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 “姐姐,姐姐。”還沒見到人,老遠就聽見小穎的聲音。
養病之餘,璇玑開始練字。開始的時候還需要用鎮紙将紙張壓得平平的,毛筆蘸着米湯一筆一劃地寫。等米湯把紙張漿成了一張紙板,璇玑已經可以随心所欲地揮毫厘。
此時璇玑正在練字,剛剛擱下筆,就看見旋風樣撞進房間的小穎:“什麽事?”
“姐姐,我回來了。”
璇玑點頭,頗多的無可奈何:“我看見了。”
小穎草率地跟璇玑行禮,也不等璇玑說起便又自己起了,膝行到璇玑腳邊:“蘇府來了個江湖郎中,說是從南楚來的,長得倒是人模人樣的,不過性子真是一點都不好。”
雖然明知自己不問,小穎的話也憋不住,但璇玑還是配合地問了:“如何不好了?”
“他就會欺負飛流,居然說要把飛流用蓖麻葉包上,刷上油裝進木桶,從山坡上滾下去。姐姐你說,他是不是很過分?”
幾乎可以想見三個小的聽見這句話是個什麽樣目瞪口呆的表情,璇玑笑着點頭:“你必然與他分辯了。”
“當然了,”小穎立刻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我狠狠地說了他一頓,說得他啞口無言。”
“所以是你贏了?”
小穎皺着眉頭思考了一會兒:“其實,也不一定。”
“怎麽說?”
“他被我說得啞口無言許久,就對我說了兩個字。”
“哪兩個字?”
“……麻雀,”小穎對于勝利來得不夠幹脆的挫敗寫了滿臉,“他說完這兩個字就走了,飛流和庭生都很高興,但是我就是覺得自己也沒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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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悶笑兩聲,問:“你可知道那江湖郎中是誰?”
“不知道,”小穎用腦袋搖起了撥浪鼓,想想又補充道,“不過我聽見黎大叔叫他藺公子。”
當初廢太子與譽王争權,琅琊閣出了個“琅琊榜首,江左梅郎。麒麟之才,得之可得天下”的錦囊,讓梅長蘇得以藉為盛名所累的借口,順勢進京。要說琅琊閣跟梅長蘇一點關系都沒有,璇玑不信。
果然,而今這消息天下第一靈通的琅琊閣少閣主藺晨,因為梅長蘇一只信鴿就遠從南楚跋涉來了金陵。
此時,奉命前去向蕭景琰陳情的小新回來了。
小新跟小穎年歲相當,但在遵循禮法這一條上,小新卻比小穎做得好得不是一星半點。小新走到璇玑面前跪下,雙臂端舉,擡至身前,俯身彎腰,低頭以額貼指背,是随侍靜妃身邊時學的标準宮儀:“姐姐,殿下請您過去。”
璇玑聞言,下意識便要起身:“殿下可說了什麽事?”
“不曾說,”小新搖頭,過來扶璇玑,“我遵照姐姐的意思,把姐姐說向殿下呈請的話說了,殿下便讓我來請您。”
小穎也扶着璇玑:“那姐姐去嗎?”
璇玑瞧了小穎一眼,點頭:“當然要去。”
靖王府的書房,與譽王和梅長蘇的書房都不一樣,雖然也有卷冊書籍,但牆上挂了強弓,裝飾也是極其硬朗的風格,一看便瞧得出蕭景琰的武人性格。
因為蕭景琰在幾案後面,是坐着的,璇玑便端端執禮,屈膝叩拜:“參見靖王殿下。”
“不用拘禮,”蕭景琰正低頭瞧幾案上的金陵城圖,他指了指身側的蒲團,姿态很随意,“坐吧。”
“謝殿下。”璇玑謝賜,到蒲團上跪坐下來。
也不等璇玑問,蕭景琰直接發話:“剛才小新來叫我暫緩提出重審舊案的話,是你教她的?”
璇玑想了想:“此話蘇先生想必已經對殿下說過。殿下今日入宮,靜貴妃娘娘冰雪聰慧,一定也提點過殿下了。般若不過是拾人牙慧,人雲亦雲,略盡為仆之心。”
蕭景琰擡頭看了璇玑一眼,看她表情和姿态都很恭順,便又把目光落回了面前的城防圖:“此次慶歷軍之叛,說明我們的兵符城防制度有問題,我有意整改,正在思考從哪裏開始着手。”
璇玑并不去看圖,只道:“殿下總理事務,無需事無巨細均親自過問,只需知人善任,令兵部拟幾個法子遞上來,最後拿個主意即可。”
蕭景琰查看城防圖的動作一頓:“令兵部拟折,除了陛下,只有東宮監國才有這樣的權力。”
“殿下離那個位子不過一步之遙,總要早日習慣如此行事。”
那個位子,也不知道璇玑用這個模糊的名稱指代的到底是監國的東宮之位,還是掌國的至尊之位。蕭景琰按壓在羊皮上的手指不自覺收緊:“秦姑娘,慎言。”
“越近越沉不住氣,可越近,卻越需要沉住氣。般若能不能慎言不重要,此處不過殿下與般若兩人,主仆推心置腹。朝堂之中,宗廟之內,文武百官看着,殿下還需慎行才是。”
璇玑的語焉不詳,蕭景琰卻是聽懂了:“我不過想讓真相大白于天下。”
“什麽是真相?難道當年就沒有人對真相提出過異議?或是貶逐外地,或是人頭落地,十三年前為祁王流的血還不夠多嗎?”
“難道就這樣緘口不言,讓事情從此湮沒?”
“殿下,只是再忍耐些時日,等待合适的時機。赤焰軍七萬忠魂,祁王殿下一世賢名,終會有昭雪的一日。”
“合适的時機,我到底要等到什麽時候,才是合适的時機?”佯裝沉穩的蕭景琰終于按捺不住焦慮,一把将面前的牛皮城防圖扔得老遠,沉聲問道。
這實在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對一個純粹的謀士而言,為祁王翻案,為赤焰軍翻案,是沒有合适的時機的。梁帝在位時,靖王的權勢來自梁帝,任何時候翻案都有可能激怒梁帝,讓眼前的大好局勢一去不複返。等梁帝不在位了,子翻父案,蕭景琰又與祁王與赤焰軍情誼深厚,案子即便是翻了,也不夠公信。
但蕭景琰執意要翻案的決心是毋庸置疑的。
璇玑記得那個驟知赤焰舊案真相的夜晚,蕭景琰對梅長蘇說——我最後的目的,就是昭雪此案,其他的,暫時可以靠後。
何其愚蠢,卻又何其氣魄。
“殿下稍安,”璇玑拱手執禮:“殿下此刻未晉東宮之位,根基未穩,貿然提出翻案,恐怕令陛下以為您挾功自恃。待殿下入主東宮,行監國之權,站穩腳步,尋了契機,方可重提舊案。”
“什麽樣的契機,當年夏江主審祁王一案,現在他謀逆大罪已定,難道不是最好的契機?”
“當年主審的雖然是夏江,但最終定罪的卻是陛下。殿下初立新功,便自恃挾功,要逼陛下翻案。舊案若翻,後世史書必然會記下陛下冤死皇長子,逼死七萬赤焰軍的大錯,他如何會答應?還請殿下耐心等待,等殿下羽翼豐滿,無懼皇威之時。”
“當年祁王兄何等賢名,一朝被冤,半數朝臣為其作保,就是到了今天,天下也多有傾慕思念者。他尚且被父皇賜了一杯毒酒,我又何時才等得到無懼皇威的羽翼豐滿之時?”
“殿下說得是,祁王殿下的确睿智大度,頗有賢名。但名聲這種東西一貫是虛的,般若所說的羽翼豐滿,是指握在手裏的實權。”
“實權?”
“正是。待殿下入主東宮,行監國之權,牢握實權在手,便有了與陛下分庭相抗的能力。屆時尋了契機,造一個群情鼎沸之勢,再提祁王舊案,迫陛下不得不當衆同意複審,方可事半功倍。”
蕭景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目光悵然地落在牆上的強弓上。
璇玑趁機寬慰道:“蟄伏以待,等了十三年,萬不能在最後時刻功敗垂成。般若說的這些,殿下必然心裏也是明白的,不過一時關心則亂,才生出急切貿進之心。”
的确,璇玑所說的,蕭景琰心裏也清楚。不過關心則亂,常年征戰沙場練就的堅毅性格和超越常人的英勇都不管用了。這些心裏都明白都知道都清楚的事情,也需要有一個人跟他再說一遍。
當年他不過去了一趟東海,回來所有的事情就都變了。在祁王和林殊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不在身邊,那份懊惱,與日俱增。
驟知赤焰慘案的真相,他還沒有變成至尊的孤家寡人,卻已經開始體會心事無人可述的孤獨。
在蕭景琰心中,梅長蘇雖然是他信任倚重的謀士,圖謀翻案卻也不過是受他之命。這份對于沉冤昭雪迫切卻不得不壓抑迫切的急躁,恐怕也只有一樣背負重責,蟄伏以待昭雪的璇玑才能懂吧?
蕭景琰沉默片刻,緩緩地點了點頭:“說了許久,居然還為給秦姑娘添茶,我這就讓人送一壺毛尖來。”
璇玑見蕭景琰面色稍稍緩和,渾身繃緊的弦也就松了下來,臉色卻越發的白:“殿下……”
“或是不要毛尖,要別的?”
“不是,殿下,我覺得自己好像……”不太好。?