的激動沒了,半天,恨恨說:“抱走!”
狗狗撲過來:“憑啥抱走,沒人養我養。”說着,一把奪過娃,真就像娘一樣将娃摟在了懷裏。狗狗自打天窗裏掉餡餅的事落空後,性子變得越發烈了,成天跟水二爺過不去。水二爺念着那個損主意傷了她,也不計較,由着她鬧。
幾天後,水二爺聽到院裏還響着貓似的哭,氣乎乎撲過來:“狗狗,抱草灘上養去,我水家,聽不得這聲音。”
“爹——”一聲爹,把水二爺後面的話全給堵了回去。抱着娃出來的,是拾糧。“爹,你就留下她吧,好賴,是條命啊。”
水二爺眼裏,嘩地就讓淚給模糊了,不是這可憐的娃給模糊的,是那聲“爹”,拾糧終于叫他爹了,他改口了,把姨父叫成了爹,爹啊——
“留下,留下,爹沒說不留,爹啥時說過不留。”水二爺邊抹鼻子邊說。“爹,給娃,取個名。”
“取,取,爹這就取……”
唏噓中,水二爺擡起頭,本意是想看看天,結果一眼望着了鵬。好久,鵬都沒出現了,這陣兒,它竟給飛了過來。鵬!他差點就脫口而道。轉念一想,娃是個女娃,有點遺憾地說:“就叫月月吧……”
月月已經三歲了,嫩生生的個疼愛人。自打有了這娃,院裏,就成了另番景致。平日裏,都是吳嫂和狗狗輪番帶着,一有閑,拾糧就湊過來,猛地抱起娃,拿糙黑的臉在娃嫩臉上來回蹭,蹭得娃哭喊成一片。狗狗心疼地撲過來,要搶,拾糧不給,對哄着叫娃喊爹,娃怯怯地撲閃着眼,不敢喊。狗狗故意說:“不喊,就不喊。”拾糧報複似地吓唬狗狗,狗狗卻一把奪了娃,吊着個臉進了屋。這景兒,讓英英無意中看見了,看見她就心裏有想法,不是恨,也不是妒,而是,是什麽呢,英英也說不清。不過自從有了月月,英英的夜晚,就越發不安,不安中還多了騷動。
真的是騷動。
日子就這樣過着,三年間,青石嶺的中藥又擴展了許多,草灘上,先後多出幾排子護欄,裏面圍的,一盡兒是藥。這些藥,其實當初就長在草灘上,只不過,人們不知道它是藥。
這一天的午後,護欄外面走過來一雙腳,這雙腳,打水家大院走出,順着草灘往下走了走,又掉轉方向,好像很茫然,拿不定主意似的,又像刻意要躲開什麽,迷迷閃閃中,最後停在了護欄前。
這雙腳是馮傳五的,他奔護欄裏的水英英而來。
水英英看見馮傳五,笑着問:“司令,你到青石嶺,快六年了吧?”
“六年,六年啊,一晃兒,快得很。”馮傳五發着感慨。
“誰說不是哩,瞅瞅,你頭上,都有了白發。”
馮傳五訝了一聲,剛要伸手去摸頭發,猛又記起什麽,手,快快地放了下來,原又按在槍上。這是馮傳五的習慣性動作,自打查滿兒中了尕大的冷槍,廢了一條腿,駐守在青石嶺的馮傳五就變得小心翼翼,輕易,腳步不往外走。非要走出來時,也學曾子航他們,前有拴五子幾個開道,後有兵娃們護着,兩旁,還新添了幾個抓來的壯丁。亂世年間,到處是冷槍,馮傳五不得不防。就是這樣,三年裏,他還是先後遭遇了幾場子襲擊,一次是在西溝橋上,那次替他挨槍的是拴五子,打在了左肩膀上,雖說請來了冷中醫,拾糧也動了不少腦筋,拴五子一條胳膊還是廢了。胳膊是保下了,可擡不起來,吊在身上反而礙事。後來是在姊妹河邊,奉命去緝拿尕大,結果中了疙瘩五的埋伏,若不是駐守在何家大院的兵娃們前來救援,那次,怕就做了姊妹河的鬼。打那以後,馮傳五就成了縮頭烏龜,久長地困在水家大院不敢出來,對水二爺一幹人的行蹤,也是睜只眼閉只眼,只要不在身後沖他放冷槍,愛幹啥幹啥去。
就這,峽裏還是接連響出風聲,先是說尕大要在七月初七夜裏取他的頭,後又說黃羊放出話,要扒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馮傳五的心,天天揪在一起,直後悔當初要來到青石嶺。
“司令,你可真逗,跟我在一起,還怕?”水英英像是有意取笑馮傳五,不過,她緊跟着道:“放心,在我水英英眼皮下,是沒人敢沖你放冷槍的。”
馮傳五尴尬地笑笑,手,想松,又不敢松。
這三年,幸虧有水英英陪他,要不,馮傳五得悶死,不悶死也得愁死。有個女人陪,就是不一樣啊,日子,過得快,也過得有滋味。這麽想着,他涎着臉:“三小姐,啥時跟我去涼州城啊?”
馮傳五現在還叫水英英三小姐,在他眼裏,水英英還是以前的水英英,對她跟拾糧的婚姻,馮傳五視而不見。
“你不是說戰事快完了麽,戰事一完,就去。”
“真的?”
“誰騙你,不信拉倒。”水英英說着,沖馮傳五非常明亮地笑了一下。
“信,信,三小姐的話,我馮某啥時疑惑過。”馮傳五心裏,真就半信半疑地湧上一層喜,仿佛,他已牽着水英英的手,正往甜蜜的那一刻走。
水英英臉上,也意外地泛起一層神秘的紅潮。
遠處,嶺上,藥地裏的拾糧停下手裏的活,恨恨地盯了護欄望。院裏,狗狗不知啥時竄進馬廄,掄起一根木棍,沖一匹新買來的骒馬發狠:“騷,我讓你發騷!”
月月的哭喊聲驚來了水二爺:“狗狗,你個嫁不走的,比豬罵狗,你罵誰哩!”天唰地暗下來,剛才還是湛藍湛藍的天,眨眼間就騰起幾疙瘩紅雲,時令已到了降暴雨的時候,說話間,震耳的雷已劈響起來。
“回,快回,雨來了。”馮傳五一把拉上水英英,就往院裏走。水英英掙脫出手朝天看時,就見鵬正穿過雲層,往下撲,仿佛,那鋒利的嘴巴,随時要啄向她眼前的人。
暴雨傾盆而下。
暴風雨中,突然傳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
日本鬼子投降了。
八年啊,日本鬼子終于投降了。
峽裏響起了炮仗聲,青石嶺上,更是熱鬧一片。水二爺聽到消息的一刻,放開嗓子喊:“快宰羊,宰羊啊。”
熱騰騰的羊肉端出來時,水二爺沖馮傳五高聲說:“司令,托你的福,青石嶺總算是太平了。快,快吃羊肉!”馮傳五神情尴尬,似乎,日本鬼子投降,對他來說是件壞事。水二爺又說又笑的時候,他沉默着,眼睛,時不時地瞄向水英英。水英英也是一言不發,看不出日本鬼子投降她有多高興。羊肉吃過,水二爺沖來路說:“親家,把酒炖上,今兒個,好好喝一場。”
熱鬧了沒多少日子,峽裏突然傳來消息,國共翻臉了,這一回,是徹底翻。前方,自家人跟自家人幹上了。
水二爺沮喪地倒在炕上,他的如意算盤打空了。本來,他想戰事一停,馮傳五就會滾回他的涼州城去,青石嶺自然就成了他水老二的,這一嶺的藥,一嶺的銀子,就再也沒有人跟他搶。誰知,回到涼州城沒幾天的馮傳五,再一次提着槍站在了青石嶺上,而且,這一次的馮傳五,臉上忽然就多了股霸氣、兇氣。
幾乎在馮傳五重新回到嶺上的同一天,水二爺看着了尕大。
這一回,尕大沒避,沒躲,徑直走到水二爺面前,抱拳道:“二爺,久違了。”“疙瘩五?”水二爺大驚,尕大果然是疙瘩五!
“不,我是尕大。”
“羞死你先人,你個土匪家的,敢冒充尕大?”
疙瘩五嘿嘿笑笑:“二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今兒個,我是專程來謝你的。”“謝我啥?”水二爺警惕地瞅住疙瘩五。
“藥。”
“藥?”
疙瘩五朗聲一笑:“不瞞二爺,你給冷中醫的藥,都是我們的。”
“咋個,冷家這怕事鬼,他也?”
“二爺,日本鬼子跑了,刮命黨也快完了,天下,将是我們的。”
“尕大?”
“不,尕大就是受苦人,就是……”說着,疙瘩五一招手,山嶺下,溝谷裏,突然站出一個個影子,天呀,他們就像雨後冒出的蘑菇,一朵朵的,盛滿了山野。水二爺驚訝地望見,小伍子這不怕死的,竟也在裏面。他站在遠處的馬蘭花叢裏,正沖二爺招手哩。
“哼,跟好人,學好人,跟上師公子跳假繩。”水二爺不服氣地罵着。腦子裏,怎麽也把土匪後人疙瘩五跟共這個字聯系不到一起。
疙瘩五并不介意,從被仇家遠說服的那一天,他的生命,就已交給一項神聖的事業,同時,他也做好了應對各種目光的準備。此刻,他緊着要做的,就是說服水二爺。
“往後,青石嶺的藥,一棵也不能落入刮命黨手中,等到收藥時,我們會出現的。”
“哼,你就不怕馮傳五的盒子槍?”水二爺有點冷笑地盯住這個他一輩子也不會看上的男人,他甚至在心裏已嘲笑起冷中醫來,怪不得你要躲哩,原來,你是跟這些人摻一起哩。
“怕他?他奔噠不了幾天了,二爺,青石嶺将是我們的。”
“哼!”水二爺恨恨地轉身,他最恨的,就是人們垂涎他的青石嶺。快進院門時,他打胸腔子裏喝出一聲:“我的,你們誰也休想!”
“爹,你說啥哩?”拾糧打院裏走出來,他惦着嶺上的藥,這些天天氣反常,他怕藥地裏生蟲,正尋思着拿柏香跟艾蒿放火熏山哩。
“沒說啥,我是說,這藥,誰也甭想拿走。”水二爺一時有些語亂。
“放心,拿不走的,這藥,這嶺,誰也拿不走。”
拾糧是跟馮傳五生氣哩,馮傳五一來,水英英臉上,馬上不像了。他剛才在院裏找柏香時,正撞上兩個人說話哩。
青石嶺再次陷入到漩渦中。誰也沒想到,這一次回來的馮傳五面目突然猙獰,他像一條蛇,經過了漫長的睡眠,終于醒了,一醒來,就變得窮兇極惡。他一改往日的懶散相,天天早起晚睡,白日裏,帶着兵,挂着槍,威風八面地巡邏在青石嶺上,夜黑,又像狗一樣竄在院裏,目光,卻始終瞅着水英英。
他知道,沖水英英下手的機會成熟了。這次到涼州城,司徒雪兒親口告訴他,曾子航将要離開涼州,永遠不再回來。至于去哪,他沒問,懶得問。司徒雪兒還說:“真正的惡仗将要開始,共患,再也不能容忍了。”
馮傳五還聽到一個消息,司徒雪兒的靠山、西安城那個姓榮的,很可能要滾蛋,司徒雪兒在涼州城的日子,奔達不了幾天。比之司徒雪兒跟他說的那些,這個消息更令他振奮,也更讓他雄心勃勃。想想這幾年在司徒雪兒手裏受的氣,他恨不得掏出槍,提前結束掉這個女人。但是嘴上,他還是裝得很馴服。
一回到青石嶺,馮傳五就把目光對準了水英英。這女人,弄來弄去,竟是耍他哩,玩他哩,是拿個紙畫的餡餅給他充饑哩。
“哼,我就不信弄不到手!”
“集合!”馮傳五沒來由地就沖兵娃們吹響了哨子。
就在馮傳五重新把垂涎的目光投向英英時,拾糧這邊,也有了意外舉動。這一天,剛跟水英英轉完大草灘的馮傳五興致勃勃回到院子裏,這一天他的心情太美好了,誰能想得到,他居然就差點得逞。在水英英常追野兔的地方,他險些就扒掉水英英的褲子,那一刻真是美死了,雖說最終沒把褲子扒掉,沒把她赤條條放倒在草灘上,但他美美把她抱了一回,抱了一回啊,抱得自己都快要接不上氣了。馮傳五心想,一回生,二回熟,過不了幾天,他就能把這口饞死人的嫩肉肉吃到嘴裏!
吃到嘴裏!馮傳五邊想,邊朝後院走去。每每讨了水英英的笑臉,或是跟水英英有過什麽接觸,馮傳五總想變着法子到拾糧眼前走一回,幾步都行,走了他才覺得開心。這天他走進去,就差點沒把自己吓死。
拾糧在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