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二節
午後的斜陽灑滿院落的時候,拾糧聽見馬廄裏一陣響,心想定是三小姐回來了。拾糧挨打那天,三小姐水英英去了東溝,是大姐帶信讓她去的。果然,後院裏響起山風的響鼻,那響鼻打得很親切。這院裏有二十幾匹馬,拾糧不用眼,拿耳一聽,就能準确地聽出是哪匹。尤其山風和二爺的座騎烈鷹,那聲音真是特別,拾糧喜歡這兩匹馬,它們真是好馬。
等馬廄裏的聲音消失後,拾糧原又閉上了眼,眼睛剛閉上,狗狗的腳步聲就到了。狗狗端一碗蘿蔔拌面湯,要他吃。拾糧搖搖頭,說吃不下。“吃不下也得吃,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狗狗的嘴巴子挺利索,這些天,多虧了她照顧拾糧。
“你哪兒學來的這些?”拾糧覺得狗狗有意思,這個比妹妹拾草小不了多少的丫頭,不但嘴巴子會說,人也挺機靈,心眼兒尤其好。拾糧長這麽大,除過妹妹拾草,再沒誰喚過他哥。現在,狗狗左一聲哥,右一聲哥,喚得他心裏真舒服。一聽到這聲哥,身子的疼痛當下就少了許多。
“拾糧哥,吃吧,這拌湯,是我偷偷拌的,二爺不知道。”
拾糧不敢再推了,掙紮着接過碗,大口吞咽起來。院裏是不許偷着做飯的,要是發現,定會打個半死,怪不得狗狗邊勸他邊朝院裏巴望哩。剛吞了幾口,碗裏突然冒出一個雞蛋,一個嫩生生的荷包蛋!
拾糧駭了一跳,緊跟着,心被某種東西汪洋住了。
吃完,狗狗并不急着去洗碗,消滅證據。怪怪地站在拾糧面前,一雙眼睛撲閃撲閃,半天,悄聲說:“拾糧哥,知道不,二爺屋裏丢了啥東西?”
拾糧大瞪着雙眼,到現在也沒誰跟他說到底丢了啥。
“我告訴你,千萬甭跟別人說。”狗狗快快掃了後院一眼,湊近他耳朵說:“一雙繡花鞋。”
“啥?!”
拾糧還在犯楞,水英英的聲音就到了:“憑啥要栽髒給人家,不分青紅皂白就打,是牲口啊?”
拾糧趕忙掙彈着挪動了下身子,三小姐水英英的腳步已到了跟前,看見拾糧的窩囊樣子,水英英恨恨道:“你沒張嘴啊,沒有偷憑啥要挨打?”
拾糧嘴唇動了動,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水英英一把掀起他的衣服,拾糧身上紅一塊青一塊的傷就讓她看到了。
“拴五子,拴五子!”水英英的聲音響徹在後院裏,喊了半天,才記起,拴五子在地裏。恨恨嘆了一聲,又問拾糧:“疼不?”
拾糧硬撐着說:“不疼。”
“疼你也不敢說,沒出息的,你就不能厲害點啊!”說着,從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扔給拾糧。拾糧一看,是一沓子膏藥貼。水二爺和英英都騎馬,家裏常備這個,這東西金貴着哩,冷中醫那兒都沒有,是水二爺從涼州城買的。拾糧怕人看見,慌忙就将它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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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英英的聲音已響在廚房那邊:“狗狗,狗狗,死哪去了?”
狗狗可能正在消滅罪證,剛才她也就走得快,再慢半步,就讓三小姐撞上了,撞上不要緊,要是讓三小姐聞見雞蛋味,那可不得了。拾糧正在替狗狗擔心,就聽三小姐說:“這兩天你好生伺候來路家的,傳我的話,每天加兩個雞蛋,另加半碗白米湯。”
拾糧愕在了草棚裏,他怎麽也沒想到,水家三小姐會下這樣的指示。
這天後晌,院裏又發生了另一件事,水英英把拴五子捆起來打了。理由是,水英英指派拴五子給山風梳毛,山風不讓梳,拴五子瞅瞅四下無人,就對山風下狠手,結果剛打了一下,水英英就出現了。
水家大院裏裏外外被采割的草藥曬滿的時候,大梅和二梅擠在同一天來到青石嶺。水二爺正在後院裏喝嘆新來的幫工,讓他們腳下小心點,別把藥踩壞了。二梅在身後怯怯叫了一聲:“爹。”
水二爺轉過身,目光愕了幾愕,忽然道:“我不是你爹。”
二梅瘦了,黑了,水嫩的皮膚變得粗糙,臉上松垮垮的,甚至都有了皺紋。看得出,這段日子,她有多熬煎。這煎熬都是因為仇家在涼州城的生意,水二爺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對涼州城仇家仁字號起了貪念的,是一個叫馮傳五的人,此人勢力大得很,他已先後霸了涼州城孫、李兩家大戶不少生意,都是以前方戰事的名義。如果不是縣長孔傑玺等人從中周旋,怕是仇家仁字號,已經到了他手裏。就這,聽說仇家也花了不少銀子,只是,在青石嶺負責種藥的副官仇家遠,并不知道這些,二梅兩口子跟公公一起,把這場風波頂過去了。
二梅又喚了一聲:“爹——”
水二爺這才扭過頭,正好看見一年輕幫工腳下踩了藥,水二爺一下不依了:“你眼讓屎灌住了呀,看不見那是藥。”
大梅以為爹是沖她們發脾氣,不服氣地說:“你給誰耍威風哩,走,二梅,找英英去。”說着話,姊妹倆真就往外走。
“回來,你兩個外人家的,沒看見院裏都是藥麽?”
兩個人在後院門口停下,等水二爺出來。就看見拾糧背着一麻袋藥,打上院那邊繞過來。大梅說:“他就是西溝來路家的拾糧,幹活可賣力氣。”二梅說:“不賣力氣爹能留他,爹是誰,你我還不清楚?”
看見拾糧汗流夾背累得要死的樣,兩人同時嘆出一口氣,咧開身子,給拾糧讓出一條道。拾糧的目光微微在兩人臉上掃了掃,平靜地閃開了。二梅就說:“這娃,一看就老實。”大梅接話道:“可不,我聽幫工們說,他心可靈巧着哩,會背《本草綱目》呢。”
“真的?”二梅有點不信。
“誰會背《本草綱目》,亂呔吣。”水二爺正好聽到,搶白了一句。
到了上屋,水二爺還陰着個臉,沒等二梅開口,就罵:“你家不是忙得脫不開身麽,怎麽倒有閑工夫串門子來了?”
水二爺罵這話是有原因的,冷個臉也是有原因的。山上四處要收藥,水二爺怕他忙不過來,英英盡管能幫忙了,畢竟年歲輕,很多事還指靠不住。水二爺就差拴五子,先後去了東溝和平陽川,想讓兩個女兒女婿抽幾天空,幫他把藥收了。沒想,她們一個比一個忙,都說騰不開身。女婿忙倒也罷了,畢竟人家不姓水,可大梅跟二梅說忙,水二爺心裏就很不是滋味了。眼睜睜看着她爹往死裏忙,這號女兒,養了不是白養?水二爺本來就在這事上有疙瘩,大疙瘩,方圓幾十裏,他惟一被人戳脊梁骨的,就是沒個兒子。原指望兩個女兒能幫他把這個疙瘩解開,哪知……“爹,我們不是趕過來了麽。”大梅知道爹為啥生氣,賠着笑道。
“趕過來看你爹的笑聲?”水二爺沖大梅恨了一眼。
大梅撲赤一笑:“爹現在發大財,我們巴結還來不及呢,哪敢看笑聲。說吧,叫我們做啥?”
“啥也不做,嘴擱便宜了吃。”
“爹——”二梅不高興了,為回這趟娘家,她跟公公差點吵了嘴,若不是男人家寬心裏惦着藥,急着讓她來,她還來不了呢。
三個人正說着話,英英打地裏回來了,一進院,聽說兩個姐姐來了,藥也顧不得往後院放,扔給下人,就朝上院跑來。姐妹仨見了面,甭提多高興。英英在兩個姐姐臉上連着親了幾口,又打又鬧的,還嫌不夠,嚷着讓爹出去。水二爺一看她們三個的親密勁,心裏的氣消了。笑着道:“好,好,我出去,我出去,現在我連屋裏蹲蹲的權力也沒了。”
當天後晌,水家破天荒宰了一只羊,招待自家兩個女兒,羊肉的香味彌漫在院裏時,水家三個女兒,正按爹的分工,分頭把着三攤子,忙着驗藥曬藥裝藥。等忙到天黑,吃了香噴噴的羊肉飯,姐妹仨再也顧不上爹,鑽南院英英屋裏說悄悄話去了。
就在同一個晚上,水家大院外面的草灘上,另一對黑影兒,也在唏唏噓噓地拉話兒。
斬穴人來路是在天黑時分上路的,他算好了時間,打西溝到青石嶺,放快了腳步走,三個時辰就到,正好是水家大院人睡定。果然,他剛在馬蓮墩上坐下,草灘上便響起熟悉的腳步聲。
這馬蓮墩,是來路和兒子拾糧的暗記,幾個月前,來路決計離開水家大院時,就曾牽着兒子拾糧的手,指給他看:“記住了,娃,這地方背風,也避人,往後,爹和你,就在這兒說話。”這以後,來路偷偷來過兩次,一次是在拾草咽氣前,一次是在拾草咽氣後。父子倆,就以這樣的方式傳遞着安慰,傳遞着牽挂。
拾糧來到馬蓮墩前,輕輕學了聲夜貓子叫,來路忙說:“娃,我來了。”
拾糧蹲下,來路立刻拉過娃的手,哽着嗓子說:“娃,他們,他們又打你了?”拾糧說:“沒。”來路把拾糧的手攥得緊緊的:“娃,你不要瞞爹,爹眼不瞎耳不聾,水家咋欺負你的,爹都知道。”
“沒。”
“我苦命的娃——”來路說着,就要哭。拾糧忙提醒:“爹,這是在人家眼皮下。”
來路噤了聲,抹了把鼻涕,恨恨地甩掉。“娃,忍,刀架脖子上也忍,我不信你熬不出個頭。”
拾糧嗯了一聲。怕爹傷心,将水家大院最近的變化一一說給爹聽,特別是說到三小姐水英英,他的聲音都變了:“她對我不像先前那麽狠了,還讓狗狗給我打荷包蛋。”
來路不相信,以為兒子騙他。拾糧便将挨打前後的經過又說了一遍,來路聽得怪怪的:“怎麽會呢,三丫頭那脾性,出了名的臭,怎麽會對你好呢?”
“她是真好,我身上的傷,還是她給的膏藥貼好的。”
“好就好,好就好啊,只要三丫頭不欺負你,你的日子就好過了。”來路由衷地說。
見爹不再難過,拾糧從懷裏掏出一個用大黃葉子包着的雞蛋,遞爹手上:“爹,你吃。”
“娃,哪來的。”
“狗狗給的。”
“你吃。”
“我吃了好幾個哩,這個,爹吃。”
父子倆推讓半天,來路終究還是抵擋不過雞蛋的誘惑,剝皮吃了。
草灘上飄起一股淡淡的蛋香味兒。
來路心裏,升騰起一股子做爹的幸福。
吃完蛋,來路打了個嗝,又問:“這陣子,學下啥了?”
“叔走了,沒人教我,我自個揣磨着哩。”
“你喜財叔的事爹聽說了,沒他,你更要用功。對了,曹藥師肯教你不?”拾糧一時不好做答,來路心裏,似乎明白了。道:“種藥的事,爹跟冷中醫打聽過,不難,只要你用上心,三五年就能學會。冷中醫說,一要下苦功記,二是要用心兒辨認。天下的草藥,多着哩,不見得就是藥師教你的這些,光冷中醫的藥鋪裏,就有好幾百種。”
“爹,我在辯哩,今兒個,我還在嶺頂草叢中辯出一種藥哩。”
“這就好,這就好,爹就怕你光知道死記,不知道活辯。”
夜色濃稠,稠得化不開,九月的草灘裏,藏着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曹藥師終究還是控制不住,把火撒在了拾糧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