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三節
藥是分開采的,就是說誰種的藥誰領人采,在院裏分開曬。一開始,人們都往曹藥師這邊跑,尤其拴五子幾個,好像成心要給拾糧難堪。慢慢,情況就不一樣了,先是吳嫂狗狗幾個,接着,往狼老鴉臺這邊來的人多起來,後來,竟連三小姐水英英也來了,三小姐一來,拾糧這邊的人氣,就比曹藥師那邊旺了許多。
這也罷了,反正水二爺又雇了不少幫工,曹藥師是不會擔心沒人跟着他采藥的。
但,誰也沒想到,嶺上會起閑話。閑話一開始只在幾個人中間傳,傳着傳着,就擋不住了,藥地裏,路上,曬場上,甚至院裏,幫工們只要碰上頭,就都交頭接耳,神神秘秘議論。議論個啥,閑話。閑話是是非,閑話是禍根,閑話,是撒在當事人心上的一把鹽。
兩個藥師種的藥不一樣,曹藥師的藥個小,莖細,像是沒吃飽的娃,長得不精神。劉喜財的呢,肉厚,葉肥,那藥兒,一采到手裏,感覺就實騰騰的,讓人想起水二爺種的罂粟。這還不算,長地裏差別還不是太大,不細心還瞅不出,一曬院裏,讓風兒吹幾天,太陽曬幾天,這差別,一下就顯了出來,想遮掩都遮掩不掉。哪怕你不懂藥,哪怕你當它是草,還是一眼就能望出二者顯顯的差別。這差別,最早是三小姐水英英發現的,不過她把話藏在了肚裏,沒跟任何人說,包括父親水二爺。
曹藥師臉上挂不住了,不是挂不住閑話,閑話他壓根就沒當回事,是挂不住這差別。身為藥師的曹某人當然不會對院裏的景致視而不見,事實上他也在焦躁不安地觀察着,等待着,等待太陽把差別曬小,等待風兒把劉喜財的那點優勢吹走,這樣,越來越響的閑話,就都成了一個屁,只臭一下院子,是熏不倒人的。可惜,他還是讓閑話熏倒了,熏得越發不安了。
這一天,曹藥師莫名其妙就來到了狼老鴉臺,拾糧正在專心致志采藥,他的身後,一左一右跟着狗狗和吳嫂。站在地頭,曹藥師的眼生出一股猛痛。不是拾糧刺激了他,是這一地還未采盡的藥,是這九月的風吹不走的花。種了一輩子藥,憑啥就老是種不過別人呢?種不過劉喜財倒也罷了,輸給拾糧這要飯的,讓他心口子咋平?
“拾糧,拾糧你個狼吃的!”曹藥師一激動,就學青石嶺的話喝嘆起來。拾糧一個轉身,他太用心了,曹藥師猛乍乍一聲,吓着了他。
“曹叔,你說啥哩?”
“說你爹個頭!你娃子倒長精神了,我的話也聽不着了?”
“不是,曹叔,我不是采藥哩麽?”
“采,采,有你這麽采藥的麽?你瞅瞅,這一地的藥,你采了多少?丢東拉西,你盡挑肥的肉多的采,瘦的呢,扔了?”
拾糧往後一看,的确他只采了肥的肉的,那些瘦的細小的,還好端端長在地裏。這不是劉喜財安頓的,藥師劉喜財只說,采藥的時候,拿眼睛去采,眼睛帶着手,手就知道該怎麽采了。喜財叔說得很籠統,具體咋采,沒說。按藥師們通行的作法,采藥是從下埂子往上埂子挨碼茬兒采,不漏,不遺。藥多,人少,這樣采省時省力,再者,不管肥瘦,采到院裏都是藥。
拾糧沒。拾糧是拿眼睛采,眼睛讓他采哪朵他采哪朵,同一朵上,眼睛讓他采哪個葉他采哪個葉,眼睛看不上的,先留着,交給風兒和陽光,過幾天眼睛又能看上,再從頭采。
“好啊,怪不得人都往你這邊跑,這邊好磨洋工啊。”曹藥師終于逮着了把柄,逮着把柄就得教訓,于是他站地埂上,狠狠教訓起拾糧來。教訓了一陣,厲聲道:“回頭來,打下埂子往上采,一個也不留!”
拾糧沒動彈,猶豫片刻,原又低住頭采藥去了。
狗狗緊張地看着曹藥師,生怕他撲進地,搧拾糧哥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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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藥師果真撲進來,因為走得猛,腳下響起噼噼叭叭藥折斷的聲音。“天,藥,藥……”狗狗大叫。拾糧還是沒理,他不信,曹藥師真敢把這一地的藥給踩了。
曹藥師控制不住自己了,控制得住他就不會到這地裏來!就在曹藥師掄起拳頭要重重發洩到拾糧頭上時,地邊響起一個聲音:“曹,出來抽煙。”
地邊站着的,是水二爺。水二爺身後,立着三小姐英英。
水二爺怪得很,院裏響了那麽多閑話,他居然聽不見,一如既往地,對曹藥師好。
“曹,出來抽口煙啊。”
曹藥師只好掉轉頭,陪着一臉笑,到地邊抽煙。三小姐水英英看了眼曹藥師,又看了眼被他剛才踩折了那些藥,一聲不吭,進地采那些斷了枝的藥去了。
曹藥師發洩完的第二個後晌,水二爺出其不意地站到了拾糧後頭。一個眼色遞過去,狗狗和吳嫂背着藥下山了。地裏,暫且就他二人,幫工們離得遠,說話聽不到。
水二爺靜靜地盯着拾糧采藥,看他手兒靈巧地打這朵藥跳到那朵藥,看他準确地把一片片肥肥的葉子或花骨朵摘下來,看他……水二爺眼花缭亂,都不知道該看什麽了。
末了,水二爺一言不發,走了。
走了。
九月底,中藥采割暫告一段落,采花和葉的,全已采完,剩下要采莖幹和根的,還得等段日子。水二爺吩咐管家,宰了三只羊,煮了三鍋羊肉,又讓吳嫂幾個挖了幾筐新山藥,羊肉墊山藥,水家大院升騰起濃濃的香味。水二爺也生平頭一次端着碗,蹲院裏跟下人們一起吃。藥香和着肉香,溢得水家大院就像又娶媳婦似的。曹藥師端着碗,遠遠地躲在牆旮旯裏,這些日子他不跟水二爺說話,也輕易不跟下人們說話,臉上始終挂着跟人過不去的顏色。拴五子倒是殷勤,一口一個曹叔,叫得親熱。正吃着,就見水二爺端碗走到拾糧前,拾糧剛要起身,水二爺已将吳嫂特意舀給他的一大塊羊肉夾給了拾糧。拾糧驚了幾驚,不敢相信似地原又蹲下了。
曹藥師看見了這一幕,很疼地閉上了眼。
水二爺丢下碗,他吃飽了,吃爽了,吃得心裏一嘟兒一嘟兒往外溢喜悅。他抛下衆人,徑直走向馬廄,牽出烈鷹,豪爽地躍上去,“駕”一聲,奔到了草灘上。
九月的草灘,飛騰起水二爺被滾滾喜浪鼓蕩着的身子。
如果不是突然而至的一場驚吓,整個九月都将是完美的,是足以令水二爺記它個十年八年的。
是在羊肉吃完的第五個日子,大梅二梅已前後回了婆家,天在頭一天下了場細雨,很綿,剛剛濕潤了草皮,院裏上下忙着把藥垛起來,水二爺不放心,還特意拿出些破口袋破毛氈,叮囑着把藥蓋好。水二爺想起什麽,要找拾糧,卻不見這娃的影子。
二天,天還沒放晴,人們全都躺草棚裏緩精神。這些日子,也真是把大夥給忙夠了,忙怕了,所以這樣的天氣,是很讨大夥喜歡的。水二爺又在上房唠叨,大約是水英英又跟拴五子惹了什麽事,鬧得他不愉快。水英英現在越來越跟拴五子過不去,每每望見這個下人,總要挑起點事兒,惹得拴五子老遠見了她就躲。水二爺覺得這不是什麽好事,拴五子是他看着長大的,人還不錯,腿也勤快,一度時期,水二爺還在心裏悄悄琢磨,如果實在找不到更好的主,就把拴五子招進門算了。不過這想法也只是在他腦子裏轉了一轉,具體招誰進門,啥時招,不是輕而易舉就能定奪了的,他必須借助時間,還要看丫頭英英的臉色。
水二爺正瞎想,猛就聽狗狗連哭帶喊跑進來:“不好了呀,二爺,拾糧哥,拾糧哥他……”
“慢些說,狼又沒攆你。”
水二爺見不得院裏人驚驚乍乍,大小有個事兒,就像狼來了似的,喊得人頭上起疙瘩。
“二爺,拾糧哥,拾糧哥……”
狗狗越急越說不出話。水英英打外面走進來,惡惡地瞪狗狗一眼:“你拾糧哥死了!”
“還沒呢,不過,快了。”
“啥?!”水二爺驚得,一蹦子就跳出了屋。
正趕上吳嫂失魂落魄往上屋來,兩人差點撞個滿懷。
“出啥事了?!”水二爺一把抓住吳嫂問。
“來路家的,來路家的昏了!”吳嫂拉着哭聲道。
水二爺跟着吳嫂跑上山嶺時,拾糧四肢蜷着,抽搐成一團。臉瘆白,嘴角往外溢白沫。水二爺一摸,頭上還有熱氣,沖跟來的水英英喊:“快擡人,往院裏擡。”
水英英也顧不上喊別人,自個抱起拾糧,就往山下跑。後來有幾個下人追過來,從她手裏接過拾糧,輪番将他抱進了院裏。
拾糧躺在草棚裏,頭上的冷汗珠子一般往下落,嘴唇血紫血紫,水二爺連問幾句,他都翻着白眼仁答不出話。水二爺急了,這症狀,跟當初藥師劉喜財的症狀差不多,只是,比劉喜財更駭人。
定是吃了什麽?水二爺心裏想。
“拴五子,拴五子,你個慢死鬼磨蹭什麽,快騎快馬去東溝,請冷中醫來。”拴五子磨磨蹭蹭,極不情願地上了馬,往東溝去了。
狗狗端來一碗醋,哭着眼兒要給拾糧灌。水英英一把搶過來,蹲下身子,親自給拾糧灌醋。
醋灌下去半天,症狀不見輕,人疼得越發厲害。狗狗急得,捏着拾糧的手問:“拾糧哥,到底哪兒疼啊?”拾糧眼仁子白了兩下,不動了。吓得狗狗一把松開他:“拾糧哥死了,拾糧哥死了呀。”
“夾嘴!”水英英喝了一聲,将狗狗罵出了屋。水二爺心裏急得出汗,喚吳嫂去上屋拿人參,說拿最粗的那根。吳嫂慌着腳步,半天鑽上屋不見出來,水二爺氣得又罵:“沒一個頂用的,拿根參都拿不來。”自個正要往上屋走,吳嫂倒給出來了,手裏,真拿根大人參。狗狗站在遠處,剛要喜,有了這根參,拾糧哥就死不掉。卻見水英英不知打哪冒出來,一把奪過人參。
驚得吳嫂跳起身子就喊:“三小姐,這可使不得,來路家的快不行了,快把參給我。”
水英英不吭氣,拿着人參去了廚房。過了兩袋煙的工夫,衆人的焦灼中,水英英端一碗熱騰騰的人參湯,來到後院。狗狗見狀,心才松下來。
水英英要給拾糧喂,水二爺接過碗,說了聲:“我來吧。”水英英也不跟爹争辯,默默蹲下了。水二爺望着碗裏的人參,眼睛忽然就模糊起來。
這根人參,是水二爺最值錢的,是三年前去涼州城時托一個老友花大價錢買的,買回來自個一直舍不得吃,藏在上屋一個很不起眼的地兒。不知道吳嫂咋就偏偏翻着了它?水二爺并不是心疼,他只是感慨,看來,啥都是有定數的啊,自己舍不得吃的東西,原來是留着給拾糧這娃救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