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節
按說水二爺是堅決不信這些的,當年他單槍匹馬來到青風峽,誰都不相信他敢在青石嶺住下來,青石嶺是啥地方,鬼見愁啊。沒想就因跟財主何大鹍賭一口氣,他帶着一件破皮祅牽着何大鹍賞他的一頭毛驢,硬是在青石嶺的山洞裏爬了半年。等人們發現不對勁時,二道岘子的罂粟已開了花。再看下去,這青石嶺就一天一個樣,直變得不敢讓人相認。就連留守在萬忠臺上的親哥哥水老大也是一臉驚愕,死活不相信這荒山野嶺上新起的宅子還有滿溝滿窪的罂粟花也會姓水。等他從哥哥水老大手裏把白虎星女人娶上炕,接二連三生下大梅,二梅,英英時,水家的光景已火得不成樣子,就連東溝何大鹍也在夕陽下伸直了目光,百思不得其解地納悶兒,這水老二,使得是哪門子邪法?
按水二爺的說法,他就三個字,不信邪!什麽妖啊怪的,天底下哪有那物件,就算有,他手裏還有一把黑笤帚,哪兒不順眼照準哪兒掃。包括親哥哥水老大臉上!
沒想,這次他信了。
信得還很離譜!
酸茨溝的蠻婆子向來是拿第一句話唬住人的,這點上她們做得比誰都高明,因此青風峽一帶,請神禳眼或者掐捏八字淨宅燎病合婚姻打響時一類的事兒,慢慢都落入了她們手中。包括一些個大戶,家裏不太安穩,要打醮什麽的,也都辭了陰陽道士專找她們。那天是個早晨,天剛麻麻兒亮,晨光很是稀薄,還未将黑夜籠罩下的青石嶺塗抹過來。水二爺照例起得很早,馬廄裏轉了一圈,又到羊棚下呆了陣,就往院外草灘上去。每天早起看看草灘是水二爺改不掉的一個習慣,無論陰晴下雨,刮風落雪,他的步子總會踩着麻生生的光兒,給熟悉的草灘送去一片問候。這麽些年,草灘早已跟他的生命融在了一起,割舍不開。仿佛,那是他另一座院子,無邊,無際,卻又嚴嚴實實藏在心中。興趣上來的時候,他還會半夜溜出去,鬼一樣在草灘上轉悠,聞着青草的氣息,吸着夜晚的露水,甚至戀戀不舍地捧一把撒在草灘上風幹了的牛羊糞,蠻有興致地聞上一陣。這樣他的身子就會舒彈下來,堵在心頭的一些個事也會慢慢像薄霧一樣驅開,那真是一個美得沒法形容的時刻,這個青石嶺上的老財主會像孩子一樣做出些出格的舉動,他會平展展躺到草灘上,瞪着天,天的确很藍,想不到青石嶺的天夜裏也這麽好看。奶奶的,水二爺會這麽罵上一句,然後喜滋滋地放展身子,甚至有可能扒掉身上的衣裳和褲子,就那麽無所畏懼地躺在老天爺眼皮下,帶着一臉壞笑地罵:“你個老家夥,我就是愛躺在這草灘上,你能把我咋?有本事,有本事你再給我生出第二個草灘來!”
那個早晨水二爺的心情是暗淡的,接近死沉,一點也沒有惡作劇的沖動。他就像去會一個老朋友,找他說說心裏話,不說堵啊。寶兒沒了,命線線斷了,往後,這日子還有啥奔頭?可不奔,不奔由得了你?這一院的家業,一山的青草和莊稼,膘肥體壯的牛羊,交給誰?總不能白白扔了吧?麻纏,活人真是麻纏。活也由不得你,不活也由不得你,你個狗日的天爺,厲害,比老子厲害。水二爺邊罵邊打開院門,猛乍乍一個黑影兒就吓了他一跳。
“你個毛鬼神,站我家門上做啥?”等看清是個女人,水二爺的怒就上來了。這女人也真是,賊不像賊,匪不像匪,鬼鬼祟祟站他家院門前做啥,把人往死裏吓麽。
水二爺正要罵二聲,女人開口了。女人一開口,水二爺奔出嘴的話就突然給噎了回去。
“這位豁家(蠻婆子對陌生人的稱謂),我見你頭頂青雲,腳踩青風,像是一個青山頂上立得住的人。不過,青山再高高不過白雲,青風再吹吹不走倒黴,你的根斷了。”
“啥?!”水二爺盡管不信神啊鬼的,可神鬼的話他還是能聽懂。這根是個啥,是他的痛,是水家大院最難心的事啊。
“放屁,你個毛鬼神,清早八時的,嘴裏沒個幹淨呀。”水二爺罵着,呯地關了門。直後悔起得早,把黴給攆上了。
外面一陣三才板響,這是蠻婆子的看家本領,也是她要纏你的信號,三片板板一響,你的禍或者福就到了。果然,三才板清脆的響聲裏,蠻婆子唱上了:
“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只求為你家把煙囪開。煙囪堵,後人死,煙囪開,子孫來……”
這個蠻婆娘,膽子也忒大了,竟敢——水二爺猛地拉開門,正要一撲子撲向她,忽就見一只鷹打天空中掠過來,斜斜地一個猛刺,像要落他家屋頂上。結果沒落,叫了兩聲,振翅飛走了。
鷹叫得有點怪。草原上的鷹很少這麽叫,但它确是草原上的鷹。水二爺認得這只鷹,還給它起了個名字——鵬。水二爺的名字裏就有這個字,只是很少有人叫,打他從萬忠臺到青風峽,就成水老二了,後來,又成了水二爺。這個字,就成了多餘,水二爺只好把它送給鷹,他喜歡這只鷹,這家夥有氣勢,還通人情。鵬、鵬的叫起來真過瘾。
“鵬,鵬,我的鵬啊——”水二爺撲出去,要攆鷹,結果他的手讓蠻婆子拽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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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只想替你家把煙囪開。”
“你個——”水二爺憤怒得不成樣子了,大張着嘴,半天卻罵不出什麽來。後來他一甩手,恨恨說:“進來,黴氣鬼!”
叫眼官的蠻婆子一點不在乎水二爺的态度,她像個頗有使命感的天使,輕飄飄飄到水家,要為水家消災除難了。
禳眼了一天一夜,啥結果也沒。叫眼官的蠻婆子轉遍了院子,看夠了水家的風景,甚至還騎着水英英的坐騎山風,到草灘上蹓跶了一圈,然後丢下一句話:“有緣再會。”走了。
走了。
一院人的驚訝中,一向行事很有主張的水二爺突然亂了方寸。嘴唇抖動着,鼻子歪着,眼睛像是長錯了地兒,臉,更不像個人臉。半天,恨恨道:“遇見掃帚星了。”
一股莫名的沮喪和憤怒持續地包圍了水二爺,此後很多個日子,他像個染上重病的老耄,擡不起頭,睜不亮眼,話語裏也少了許多力氣。只要一閉眼,行蹤詭異的蠻婆子眼官就橫在眼前。盡管這女人啥也沒做,啥也沒說,但,她确實把一種叫做心病的毒藥喂給了水二爺。毒啊!水二爺忍不住會在半夜裏發出這麽一聲,聲音落地處,跳出來的竟是他活生生的寶兒!
一年前那個空氣裏渾斥着腥臊味兒的午後,水二爺的腳步停到了墳前。腥臊味兒是午時的一陣過雨激起的。雨來得疾,也過得快,只在眨眼之間,就把大地敲打了一遍。這地也太幹了,幹得都要起煙。誰說天爺不給人刁難,難就在眼面前。旱像是蠻婆子走後的某個日子開始的,天爺像是突然得了結症,也不下,也不屙,成天就知道個曬。太陽毒得不像個太陽,猛乍乍就把一地的草給曬沒了。等人楞過神,四溝八山的,就全都起了火。青石嶺還好點,仗着是嶺頂,跟雪山近,地又是二陰地,莊稼多多少少看上去還有個樣子,聽說東西溝都給曬得卷了。水二爺一邊高興:“曬絕好,看你個老狗,曬絕你還說個啥?”這話是罵親家何大鹍。兩個人打年輕時交上手,恩怨就沒斷過,雖是結了親家,雖是把兩河的水融進了一河裏,可,罵還得持續。另一個心裏,卻也惱,卻也愁,再曬下去,絕的就不只是何家老狗,怕是他這條狗,也得汪汪了。水二爺罵着,愁着,腳步子,就到了墳上。墳是新墳,青石嶺沒老墳。水二爺是頭一個在青石嶺落腳的人,這裏的一切,就因了他的年輕而年輕,因他的老耄而老耄。
墳裏埋着兩個人,一個,是他的老婆,當年被他哥水老大扔掉的草兒秀。一個,就是他的命蛋蛋,寶兒。
天爺曬得着火的時候,水二爺的腳步子,常常就往墳上來。來了,也不哭,也不喊,站着,站成一株樹,站成一頭牛,瞪個牛眼,不死地盯住墳,像是什麽事一直沒解開,讓老婆草兒秀帶到了墳裏。瞪着瞪着,目光就軟了,人也軟了,不是樹,不是牛,成了軟軟的風,一撲兒一撲兒的,就往墳上吹。
吹。
正吹着,就聽耳邊傳來一陣響,三才板的響。
“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只為你家把姻緣牽……”
一回首,就看見叫眼官的蠻婆子鬼一樣立在他身後。
這就叫緣。事實上叫眼官的蠻婆子并不知道這座墳就是水家的,據她自個說,她是尋着一股冤氣而來。她本來在通往二道岘子的山道上走着,她在找一條魂,請她來的主人是東溝的劉家,劉家的丫頭突然病了,好端端的就給病了,躺炕上一個多月起不來,冷中醫的中藥吃下了二十副,還是不見好,這才懷疑是讓亂神野鬼勾了魂。叫眼官的蠻婆子給那丫頭觀了相,又掐捏了八字,發現果然是這麽回事,劉家丫頭的魂确實丢了,丢在了荒山野嶺裏。叫眼官的蠻婆子很自信,拍着胸脯說能找回來。劉家便按她的說法,備齊了家當,主要就是紅布,路上撒的白錢,還有若幹張黃表紙,扣鬼的黑碗子她自個有,這家什跟三才板一樣重要,必須随身帶。天亮時分她上了路,帶着劉家一家人的期望,還有整個東溝的不安和惶恐,去找魂。正午過雨飛濺敲打幹焦的山土時,叫眼官的蠻婆子躺在窯洞裏。窯洞是為羊倌們準備下的,卻往往成了蠻婆子們躲雨和歇腳的地兒,因為長年在外,這一帶的窯洞對她們來說,就跟家一樣熟悉。她們甚至能在窯洞裏過上十天半月,卻不被人發現。當然,沿途的窯洞也是她們的中轉站,一路掙來的盤纏還有物什,得靠這些窯洞藏起來,然後找機會運到酸茨溝老家去。
叫眼官的蠻婆子在窯洞裏眯了個盹兒,本來還想多躺會兒,可過雨停了,她不得不起來上路。蠻婆子是不能欺騙自個的,欺騙自個就等于欺騙了神,犯戒者神力和功力會大大損傷,這碗飯也就吃不長了。就如她們從不跟主人家要米和面一樣,米面的夫妻酒肉的朋友,要人家米面就等于拿走人家的一半,這種事兒做不得。盤纏和物什卻是另碼事,那是主人孝敬給神的,做為神的代言人,她們不能不收。神也得吃飯,她們寧可餓死窮死,也不能虧欠了神。
叫眼官的蠻婆子在過雨激起的腥塵裏走出窯洞,這時候她有些茫然,四下茫茫,山野無比的空曠,世界在她眼裏一片渾沌,真有點蠻荒未開的滋味。魂到底在哪?她應該能把魂找回來,可她擔心錯走了方向。
方向對蠻婆子來說,最最重要。
方向錯,涼水兒潑,方向對,滿缽兒掙。
正悵望着,忽見天空中多了個物件,黑黑的,高高的,一飛兒一飛兒,朝她頭頂移來。魂!叫眼官的蠻婆子脫口而叫。叫聲尚未落地,一團青煙騰起,就從她身後騰起,迅速地,急切地,朝二道岘子相反的方向飄去。叫眼官的蠻婆子大叫了一聲,天呀,我差點就錯了方向。這一下她有了勁,腿跋得老高,腳步子竄得好快,邊走邊摸着懷裏的黑碗子,想随時随地一黑碗把魂給扣住。
就這麽着,叫眼官的蠻婆子從通往二道岘子的山道上一路追魂而來,忽然就看見了面前這座墳,還有墳邊立着的豁家。
“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千裏路上尋煙來,但見洞中有姻緣……”
“混帳!”
冷不丁讓人打斷悵望,水二爺一肚子的怒氣全給冒了出來,就在他張口想罵第二句時,頭頂上忽然一黑,一個黑影兒晃晃悠悠地遮擋了雨後鑽出的太陽。“鵬——”
水二爺顫悠悠叫了一聲,叫眼官的蠻婆子驚了好幾驚,她明明望見是一團青煙麽,咋給到了墳上,突地就變成了鷹?不過,她腦子就是快,還在水二爺恍惚間,手裏的三才板又響了。“天上太陽明晃晃,地裏莊稼汗汪汪,要問衣路有多長,墳裏還得把人葬。”叫眼官的蠻婆子絕不是瞎唱,也就在水二爺一楞神的空,她便明了,這兩座墳,必是一老一少,老者過不了四十,少者過不了二十。按墳的排向,應該屬于娘兒倆。少者的墳上土還是新的,那些個被老鼠打出的洞,忽然間就讓她開了天眼。
天眼一開,主意便來。
等她再次走進水家大院時,水二爺就殺雞宰羊地招待起她來了。
叫眼官的蠻婆子那一天是一舉兩得,第一,她為冤氣四舞的水家大院指出了一條路:給亡兒娶妻。一座孤墳守着孤兒寡母,老的閉不了眼,小的不甘心。生時沒成人姻,亡後再舉陰親。第二,她告訴劉家,魂是找不回來了,也沒必要找,天意。青煙幻成鷹,這丫頭,心高着哩。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上輩子就是個孤魂,這輩子,還是。
一趟路禳眼掉了兩家,叫眼官的蠻婆子掙得滿當滿回去了。走時,果真沒拿一碗米,一把面。騾子上馱的,全是比面比米值錢的物什。
難題留給了水劉兩家。一家的丫頭要亡,救不下,冷中醫也這麽說,真是救不下。一家的亡兒要娶,陰親,趕在落氣前擡進門,圓房後等天亮,天一亮,一對人兒便到了一起。
那就瞌睡遇了枕頭,正合适。偏不。叫眼官的蠻婆子走時,把話說得響響的:“八字不合,萬萬成不得,另謀。”
這一謀,就謀到了西溝來路家。西溝來路的丫頭拾草也是個病秧子,按冷中醫的說法,應該活不過一年。
五糊爺來來往往,說的就是這門子親。
轉眼間,拾糧到院裏已有一月光景。這一月,拾糧過得不一般。水家跟何家不能比,長工跟短工不能比。兩個財主家,各是各的使人招兒,各是各的拿人法兒。想要掙口長飯吃,拾糧就得耐住性子受。受得受不得都要受。
好在,拾糧內心裏不怕這受。
月末這一天,拾糧正在草灘上放羊,羊倌有事回了家,管家老橛頭讓他暫時頂幾天。空曠遼闊的大草灘上,拾糧正在專心致志練炮肚,炮肚是羊倌的看家本領,羊在草灘上跑起來沒個野,你想拿雙腿攆,非把你掙死。練好了炮肚,照準頭羊一石頭甩出去,乖乖的,全都回來了。拾糧看見過老羊倌甩炮肚,那準兒,一甩一個神。有天他驚見三小姐也拿着炮肚,照準山崖上的一只鷹就甩,天呀,差點就給打着。
這三小姐,在拾糧心裏越來越像個魔。
拾糧模仿着老羊倌的樣子,正要甩,突然就有聲音說:“你妹妹拾草要嫁到水家來。”
拾糧一驚,手軟軟地垂下來,炮肚裏的石頭,愣了好幾愣,“當”一聲落在了草灘上。
之前,拾糧耳風裏也聽到些關于妹妹拾草的事,對那些個駭死人的傳言,他不信。滿嘴裏胡吣哩,草草可是爹的心上肉,爹能那麽狠心?再說,我家草草那麽好,老天爺能收她?不能!
可這些日子,拾糧猶豫了,害怕了。水家大院聽到的,看到的,還有隐隐感覺到的,好像都不大對勁兒。這個心細的孩子,打五糊爺領着他上路的那一刻,心裏就多了幾層想,他實在弄不明白,一向挑長工比挑女婿還挑得仔細挑得苛刻的水家大院,咋就會瞅上他?莫非——這下,拾糧終于信了。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跟他一起放牲口的老橛頭的外甥,一個叫三猴子的半大子光棍。
“等着吧,拾糧,等你家拾草擡進院,你就有好日子過了。”
三猴子說完這句,撇下拾糧,扯開他的驢嗓子,喊破天爺一樣吼起他的小桃梅來:
正月裏的桃梅花正呀月正我和我的小妹妹看呀花燈花燈一串明呀小妹妹散散你的心二月裏的桃梅花呀龍擡頭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彩樓彩樓萬丈高呀小妹妹小心閃壞了腰三月裏的桃梅花三呀月三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江南江南路好遠呀小妹妹搭個火輪船四月裏的桃梅花四月呀八我和我的小妹妹摘呀黃瓜黃瓜大的大呀小妹妹小的才開花三猴子的聲音喊得能把天裂開,拾糧耳朵裏,卻啥也聽不見。三猴子正要扯上嗓子把小桃妹喊到五月裏,拾糧猛就怪驚驚嗚嚎了一聲。那聲嗚着實子怪,不高,也不低,轟沉沉的,像是一群狼合了勁兒為同伴發悲,狼在同伴死去的時候就會發出這種悶騰騰的嗚嚎。又像是一頭公牛在向群狼發出攻擊時的那種響,嘶啞,郁憤,卻又不可阻擋,暗含着震徹天地的力量。三猴子讓這一聲嗚震住了,嘎地收起喊,張大了嘴巴盯住拾糧。草灘也讓這聲嗚給震住了,瞬間沒了聲息,仿佛,那一聲嗚,能遮天蔽地。
草灘上怕的就是這聲音。
猛地,三猴子看見,一向老實巴交的新長工拾糧突然學犍牛那樣将眼瞪了幾瞪,頭美美地沖天空中牴了幾下,一揚蹄子,跑了。
他丢下幸福的吃草的一群羊,也不去院裏說一聲,就跑了。等三猴子醒過神,那瘦弱的黑影兒已消失在茫茫草灘上。
這個下午的來路心情有點好,東溝那邊又死了人,事主家剛剛給他磕過頭,請他去東溝斬穴。溝裏一死人,斬穴人來路的心情就能好起來,他這門手藝,還沒被人忘掉。東溝那些個有頭有臉的人家,還在樁樁事兒上記得他。斬穴人來路拿着鐵鍁,正要出門,院門突然就讓拾糧給撞開了。
“娃,你不放羊哩麽,咋?”
來路一臉驚,他被兒子拾糧突然闖回來的樣子吓壞了。
“不,不啊,爹——”拾糧猛地拽住爹,沉騰騰喊了一聲。
這個下午,西溝這座籬笆門掩起的小院裏,真正演了一場傷心戲。來路先是左抵右擋,不讓兒子把話問出來。拾糧哪裏肯,雙手死死地抓着爹的胳膊,就一句話:“草草是不是要嫁到青石嶺?”
來路惶惶的,面對瞞了一年的兒子,有點抵擋不住了。臉色紫着,黑着,漲紅着,熄滅着,一波兒一波兒地湧過浪,最終,一把推開兒子,騰地就給抱頭蹲到了地上,哭扯着嗓子嚎道:“拾糧你個狠心的,你把爹往死裏問哩。”
登時,拾糧清楚了,明白了,這事是真!妹妹真要嫁給已經死去的寶兒!
“草草呀——”拾糧叫喊着,撲向窯洞。窯洞門晃了幾晃,拾糧一頭給栽倒了。
這一天的來路家,着實子撕心裂肺。五糊爺聞訊趕來時,就見父子倆一個爬在院裏,嚎天扯淚。一個,抱着炕上奄奄一息的妹妹,兩股子清淚河水般流。就連傻兒老大拾羊,也躺在院子裏恓恓惶惶地抹眼淚。
“做啥哩,做啥哩,你們這是做啥哩?”五糊爺想安慰,卻被眼前這景兒弄得又酸心又難腸,勸着的人停下勸,陪着一家人流起淚來。
流完,五糊爺掰過拾糧的肩:“娃,你坐下,聽五糊叔跟你說。”
“我不聽,我誰的話也不聽!”
“娃,你得聽!”
到了此時,五糊爺也不想瞞誰了,事情到這份上,再瞞還能頂啥用?水家那邊已發了話,改天擇日拿人。水二爺把話說得很是響當,他水家要拿就活拿,死不拿。死了拿去沒用,既沖不了喜,也招不了魂,他水家花錢要花個明白。
這主意真是損得很,也不知哪個挨天刀的出這損主意。把個活人擡過去,跟墳裏的魂靈兒拜堂子,鬧新房,還要圓滿七天的房,上下見血紅,最後伴着一聲雞叫,雙雙去墳裏過日子。人世上,何時聽過這等的事兒?可水二爺偏是能說出口,還要他保證來路家不翻供,一切按水家的規矩來。天爺,到了這份上,五糊爺也不捂了,不蓋了,橫豎就按水家的意思說出去,他自個也能解脫些。
說出去。
“不呀,五糊叔——”拾糧的頭重重地撞在炕沿上。
來路聽見這一聲,知道自己一年的努力白費了,甚至,這一輩子的奔彈,都成了空。“不活了,不活了,我快碰死吧。”
“來路!”五糊爺喝了一聲。“哭哩喊哩頂用哩,不活,你給誰不活?碰死就勢大了?咋就不聽勸哩,好話說了一窯洞,咋個就聽不進去?”
哭嚎聲慢慢弱下來,目光,全都盯住了老五糊。五糊爺突然就像天爺那般偉大,一下就把這院的苦難給撐了起來。
“來路,拾糧,都聽好了,話,我只說一遍,主意,最終還是你們自個拿。這人,橫豎是救不下了,要救得下,誰走這一步?青石嶺那頭,你們不嫁,嫁的人多,排隊哩,擠門哩,你們想好了,錯過這個門,可就沒這個店,我五糊,一輩子不做虧心事,話擱到明處,事擺到理處,想想,多想想,想好了,回頭給我個話。”
說完,急不可待地,往外撲,生怕再蹲下去,自個就要先反悔。
唰一下,靜了,真靜了。
絕望的靜中,炕上死睡着的拾草仿佛撲騰了兩下,貓似的,沖拾糧發出一聲弱小的叫……拾草得的是怪病。三年前娃還好好兒的,水靈靈一張臉,誰看了也說俊俏。這個家,就因了這張俊俏的臉,一下生動了。三個光棍合着奏出的無奈,讓這一汪兒水一漾,變成了活生生的浪朵兒。都說來路有福氣,養下個好閨女,長大了,準是一棵搖錢樹。來路自個也信,搖不搖錢的他且不管,屋裏有了草草,這暖暖的氣息,香噴噴的味兒,都讓人覺得這才像個家。誰知,突然的一場橫禍,就把這窯洞裏的美好和寧靜給打破了,打碎了。
三年前一個太陽很毒的正午,丫頭拾草按爹的囑咐,去東溝橋頭三野地鋤豆子。三野地是東溝財主何大鹍的祖傳地,何大鹍念在來路給他爹斬過一口好穴,讓老何家風水不斷,就在地裏給來路踩出五步,算是贈了他。來路靠着這五步地,種些豆子或山藥,也算個貼補。最好的時候,還收過一石糧,這可不是個小數字,值一個短工一年的工錢哩。來路很感激何大鹍,對這五步地看得格外重,從不許地裏有個草星兒。豆花開敗豆秧兒瘋長的時候,天降了一場透雨,把滿山遍野的豆麥淋得綠油油的,誰都相信這是一個大豐收的年景。來路更是不敢懈怠,天天催着拾草去地裏看,說豆長草也長,草欺豆兒荒。
湛藍湛藍的天空下,十一歲的拾草手拿鏟子,站在綠油油的豆地裏。六月的青風峽是它一年裏最美的時節,綠色從四面湧來,将峽谷染得跟仙境一般,那些被陽光和雨露召喚出來的各色山花,更是山鳥一般鮮活着人們的眼睛。十一歲的拾草被這滿眼的秀色牢牢抓住了,這個自小沒娘的孩子,生來卻對花啊草的有一種同影相憐之情。往往,她會站在叫不出名的山花面前,眼裏溢着熒熒的光兒,心兒撲撲的,恨不得将這些脆弱而嬌嫩的生命摟在懷裏。這個正午,她更是表現出少有的癡,甚至有點舍不得拿手裏的鏟子沖那些雨後冒出的新芽兒下手。她在地裏彎腰鋤一陣,就會抑制不住地仰起裹在紅頭巾的那張嫩臉,水撲撲兒的目光一跳一跳地撲向遠山峻嶺處。
突地,山頂上躍出一點一點的白。那白像是有人藏在山後甩出來,甩到這一山的綠中,煞時便讓山變了顏色,也讓山坡下的人變了心境。果真,拾草的眼讓那白抓住了,那白帶着生動,帶着俏皮,來了就往綠深處撲,就往綠懷裏鑽,就要把綠變成自己的。拾草連驚了幾眼,就發現山巅早已不是剛才的山巅,山巅讓那連成片的白攪得流動了起來。
拾草盼着的時候終于到了。
還未等羊倌三憨爺顯出身,拾草雙手已卷成喇叭,沖山巅喊:“桃梅,三憨爺,桃梅——”
羊們驚訝地眯起眼,沖山坡下望,見是十一歲的拾草,甜甜地一咧嘴,吃草去了。
白的盡頭,山巅跟天的連接處,羊倌三憨爺最後一個躍出來。這是個一輩子跟在羊後頭的人,仿佛,他是羊群中最老的那只羊。人剛顯張臉,唱聲,已滾到了山底下。果真是桃梅。
五月裏的桃梅花五呀端陽我和我的小妹妹過呀端陽雄黃高升上呀小妹妹邊喝邊喧謊六月裏的桃梅花熱呀難當我和我的小妹妹縫呀衣裳縫外藍單衫呀小妹妹小妹快穿上山坡下,豆地裏,十一歲的拾草早已按捺不住,接上嗓子,就唱。
七月裏的桃梅花七呀月七天上的那個牛郞會呀會織女牛郞在河東呀小妹妹織女在河西八月裏的桃梅花月呀正圓我和我的小妹妹把月呀賞月兒實好看呀小妹妹我陪着你看……“拾草——”
“三憨爺——”
一老一少,隔着山坡打起了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