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争藥
第一節
司徒雪兒還沒來得及叫嚣,更讓她氣絕的消息到了。
青石嶺讓尕大掠了!
一個月後的一天,拾糧又從藏區趕回來一群牲口。這次不是拿銀子買的,是拿藥換的。拾糧将去年剩的甘草、百合、麻黃等集中起來,悄悄運往藏區,跟一個老藏醫做成了這筆生意。
望着迅速成了群的牲口,還有新蓋的牲口棚,水二爺心裏呼呼的響,對拾糧,簡直就有點五體投地了。終于在一個細雨綿綿的夜晚,水二爺将斬穴人來路喚進了上房。
水二爺親手為來路沏上一碗茯茶,笑眯眯地從紅木箱子裏拿出一塊上好的煙土,讓來路吸。來路受寵若驚,但他對大煙陌生得很,陌生到有些怕,搖搖頭,雙手捧起茶碗,說:“二爺你抽,我喝茶,這茶香。”
“我院裏的東西,沒一樣不香。”水二爺自我陶醉地說。
“香,香,這院裏,都香。”來路捧着茶碗的手有些抖,他從水二爺臉上,看到從未有過的一種笑,這笑讓習慣了在人面前戰戰驚驚的來路獲得一種從容感,來路這一生,缺的就是這種從容。
“二爺,喚我來,有事?”
“沒事就不能喚你啊,你個老鬼,天下着這麽好的雨,你看這雨有多好,你個老鬼就知道睡覺。”
“習慣了,天一黑就睡,睡不着也睡,不睡沒幹的麽。”
“這雨睡覺糟蹋了,你個老鬼,就不知道喧喧?”水二爺像是被內心某件事物壓迫着,說出的話前言不搭後語,來路也只能前言不搭後語。兩個人就着酥油燈,瞎扯了一陣,水二爺開始喧正題。
水二爺先誇拾糧,從拾糧進院第一天,一件件往後誇,來路先是不自在,他是個受不得誇贊的人,雖說水二爺沒誇他,可誇得是他兒子啊,聽了還是不自在。慢慢,來路就興奮,後來竟有些沾沾自喜,隔空兒,還要插上一句:“就是,娃本來就是個好娃。”
水二爺不想讓來路打斷,來路一打斷,他的思路就要重新調整。看得出,今晚這些話,他說得也有些費勁。
“你個老鬼,喝你的茶,亂插什麽嘴。”
“不插,不插,二爺你接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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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二爺就又往下說,誇拾糧聰明,誇拾糧能幹,誇拾糧有腦子,誇拾糧有主心骨,再誇,就要把拾糧誇上天了。
誇着誇着,話題突然一轉,說到了狗狗上。
來路心裏騰一聲,警惕地望住水二爺,他說狗狗,水老二為啥要說狗狗?
關于狗狗跟自家兒子的閑話,來路聽到一些,但都很模糊,他也留心觀察過,發現這兩個娃,眉臉間跟別人有點不大像。
水二爺頓了一會,目光在來路臉上轉悠,順勢吸了幾口煙,感覺吸足了,精神重又抖擻。
“狗狗這娃,也是個好娃。”水二爺道。
“是個好娃。”來路機械地附和道,目光一點也不敢松懈,生怕冷不丁,水老二說出什麽石破天驚的話來。
沒有,越往下說,就越沒危險了。水二爺學着剛才誇拾糧的腔調,一件件地誇起狗狗的好來,不過,他對狗狗的掌握,顯然沒對拾糧這麽充分,誇出的話,也少了剛才那種飽滿勁兒,來路聽着幹癟癟的,不過瘾。
就在來路越來越放松警惕時,水二爺突然将拾糧和狗狗聯系到一起,說起一些古怪的話來。
比如:“這兩個娃,我看着有緣分,天生的一對嘛。”
又比如:“狗狗這丫頭,往外嫁,我是舍不得的,一心想把她留在這院裏,留在我水家。”
來路再次警惕,警惕了沒兩分鐘,臉上驀然盛開一大朵笑,很燦爛很誇張的那種:“二爺,你不會……不會是想給拾糧……納小吧?”
水二爺騰地放下臉:“來路,你胡呔吣啥呢,你個吃豬腦子長大的,給你點顏色,你還拿去連罐子染了。”
來路臉上的笑僵住,他明明聽着水二爺就這意思嘛,繞了一大圈,不就是想把拾糧和狗狗撮合到一起嘛,咋個自己一說,水二爺又不高興了?
“二爺……”來路喃喃說了一聲。
“來路啊……”水二爺沉騰騰喚了一聲,臉一陰,聲音也跟着悲涼:“你個粗心鬼家的,真就沒看出啥?”
來路傻傻地點了下頭,目光,驚恐地盯住水二爺。
“好,我也不繞彎子了,我就實打實說了吧。”
于是,水二爺就将那些難以啓齒的話一一說了出來,說這些的時候,他的嗓子裏拉滿了煙,到後來,就忍不住哽咽。
“來路啊,怪我,我水老二養了個不争氣的東西,害了拾糧。”
斬穴人來路聽得心驚肉跳,他哪裏想到,兒子拾糧會在水家遭這份罪。原還想,他一步躍進了龍門,登上了天堂,享福都來不及呢,哪還有罪受?
“二爺,不會吧?”痛苦極了,來路就這麽問上一聲,他是想讓水二爺把話收回,這些話太傷人心,他不想聽,也不敢聽。
“來路,我水老二還沒糊塗到編排自己丫頭的地步,我這丫頭,白養了。”“二爺……”
“來路啊,事情到這一步,你我就得想想法子,拾糧這娃,我是舍不得。我已想好,我就收他做兒子吧,做不成女婿,做兒子也中,也中啊。”
“不呀,二爺。”
“來路——”
“二爺,萬萬使不得,兩個娃的婚,散不得,散不得啊,二爺!”來路一聽水二爺要讓拾糧跟英英分開,跟狗狗成親,猛就從炕上跳下來,撲通一聲給水二爺跪下了。
“二爺,求你行行好,我娃他受得,啥苦他都受得,這婚,千萬不能散,不能散啊。”
不能散啊——從上房裏出來很久,斬穴人來路站在後院,站在細線一般綿綿不斷的雨中,心裏還徹響着這樣的聲音。
細雨打濕了來路的衣裳,也打得他內心一片汪洋。汪汪洋洋中,一場洪水洶湧而來……
那是一場至今提起來仍讓人膽寒心戰的洪水,雨從六月下到了七月,天像是死了娘,眼淚珠子比哪年都多,三天一小雨,五天一大雨,隔空不隙,給你把冰暴也往下砸。天糊塗了,地也糊塗了,雷聲,更像是要把世界劈開,這樣的年景,叫人咋個不心慌。
姊妹河是六月頭上就漲起來的,天渾渾,水渾渾,青風峽罩在了煙雨濛濛中。人們起先還巴望着天能晴起來,很快,大水茫茫,阻隔了所有人的目光。目光折斷處,洪水濤濤,惡水怒吼着,翻滾着,席卷而下。水面上,忽兒漂下來一只箱子,忽兒,又是一卷被窩。上游的村莊沒了,徹頭徹尾沒了,變成了水中的一根草,一根柴。西溝人起先興奮着,頂着大雨,拿着長長的木竿,站河沿上打撈,還真就撈了不少橫財。很快,姊妹河就怒了,它是不容人們搶奪它的果實的,更不容人們趁火打劫。一聲怒吼中,河沿上站着的兩個人沒了,一眨眼,又有兩個不見了,變成順河而下的四具屍。西溝人這才怕了,再也不敢到河沿上來。
敢來的,就一個來路。來了,也不打撈,也不搶劫,只是瞪着河,木呆呆地瞪着河,一瞪一整天。說來也怪,那些個日子,斬穴人來路就是急,比狂燥的雨還急,比自己家沖了房子還急,反正,西溝他呆不住,非得到這河沿上,瞪住河,瞪住他的心才能穩當下來。瞪來瞪去,就瞪出一個草筐。
來路至今還清晰地記得,草筐不是他打撈的,姊妹河在他眼前打了一個浪,就把讓樹根纏住的草筐打在了河沿上。草筐像是跳了幾跳,平穩了,他覺得日怪,站起身一看,就看見一張臉,娃的臉。
再順着河望,就清晰地看見,河面上,卷走一具屍,女人的屍,很年輕,面容姣白,神态安詳,仿佛,還沖他笑了笑。天意啊,來路抱起娃,娃竟然沒死,三個月大的點娃,竟然沒讓洪水淹死,可見,順河而下的女人,使了多大本事!來路起初,是想給娃叫個河游兒的,可筐裏一翻,竟翻出兩個馍。他懂了,女人一定是在蒸馍時被洪水堵在屋裏的,她将能來得及拿到的東西,全裹在了草筐裏,層層落落,把娃裹了個嚴實,漂進水裏的一瞬,沒忘順手拿上兩個馍。來路想像着女人被水卷走時的種種場景,腦子裏,就跳出拾糧這個名來。
拾糧是上天送給他的第二個娃,這一天的日子,也就成了兒子拾糧的生日。來路的三個娃,生日都是這麽算的。
老人們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可這娃,福在哪,在哪呀……
雨中的來路唏噓得不成樣子。莫非,真就如蠻婆子所說,他來路命硬,雖是撿了娃,卻也剋了娃?
天爺啊——
散不散由不得來路,這件事,水二爺心裏矛盾了很久,也掂量了很久,權衡來權衡去,才權衡出這麽一個折衷的辦法。這辦法雖說損了點,但對拾糧,是公平的,對自家英英,也算公平。
他不會讓拾糧離開這院子,絕不,不讓他離開,就得拿法子拴住他。狗狗,便成了他拴拾糧的一條繩,一根線。只是這根線,別人牽不了,必須由他水老二親自牽。
越是難做的事,你就越要狠下心去做,而且時間上,絕不能耽擱。快刀斬亂麻,就是這個道理。
還未等來路把風吹到自個兒子耳朵裏,水二爺跟拾糧之間的攤牌,就已開始。水二爺把地點選在狼老鴉臺,這也是他頗費了一番心思的,面對一地茁壯而起的中藥,面對肥沃的未來,翁婿之間,是沒有什麽張不開口的。因為他相信,所有的事比起未來兩個字,都顯得輕,顯得薄,顯得沒有份量。那麽,他還猶豫什麽呢?
拾糧仿佛早就料到了有這麽一天,他聽得很認真,也很平靜。聽完,什麽話也沒說,繼續他手裏的活。水二爺也不再問,似乎,一老一少,早就有了默契。這一天,兩人在這塊肥沃的地裏,一直堅持到天黑。拾糧不說走,水二爺也不說走,悶聲不響,就那麽幹着活。後來,後來天黑得實在看不見了,拾糧才停下手裏的活,他似乎回頭望了一眼自己的岳丈,似乎沒有,他沒跟水二爺說任何話,收拾起工具,離開了狼老鴉臺。等他的腳步徹底消失後,水二爺才直起腰,一步三嘆地出了地。
此後久長的日子裏,拾糧臉上都少了笑,水英英臉上也少了笑。被父親叫進上房談完正事的那個晚上,水英英走進了拾糧睡覺的那間屋子,當時拾糧已經睡了,打着輕微的鼾。水英英相信鼾是假的,就跟相信他的沉默是假的一樣,她在炕邊默站了一會兒,道:“爹把話說透了,你要是覺得狗狗好,也行。”說完這句,她就回到了自己屋裏,不,回到了她跟拾糧的屋子。
笑容長久地挂在了狗狗的臉上,那段日子,是狗狗人生中最最幸福的日子,幸福得快要昏厥了。她像一只小鳥,快活地飛來飛去,把叽哩喳啦的話語帶給院裏的人。終于有一天,吳嫂不耐煩了,沖哼着小曲子的狗狗罵:“吃上花樣子草了啊,我說你安穩點,別給個棒槌就當枕頭!”
棒槌就是棒槌,永遠也不能做枕頭,狗狗意識到這點,已是漫長的一段時日後。
又一個三年一晃而過。
這三年,是水二爺卧薪嘗膽的三年,也是水家大院缽滿瓢溢的三年。憑借着出色的智慧和過人的膽略,水二爺跟拾糧虎口奪食般,硬是在國民兵眼皮下,幹成了許多事。
幹得最漂亮的一件,就是和東溝冷中醫串通起來,向外賣藥。說不清是誰先出的主意,更說不清是誰拉攏了誰,好像,一切都是注定了似的。
誰能想得到呢,說了一輩子媒的老五糊,還真就說成了一樁大媒。竟把冷中醫的小女子五月,說給了長工小伍子,這在峽裏,是聞所未聞的事。
成親那天,大戶人家驚得,門都不敢出,好像冷中醫此舉,一下把青風峽的天翻了過來。冷中醫自己,卻顯得非常坦然。“下嫁,啥叫個下嫁?我冷某人嫁了三個丫頭,都是上嫁吧,老二還嫁到涼州城哩,能咋?我還不得天天背個藥匣子,該號脈號脈,該熬藥熬藥,也沒把我高攀到天上。”“嫁女麽,就是給娃指條路,指好了,是她的福,指不好,能怪誰?金疙瘩能識透,肉疙瘩識不透,誰敢說跟上小伍子,就端不上金碗銀碗?”“話說回來,我還想把五月嫁到皇宮哩,可眼下有皇宮麽?”
一席話講的,吃席的人全笑了。這冷中醫,就是開明。獨獨沒笑的,就一個水二爺。水二爺不笑,是他清楚,冷中醫沒說實話,他的話裏,藏着玄機哩。也就是那次,青石嶺牧場主水二爺跟東溝中醫之間,達成了一筆隐秘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